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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仰纯丞十月二十日晚上接到的那封急信,正是郑亦侠派心腹家丁日夜兼程,不远千里送去的。
十月初五那天黄昏,他在乾清宫外当值,见熟识的传事太监詹喜满头大汗,匆匆忙忙走过,笑道:“詹公公,天气冷得邪乎,你怎么热成这样?”
“别提了,还不是送公事急的。”詹喜擦了擦汗。
“什么公事,把你急成这样?”
詹喜朝左右望了一眼,低声道:“你说,天下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官儿,上了一个折子,把老佛爷惹急了!”
“谁啊,这么大胆?”郑亦侠好奇道。
詹喜本来不敢说,朝四下看了看,又想了一想,才低声道:“反正离得远,告诉你也不打紧——南方一个姓仰的五品守备,在折子上大放厥词,说老佛爷搜刮天下民脂民膏,给自己过六十大寿,欲壑难填,挥霍无度,天下要亡无日了!你说说,这不是找死吗?”
郑亦侠一听这话,暗暗吃惊。
他在宫中行走八年,耳闻目染,天下各省五品以上官员的姓名和官衔,早就记了个八九不离十,姓仰的守备官,只有浙江杭州府守备仰纯丞,八年未通消息,如今竟然上折子辱骂慈禧,不是自讨苦吃吗?詹喜刚才急着送公事,一定和这事有关,只是不知道慈禧如何发落,必须赶快打听清楚。
他故作气愤道:“这人胆子也太大了,老佛爷怎么说?”
“老佛爷气得把折子撕了,说了八个字——‘妄言欺君,罪当凌迟’!”詹喜道,“刚刚下了一道密旨,叫四品带刀侍卫汪钤身汪大人星夜率人南下,务必要将这人捉拿归案!”
“罪当凌迟?”郑亦侠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这些芝麻小官,老佛爷何必大动干戈,叫杭州府押送进京就是了。”
“你不知道,这人是光绪十二年的武科二甲进士,功夫了得!”詹喜低声道,“再说,老佛爷也怕地方官府私卖私放,让他逃了,才叫汪大人亲自去拿人!”
“原来是这样!汪大人出马,当然是手到擒来!”
詹喜东张西望,看了几眼,道:“郑大人,这事天知地知,千万不能传进第五只耳朵!”
郑亦侠故意看了看天,煞有介事道:“公公,刚才风大,你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没听见!”
“郑大人,够意思!”詹喜笑着拍了他一下,匆匆走了。
郑亦侠见他走远,马上找个借口,去值事房告假,匆匆赶回家中,画了三样信物,密密封好,派一个心腹家丁,连夜出发,快马加鞭赶到天津,转乘海轮到上海,又花四百多两银子,租了一条小火轮拖船,星夜赶进杭州城,终于捷足先登,抢先一步将密信送到守备府家丁的手中,叫他赶紧交给仰大人。
第二天一大早,汪钤身率人赶到杭州,见守备府乱成一团,知道仰纯丞已经逃走,惊怒之下,听下人们说后花园里有动土的迹象,急忙命人挖开一看,埋着两具尸体,下人们说是仰夫人和公子莲珀。
杭州府尹听到消息,赶紧派来仵作验尸,见仰夫人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莲珀脖子上的伤口也是自刎之迹,内室中又有白练悬梁、血溅床褥,便断定母子二人为畏罪自杀。
汪钤身问仰纯丞家里还有什么人,下人们异口同声,说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小姐,不久前夭折了。
他还不甘心,又令手下向街坊打听,众人都说不知道,失望之下,只好回京复命。
慈禧听说仰纯丞畏罪潜逃,大发雷霆,马上下令全国通缉,又令刑部彻查泄露消息之人。
刑部密查下来,得知郑亦侠和仰纯丞是武科同年,颇有私交,父亲当年也有送信泄密的前科,嫌疑最大,便奏明慈禧,将他的官品连降三级,贬到符州当了八品的千总小官。
郑亦侠将妻小送回天津家中,才来赴任,也是半个月前刚到,没想到今天就遇上仰纯丞。
仰纯丞逃离杭州几个月,这是第一次听说家中的消息,心中凄楚,不禁潸然泪下,又听说郑亦侠为他丢了宫中的差事,更是难过,道:“贤弟,都是我意气用事,铸成大错,连累了你,真是惭愧!”
郑亦侠摇了摇手,笑道:“安国兄何出此言?八年前在北京,小弟就说过,不愿在宫中当差,如今正好了了这个心愿!”
仰纯丞知道他是安慰之言,更是惭愧,不知道说什么好。
“安国兄,说来也是凑巧,朝廷不远不近,把我贬到符州,你又不早不晚,在这里吃了小人暗算!”郑亦侠笑道,“更巧的是,这家伙又偏偏撞到我手里,你说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原来,今天郑亦侠率一队骑勇下乡办差,天黑才匆匆回城,见城门紧闭,便攀上城头,进城开了门,率骑勇赶回营房,谁知在街上追上一个跑得气喘吁吁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伙计打扮,回头看见他,急忙道:“大人,小人的铺子里有个人,是朝廷的通缉要犯,请你快去抓了!”
郑亦侠正要问话,谁知身后的骑勇们骂骂咧咧,炸开了锅。
这天是大年除夕,营房里备下好酒好肉,只等他们回来开饭。骑勇们办了一天差,早就又冻又饿,恨不得赶快回去喝酒吃肉,好痛快赌钱。
他们见这伙计跑来报官,要他们去抓犯人,个个都嫌他多事,骂道:“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大年三十,哪来的要犯!”“这年头到处都是要犯,抓来一审,全他娘是要饭的!”“就是,我看这小子是想赏银想疯了,还不快滚!”骂声不绝。
郑亦侠把马鞭招了一招,道:“伙计,你给我说说,是哪个通缉要犯?”
伙计急忙上前,赔笑道:“大人,就是那个畏罪潜逃的杭州守备!我看过城墙上的画像,一眼就认出是他!”
郑亦侠猛吃一惊,念头一转,对骑勇们道:“兄弟们,大伙辛苦一天,先回去喝酒!这个小兄弟来报官,总得有人走一趟,我去看看就来!”
骑勇们如蒙大赦,欢呼雀跃,匆匆打马走了。
郑亦侠马上令那伙计带路,来到熟肉铺前,跳下马来。
伙计下了门板,带他进了铺子,指着地上一个人道:“大人,就是他!”
郑亦侠见一个乞丐倒在地上,搬过脸一看,果然是仰纯丞,暗暗吃惊,道:“伙计,这人怎么了?”
“小人怕他跑了,在酒里下了迷药!”伙计得意洋洋。
“迷药,哪来的?”郑亦侠疑惑道。
伙计听这话头不对,急忙道:“大人,这是小人前些天赌骰子,有个人输了钱,送给我抵债的!我是头一回用,真没干过坏事!”
“你急什么,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郑亦侠笑道,“你说得没错,这人确是钦犯,回头我给你请赏!”
伙计受宠若惊,急忙倒了一碗热茶回来,双手递给郑亦侠。
郑亦侠接过喝了一口,一边伸手向火,一边道:“这天冷得邪乎,我先暖暖手。店里怎么没人?”
“今天是大年三十,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哪来的生意。”伙计道,“掌柜一大家子吃团圆饭去了,扔下我一个人,没路费回家,也没银子赌钱,只好守铺子。”
“没生意,你守铺子干什么?”
“也不是没有,等到夜深,牌局散了,来吃宵夜的人不少。往年都是这样。”
“原来如此。”郑亦侠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兄弟,辛苦你了!这是赏银,你先拿着。”
伙计喜出望外,慌忙伸手接过,笑吟吟地清点银子。
郑亦侠伸手抱住他的脑袋,轻轻一扭,只听“咔嚓”一声,伙计登时气绝,银子散落一地。
他立即捡起银子,揣在怀里,抱着尸体出门,飞身上马,跑到城楼下,开了城门,拍马跑得不远,把尸体抱进大路边一口荒弃的砖窑,推倒一垛废砖压了,才飞马回城,关上城门。
他跑进熟肉铺子,将仰纯丞抱上马背,趴在马鞍上,又解下斗篷,严严实实遮好,牵马向千总衙门走来,幸好兵勇们在兵营喝酒赌钱,四下无人。
他牵马进了后院,将仰纯丞抱进房间,给他脱掉鞋袜,放在床上躺下,在他腰上摸到一把匕首,便拔出来放在枕边,又拉过被子盖好。
他担心仰纯丞醒来逃走,本想留下纸条说明情由,可是见他沉沉昏睡,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便去房间里拿了一小袋碎银子,锁上房门,赶到营房,坐下和骑勇们喝酒,笑道:“什么要犯,害我白跑一趟,就是一个过路的醉汉!”
骑勇们大笑道:“大人,这伙计想赏银想疯了,连你也敢骗!”“他娘的,改天让我们撞上,大耳刮子抽死他!”
“你们说得没错,他就是没路费回家,想讨几个赏银。”郑亦侠笑道,“我给了他五两银子,他马上磕头作揖去了,说是连夜上路,到家还能赶上大年。”
骑勇们哈哈大笑,纷纷举碗敬他。
他喝了两碗酒,又到旁边桌子上和兵勇们掷骰子,故意输光一袋碎银子,借口有些劳累,叫他们喝好玩好,告辞出来,又到伙房里挑了几样好菜,找一个食盒装了,提着匆匆回来,正碰上仰纯丞要破门而出。
仰纯丞听他说完,感激万分,道:“贤弟,要不是你,我是死了两回的人了!安国就是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
“安国兄,你我兄弟,还说什么客气话!”郑亦侠举碗敬他,又问他这些年的境况。
仰纯丞便将八年来的失意遭遇、几个月的逃亡经历说了一遍,郑亦侠感慨不已。
喝了两碗酒,郑亦侠道:“安国兄做了八年守备官,和江湖帮会打过交道没有?”
“当然打过,贤弟问它干什么?”仰纯丞不解道。
“闲聊罢了。”郑亦侠笑道,“安国兄对江湖帮会怎么看?”
“江湖帮会,历朝都有,不过以近百年为盛。我朝立国以来,人口繁衍,土地日少,游民飘泊无依,生计艰难,只好焚表结拜,歃血结盟,干些打家劫舍、争行夺市、包占码头、坐地分赃的勾当,实为今日帮会之滥觞。”仰纯丞道,“顺治十八年,朝廷严禁歃血结盟、异姓结拜。康熙十年,又将歃血结盟列入《大清律例》‘谋叛未行’一律,不论人数多少,为首者处以绞监候,秋后处决,胁从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郑亦侠点了点头。
“可是,朝廷虽然三令五申,民间结社仍然难以禁绝。到了乾隆二十年,‘天地会’终于发端,结会树党,抗官拒捕,持械格斗,祸乱天下。”仰纯丞道,“如今天下各省有大小帮会无数,其中又以袍哥、青帮、洪门势力最大,绵延百余年,遍及二十省,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安国兄这番宏论,不愧是做过守备官的。”郑亦侠笑道,“只是如今时势不同了,革命党和这些帮会联手,要推翻满清朝廷,也不全是祸国殃民的乱党。”
仰纯丞吃惊道:“贤弟何出此言,难道入了什么帮会不成?”
“安国兄过虑了,小弟只是同情革命党,哪里会入什么帮会。”郑亦侠笑道。
“这就对了,朝廷对咱们再不好,咱们也不能做了乱党!”仰纯丞喝一口酒,便向他打听去新疆的道路。
郑亦侠疑惑道:“这儿离新疆哈密只有两百多里,安国兄,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去那边避避风头。”
“到了我这里,你就算到家了,哪儿也别去!”
“贤弟好意,我已心领,只是万万使不得!”仰纯丞感激道,“我是不祥之人,连累贤弟出宫,已是万分惭愧,要是再有什么差错,真是万死莫赎!我意已决,贤弟不必挽留,你的大恩大德,安国将来再报!”
“安国兄,客气话就别说了!”郑亦侠道,“你放心,小弟自有安排,谁也不知道你藏在这里!”
仰纯丞见他胸有成竹,便问他有什么打算。
郑亦侠站起来,揭开窗帘,朝外面看了两眼,道:“乘现在街上没人,喝了这碗酒,小弟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洋人的教堂。”
“什么,洋人的教堂?”仰纯丞又是一惊。
“安国兄放心,这个教堂废弃多年,洋人早就撤走了。”郑亦侠道,“我来符州之后,见天寒地冻,饥民流离失所,孩子们冻得可怜,就请工匠稍加修葺,添置一些家具,收留四户带着孩子的流民,也是刚住进去不久,大人小孩有十多个。”
仰纯丞道:“贤弟和令尊一样,扶危救困,令人钦佩!”
“生逢乱世,救不了许多,只是略尽绵薄,求个心安罢了。”
“贤弟如今一个人在外做官,又收留这么多流民,银子不够怎么办?”
“安国兄有所不知,家父在隔壁亨邑县有家分号,收购西北土产。要是银子不够,我派人去取些银子过来,总不能让孩子们饿肚子。”
仰纯丞点了点头,道:“贤弟是让我假扮流民,在教堂暂避一时?”
“不错。安国兄放心,这些流民本份老实,不会添乱。”郑亦侠道,“往后你就自称姓李,江西人,老家遭了水灾,流落到此,他们不会怀疑。”
仰纯丞答应一声,和他连夜来到教堂,从此在这儿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