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覆舟(下)

哥是出来打酱油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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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名为‘黄金山’的一侧吹来的海风,让这支斜向而行的小小船队获得优于了对手的速度,顺着姜宁打开的通道,他们排成一个单列,一艘接一艘地从水道驶进去,持续不断地打击让猝不及防的高丽人的战船发生了混乱,水道两侧几艘载满骑军的大船不是倾倒,就是慌不择路地撞上了礁石,其中一只的船帆被火引燃了,烧得烈烈作响,船上的人不得不从船帮两侧往下跳,人马到水里还不及睁开眼,就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海水当中。

    “不好了,有敌来袭!”

    “是什么人?来了多少。”用不着那些高丽人来报信,玉哇失早已经看到了港湾上空升起的黑烟,他本来已经牵着马儿在准备上船了,这时候只能停下来,回头大致上看了看,陆上的人数应该还有一半,也就是说此刻他的另一半人就在不远处的海面上。

    “看旗号,不是宋人,像是这一带的海贼,他们的船倒是不多,可是个个凶悍无比。”这支高丽人水军本就是为了维护海面上的安全,这群海贼为害甚广,他们曾经几次差点就追上了,自然不会陌生。

    “那还等什么,停止上人,赶紧去将他们剿灭,你的船在哪里,我与你同去,看看他们倒底有多凶悍。”

    玉哇失不容分说地将马儿交与亲兵,带着几个人跟上了高丽统领的战船,好在这条船本就停在栈桥边,等这些人一到,就开始扬帆调头,他本人跑上了最高处,从那里朝远处张望着,陆地隔得太远,也只有这样子才能看清楚倒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一艘迥异于脚下这条板屋船的大舟正直直地冲过来,獠牙一般的冲角高高昂起,刀锋般的船首劈开波浪,从船身两侧发射出去的火箭密集而又致命,而已方似乎还没有从打击中反应过来,就在这时,“呜呜呜”地号角声在耳边响起来,他的座船上升起了一面牙边战旗,港湾里所有的船只都收到了命令,试图按照命令结成一个阵型,可是他们首先要做的,却是把方向给调过来。

    港湾被山峦阻挡了,水面上的风没有外海那么大,在这样的情况下,海船想像做出任何动作都非常不容易,尽管风帆已经升到了顶,尽管仓底的浆手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依然只能是慢腾腾地一点一点来,而空船都是如此了,更不用说那些已经载满了兵马的,外围的这些俱是,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快要打横了,却又挡住了里面的船只,敌人的混乱正在加剧。

    “冲上去,撞沉它!”这个机会姜宁当然不会错过,他们一共只有这么二十几只,如果同敌一对一,能对付五十只就已经是顶天了,而这个港湾里足足有三百多只,一旦让他们开起来,结果就是不言而喻的。

    在他正前方的目标,那些挤在甲板上的蒙古骑兵和高丽水军,只能睁大眼睛看着那只乌沉沉的铁角越来越近,惊骇得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直到“轰”得一声,侧面的船板像被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一股大力压向船身,使得它倾了过去。

    余势未歇之下,姜宁的座船像一柄弯刀切开了它的船身,并且推着它不由自主地撞向了已方的战船,在两股大力的同时作用下,可怜的它就像一个玩具一样被挤得变了形,等到姜宁的船离身而去,这条敌船已经带着满船的骑兵沉了下去,不光如此,它的沉没,还挡住了后面那些想要驶出来的敌船,这正是姜宁击沉它的目地。

    全数进入港湾的船队分散开来,他们都像姜宁一样,没有去管已经脱离出来的少数敌船,而是把目标放在了猬集在一块儿的大队船只身上,他们以姜宁的位置为中心散开成为一个半圆形,重点打击每一艘试图驶出来的敌船,而对手反应过来以后,还击便随之而至,密密麻麻的箭矢你来我往,一瞬间就布满了港湾的上空。

    “投手,上火弹,快。”姜宁的船正在浆力的作用下往后退,这个时机太难得了,他偏头避过一支斜射过来的羽箭,连连催促。

    他的座船本就是战船配置,虽然因为人数的问题没有‘拍竿’之类的杀器,投石机也只在船首的位置上安放了一座,听到他的指令,投手将悬臂降下来,把一个圆球放在勺子上,用火把点燃了,然后稍稍调整了一下方向,做了一个手势,几个力士赶紧扯着尾梢后面的拉绳,奋力一拉,木梢子带动连竿,将悬臂大力弹起,上面的火球划出一道孤线,飞向前面的敌船。

    姜宁用千里镜注视着火球的踪迹,随着它的落下,远处升腾起一股火光,没等他高兴片刻,火光又突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黑烟,很明显那些敌人训练有素,而且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毫不气馁地再次下达了攻击的指令。

    随着一个又一个火油弹的落下,挤成了一堆的敌船上终于燃起了大火,风助火势,一下子就蔓延开去,而此时的风向是朝着岸上去的,因此,火势也像是一条红线般地扑向了岸边,将这条线上所有的船只全都带了进去。

    “打得好,换一处,咱们再来。”他的正前方被一条横置的沉船给挡住了,船身慢慢朝后退去,船头也在向一边偏转,这个过程和对手一样快不起来,而在其他的方向上,战斗的激烈程度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他的手下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一条标准的宋式战船,实际上大部分的船只都不如高丽人的战船,在熬过了最初的慌乱之后,高丽人的反击来得十分迅速,海盗们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战术手段,只能用凶悍的拼杀去拖延时间,许多处都陷入了残酷的接舷战当中。

    “当家的快看,老水头的船烧起来了。”手下的话让他心里一惊,老水头就是最先出言附和他的那个登州汉子。

    顺着手下所指的方向,姜宁举起千里镜看过去,镜头里,几只战船纠缠在一块儿,一个又一个高丽人顺着船舷爬了过去,老水头的船上人越来越少,就连他本人也参与了厮杀,而让姜宁奇怪的是,大火并不是从船帆上烧起来的,而是船身上。

    “加速,划过去!”

    一看之下,姜宁就明白了,这把火是他们自己放的,他们要用自己的沉没来堵住那个出口,顺带稍上周围的敌人。

    他的怒吼被一根铜管子传到底舱,下面的浆夫们全都脱得只剩了个背褡,在这样的寒冷的天气里依然是满头大汗,当家的指令让他们节奏快了起来,沉重的木浆整齐地扬起又落下,船身在慢慢加速,等到驶近了那里,老水头连带着纠缠在一块的几艘敌船,烧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就连救都无法施救。

    “火弹,给老子打出去!”

    愤怒之下,姜宁放声大吼,虽然进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看到那么多手下消失在火海中,他还是感到无比痛惜,船首的投石机连连发射,将这个方向上的敌船一艘艘地点燃,火势再一次被海风吹向岸边,就连堆在上面的那些粮食都被波及。

    此情此景,让大船上的玉哇失目瞪口呆,这哪里像是打家劫舍的盗匪,如此悍不畏死,根本不是为了抢掠财物,而是为了阻止他的渡海,不用说,这些人即便不是宋人,也同宋人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些落入海水中绝望挣扎的骑军更是让他心如刀绞,却又无计可施,船没了也就没了,左右都是高丽人的,可是这些骑军,连一仗都没打,就这么白白地折在这里,他如此能甘心。

    “快,冲上去,拦住他们。”

    此时,他也顾不得自己不是水军主帅了,怪异的蒙古话让船上的高丽人面面相觑,而听懂了的那个高丽统领,心里却比他还要着急,无论船还是粮食,到时候损失都会着落在他的头上,不得已,他只能再度打出信号,严令各船加快动作,尽量避免被大火给波及到,同时,催促那些已经脱离的船只,全力堵截那些海盗。

    现在,整个战场上,姜宁依靠速度上的灵活,并没有同敌人纠缠的意思,而是到处放火,他的手下则各守一处,尽力拦住敌船的去路,不过他们的封锁线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被敌船突破的地方越来越多,当然这也意味着,每一个被突破的地方,都有一艘自己的船消失了。

    慢慢地,高丽人的数量优势开始发挥作用,越来越多的敌船离开了被大火波及的区域,反过来包围了他们。随着战斗的进行,姜宁的船上死伤枕籍,火油的数量也在飞快地减少着,做为船队的首领,他的座船当然是敌人的重点照顾对像,一波又一波的攻击如潮水般袭来,姜宁的身上已经多处带伤,却连包扎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箭矢用完了、石弹、弩_枪打光了,面对跳上来的敌人,战斗变成了惨烈地肉搏,而他们能周旋的空间也越来越少,等到船身无论怎么样也动弹不得的时候,姜宁的心里明白,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千里镜和传音筒被他随手扔入了海中,周围是重重叠叠的船影,不知道有多少只将他的座船牢牢锁住,老兵带着甲士、帆子、浆手正同敌人做着殊死的搏斗,可是敌人就像杀不完似的,跳上来的越来越多,他的手下被打得步步后退,人数也在迅速地减少着,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眼前倒下。

    老兵大喝一声,将一个高丽人捅翻,伸手拨刀时,那把已经卷了刃的长刀居然牢牢地嵌在死者的身体里,拨不出来了,与此同时,几杆叉枪分别刺向了他的身体,他只得弃刀后退,后背不知道撞上了墙还是什么,一下子动弹不得,而闪着寒光的枪尖已经到了眼前,就在他以为必死的时候,身上被人一拉,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他前面的位置。

    “铛”地一声,几把叉枪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磕飞,老兵定神一看,大石头朝他咧嘴笑了笑,双手提着两块巨大的压舱石,老兵从地下捡起一把刀,两个人背靠背,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这样的情形在甲板上到处都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玉哇失提着一把长刀,从一条大舟上跳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转头便朝后面吩咐了一句:“放箭。”,听得随他而来的高丽人统领大惊失色。

    “这里头还有我的人”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刀子就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说放箭!”

    他的命令被传了下去,后面的弓箭手不得不将箭头对准了甲板上所有的人,包括敌人和他们自己的弟兄,一阵不分敌我的攒射之后,甲板上的人倒下了大半,玉哇失不由分说地将手一挥,又是一阵箭雨射过去,连续好几轮之后,甲板上已经没有了站立的人。

    姜宁的身上中了三箭,一箭在胸口,一箭在肩头,一箭在手臂,他的长刀掉落在甲板上,捡不捡得已经没有意义了,奇怪的是敌人突然停止了射箭,一个身材高大的色目人说了一句什么。

    “这个人,我要活的。”

    不等高丽人动手,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舱壁跌跌撞撞地来到舵台上,舵首和他一样,身中数箭倒在了木轮上,而下面的甲板密密麻麻地全是尸体,他的眼睛在这些熟悉的弟兄们身上一一扫过,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防风打火机,在舵台下找到一个木桶上,将桶口伸出来的一截引线给点着了。

    姜宁奋力将那个木桶弄倒,堪堪挡住了通往舵台的楼梯,他走过去一脚踢在桶身上,木桶“咕咚咕咚”地顺着梯子滚了下去,将几个想要冲上来的高丽人撞倒,然后从他们的身上压了过去。

    “是火药!”

    玉哇失眼瞅着那个木桶滚上了甲板,还是他身后的那高丽人统领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上面飞速燃烧着的引线,一声大喊扑在他的身上,就在这时,木桶上的引线已经燃到了尽头,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冲击波将所有站在甲板上的人震飞,强大的威力让姜宁的这条座船断成了两截,而周围的那些高丽人同样被波及,几乎每条船的船身上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海水立时便涌了进来。

    姜宁在木桶滚下去的一瞬间就伏到了舵台后面,等到爆炸过去,他攀着台子爬起来,满意地笑了,失去了前身的后半部分正在朝海水中倾斜,他背靠着台壁坐了下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心中不知怎的想起了一个旋律,完整的歌词已经记不得了,只有几句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就如同心里那个动听的声音,久久不去。

    “为什么战旗美如画,英雄的热血的染红了它。”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

    在他嘴角无意识地轻哼当中,高大的船尾连同那面让人闻风丧胆的旗帜,慢慢地沉入了海水中。

    这一切,都被黄金山山顶的几个探子收入眼中,港湾完好的敌船已经不足五十只,敌人不但损失了大部分水军,就连已经上船的那些骑军都不知道能活下来多少,他们一旦入水,比寻常的人还要沉得快些,放眼望去,整个港湾里全都是各种残骸,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天际,而那声巨大的爆炸,仿佛为这场战斗做了一个注脚,也预示了它的结束。

    “走吧。”

    知道了结果,他们不再停留,消息必须马上送出去,才不会辜负这些人所做的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色慢慢沉了下来,一艘看似无人,在海面上漂着的小船上,坐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眼光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视线定格在远处那片明亮的红光上,愣了一会儿,她从船底爬起来,用力去摇那对双撸,小船被她摇得动了动,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个方向驶去。

    海峡对面的山东,济南城附近的一座名山,被人称为“东岳”的泰山脚下,同样在进行着一场接近一边倒的战斗,元人在山东最后的一支兵马,野速答尔所领的三千探马赤军,被雉奴他们假传军令引到了这里,而等待对方的,是多达两万五千人的汉军,以及一万多新军,这支军队的来源就是那些被元人强召进粮队的脚夫。

    以逸待劳,又是不利于骑军展开的山地,结果当然不会有什么悬念,雉奴主要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那些成军不过一个月的脚夫们在真实的战场上体验一番,让他们看一看,既使是鞑子引以为傲的骑军,依然不是什么不可战胜的神话。

    当然,直正解决问题的,还是齐宝柱的人,在弓箭和劲弩的打击下,这些走投无敌的蒙古人很快就崩溃了,除了极少的不愿意投降被射死之外,其余的蒙古骑军都乖乖举起了双手,对他们而言,活下来或许还能被赎回去,放下武器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耻辱。

    “马上挑人,咱们也要有自己的骑军,老齐,这事交与你了。”

    战斗结束之后,雉奴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所获得到的这些战马,活下来的马比人多,至少也有一千匹,对于她来说就派上大用场了。

    “宣帅,你就瞧好吧,末将一定为你带出一支得用的骑军。”这样的好事,齐宝柱当然是没口子应下,对于他的称呼,雉奴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不过这个什么帅似乎还不如姐儿来得好听些。

    “济南城周边的敌情都摸清楚了吧?”

    “嗯,过去的河间路,可没山东这么好糊弄,望风而降的州县一个都没有,倒是听说,那些大户都在招募人手,结寨以据,咱们要不要打过去?”

    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的,那里离着大都城已经很近了,元人不可能没有动作,再打过去拿下几个州县?雉奴摇摇头,否定了这样的想法。

    “你的人就不要动了,坐镇济南城,让新军去练练手,不过探子还是要派的,元人的兵马说不准就会打来了。”

    听到不让他们动弹,齐宝柱还有些遗憾,那些寨子其实没多大难度,里面的财物却着实有不少,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一帮新来的脚力,还真有些可惜,不过想想雉奴的话,的确有道理,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扩张地盘,而是应付敌人随时可能到来的围剿,毕竟他们只有这么多人,守不住那么大的地盘。

    回到济南城,她在自己的住所意外地接到了益都传来的消息,消息是刚到不久的,前来传递消息的亲兵脸色不太好,让她心里有些紧张,说不定就是关于元人援军的。

    从亲兵的手中接过纸条,上面写得果然就是敌人的动向,当看到他们打算假道狮子口渡海时,这种紧张就变成了吃惊,登州一带除了盗匪,并没有什么军队,元人的这一击刚好就是她的软肋。

    “此事,郑老爷子收到了吗?”

    亲兵摇摇头又点点头,指着下面说道:“还有一张。”

    雉奴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两张纸,只是卷在一块儿了,一时间很难分辩得清楚,她拿开上面的一张,下面这张明显要多上许多字,字迹也显得十分小,要凑一些才能看清楚,雉奴读着上头的文字,眼神慢慢地凝固了,血液从她的脸上褪去,现出一种泛黄的苍白。

    “我知道了。”

    她随口说了一句,便扔下外面这些转身进了屋子,关上房门,她走到床榻前,从枕头下翻出一封文书,看了看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手上的纸条,雉奴突然一发狠,将它们全都撕成了碎片。

    “姜宁,你这个傻子。”那些碎片被她一把扔向空中。

    雪花般飞舞的纸屑当中,她怔怔地看着,怒吼出声。

    “傻子!”

    泪水从那对大眼睛里溢出来,流满了整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