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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灯笼,鞭炮…再过去还是灯笼。火星噼里啪啦的混在人群里,却丝毫没有勾起他们的戒心。人人脸上洋溢着笑脸,嘴里说着恭喜发财,新春快乐的话。兄弟姐妹穿着母亲赶制的新衫,鲜红鲜红的,奔流而去。最壮实的男孩子落在了最后头,踩着了自己的红绸裤子,歪歪斜斜地撞了上来。他为此停住了脚步。
母亲提着新鲜的糕饼糖果一路小跑过来,抱起了这个要去追那个。她起身,道了句“抱歉”,不期然跌进了一片阴影里。阴影的右侧是灯火,是新年;左侧是一柄剑,剑还在鞘里。
她咽了口唾沫,缓缓抬头,面前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着靛蓝色锦衣劲服,头戴纱帽,面色不太高兴的样子。
“…官爷。”
他眼睛停在那个孩子脸上,目光却望向更深远处。片刻回过神,挥了挥手,放娘两个千恩万谢地离开。
街道两侧铺面林立,货物琳琅满目,往来宾客不绝。平日里再懒惰的伙计此刻也为了额外的工钱,卖力地吆喝。
节日就是节日,同往常不同。纵使生活有千般苦涩,在这一天里都可以充一回阔佬的。
他在涌动的人流里慢慢走着,不自觉地开了一条道出来。背后好像有个声音在唤他,由远及近,听不真切。他停在一个屋檐下,背对着灯火通明,不自觉地揉搓着裤子上的斑斑泥渍。兜里的东西有点硌腿,他想起来那是一枚簇新的金锭。
他是被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惊醒的。同样的青石板路,同样的制式官靴。
“大哥!”一个眼神过去,声音低了少许。灯影阑珊中出现一个身穿青色劲服,皮肤白皙的年轻人,面带忧色地看着他。
“是这里了吗?“他问。
来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望向不远处的夺目光彩,犹豫着点了点头。
“大哥你真要去那里?我之前只是随口说说啊。“新晋捕快肖青压低了嗓子,接下来的话却没说出口。却见徐捕头已经摘了官帽,转手递给了他。
“喝酒而已,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摩挲着兜里的东西,眺着中间那座高楼。匾额上书“关山楼“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在礼炮灯火间熠熠闪光。
这便是洛阳城里最豪盛的酒家,也是最疯狂的销金窟。
新客听得“关山楼“之名兴许会颇为意外,这名字太粗犷,太豪放,直让人联想到大漠孤烟,戈壁峥嵘,半点柔情美意皆无,哪里像是个游艺之所的名字。但你要是将这想法说出来,那些混迹洛阳大小街坊,深谙酒色财气的纨绔子弟们却要笑你是个粗人。
只因关山楼不是中原人的场子,关山楼也不玩中原人的乐子。
扬州瘦马,秦淮歌女,这里一并没有。
可若是你想见识见识塞外的稀罕玩意儿,便是来对了地方。
肖青眼看着自家捕头被几个奇装异服的女子簇拥而入,跺了跺脚,只得跟上。没成想在踏进门的一刹那便失了身为官差的矜持。
话本中妲己喜淫乐,秦王好纷奢,得天下奇珍异宝,鼎铛玉石修建鹿台、阿房宫。邀群仙共会,揽六国美人。享尽一时之乐矣。然而对于肖青来说,眼前胜景,早已十倍于鹿台,百倍于阿房,连记忆里那刺史老爷的府邸也黯然失色。
没有雕梁画栋,红罗幔帐;也没有丝竹雅乐,粉袖添香。有的只是黄金和玉石。黄金用她的柔软包裹了这间宽广的大厅。墙壁是黄金、地面是黄金、房顶也是黄金;而坚硬的玉石构筑了所有的纹理细节。桌椅板凳,碗筷杯盏,骰子牌九,都由颜色各异,光怪陆离的玉石制成。
大厅中央凿开了一个四方的池子,从那里飘来馥郁的甜香,正是西域最上等的葡萄酒。月琴和胡笳声中,千娇百媚的胡姬们赤着足围着酒池飒飒起舞,玛瑙装饰的肩甲和发饰烈烈作响,蜜色的肌肤上细密的汗珠闪着光。
彼时肖青坚信奢靡非人道,万物重自然。然而此时此刻,财富以如此单纯直接的方式呈现在眼前,不加掩饰,毫无做作,仿佛只为展示,只为最原始,最直击人心的壮美。他竟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一入关山楼,覆水再难收。
只因为这关山楼,便是世人终极的梦想,终极的归宿!
徐承业还在往前走,二尺三的步伐,一步也没有停留。他挥开了那些簇拥着他的女子,穿过一个屏障,一步一步走向一个离中央最远,最冷清,最安静的角落。坐上了关山楼里唯一一把木质的椅子。
右手边是一扇小窗,窗外是大街分出去的小巷。两侧白墙偶尔被照亮,是城民踏上归家的路途。游乐尽兴的孩童在父母怀里沉沉睡去,褪色的灯笼闪烁着微光。
他侧过身,向大厅遥望。他的目力相当好,如果不是肖青愣怔地立在屏障前挡住了光线,他甚至能看到酒池中泛起的新鲜泡沐。
“大哥,你在看什么?“
与其问他在看什么?不如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五个人。这偌大的关山楼里当然不止五个人,甚至不止五十个人。但这五个人太特别,太突出,一下就抓住了他的眼球,让他暂时无视了周围的一切。
“东城米行的宋掌柜,西市成衣店的金剪刀,拿下了整个洛阳药材生意的铁秤砣张老头,百年世家,经营典当行的赵员外,甚至还有隔壁春意楼的孙二娘。”
这五个人,加上大兴镖局的镖头铁乘风,都是洛阳城里真真正正的头面人物。每一个人都有能搅动洛阳这一池春水的实力。
铁家眼看着要办丧事,这五个人寻欢作乐,倒是自在的很。那药商老儿半卧着,醉醺醺地舀动那池中的酒液,丝毫没有富商大贾一贯的矜持。孙二娘更是伏在池边,一脸媚态,衣裙半褪,一只白嫩的纤足已点在了酒池里。
肖青已是目瞪口呆,腿一软坐在了另一边的椅子上。徐承业偏过头不再看。昔日铁总把子康健时,这些人唯他马首是瞻,一时风气整肃。如今铁家出了事,这些人指不定正盘算着侵吞他的势力,图谋他的钱财。
一边是荒淫无度,一边是痛失幼子,这世道待好人何其不公!
关山楼的大门在沉闷的声音中徐徐关闭,谁都没有注意到,谁都没有必要注意。散客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好不快意。
众生皆喜乐,苦酒我独酌。
徐承业想得深沉,想得复杂。只因铁家的不幸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铁青色的幼儿尸体,失去了希望的父母在哭泣。八年来他眼看着无名的土堆一层盖一层,在城外小小的坟地里。案卷被烧毁,其余的只字不能提。现如今,铁家瞎了眼的老太太往他们衙门里送金子,流着眼泪求他们寻一寻几天没回家的可怜孩子。
天寒地冻,流落在外的燕雀凄惨地叫。青天大老爷面有难色地收下了金子。徐捕头心里却只想笑。
“大哥,先上酒吧,干坐着也没甚么意思。”肖青眼看着徐承业怪异的样子,讪讪笑道,“您之前不是说要试一试洛阳城里最好的酒吗?”
徐捕头没有看他,只是很自然地把佩刀藏入窗沿下的阴影中。
肖青会意地笑了,不动声色地把徐承业的官帽放在了桌下,喊道:“小二,上酒。”
那边伙计颠颠地过来,看见两个衣着清贫,仪容疲倦的男子,十分期待变作了两分,斜着眼道:“二位客官要喝点什么?本店的烧刀子与别家不同,够劲够辣。“
这边肖青听了便要拍桌而起,被徐承业一把拉住。他攥在兜里的金锭此刻放在了桌上,光泽丝毫不逊于大厅里的金碧辉煌。那店小二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大哥,你这是…?”肖青直呼道。
“身外之物,花了也就花了。”徐承业抬起头,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肖青看他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叹了口气,随即摸进自己的口袋,竟也掏出枚一摸一样的金锭。
“拿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来,再上三个硬菜,够也是不够?”肖青凌厉的目光看着小二,语气不复之前的谦和温顺,显示出身为捕快的气势来。
店小二吓得汗毛直立,一个劲地点头道:“够了够了,客官稍等我这就去。”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那个沧桑的声音:
“不要那女人的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