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云中鱼

极限晴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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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零

    我没有想过再回这座古镇,毕竟我的落脚处都长期出租给他人了。当初走的时候,计划着留住什么,却什么也没带走,不知道脑海中存留的画面算不算——现在它们也积了灰。不过,这不就是现实吗?

    没有什么能被带走,却可以留下。只可惜我只是个过客,还是路过。

    脑海里忽然簪花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我顿觉自己很好笑。好像很久前看过的一部只有三集的影视作品,里头有个人说,比错过更残酷的是路过。然而那一次错过,竟成了一道难以愈合的轻浅伤口,惟有时光是良药。

    或许,遇见就是个错误。

    我合上手中册子,这么想着。

    又一次路过这古镇啊。

    壹

    或许相遇就是个错误。

    我正在读郑愁予的《错误》,这首诗本不适合我读,但是写得极美,只要是美的事物就值得付出精力。

    眼下是春天,三月,春最旺盛的月份。二月还有鹅毛大雪,稍嫌其冷,四月芳菲落尽,寻一枝桃花还得爬山淋冷汗吹冷风,不划算。

    我的小妹一直觉得像我这么做作文青的男人不多了,我也深感寂寞,时常生出点“棋逢对手”的渴望。虽然那点渴望,微乎其微。

    要知道,一切皆过客,人么是,物更是——就像这屋子,我不日便会离去,它也将迎来下一位住客。

    暂住的房子在一条老街,是古时的样式。向光性不错,屋内摆设也有味道,我很满意——除了旁边不远处是火车站。我真是听够了火车的“况且”声,却毫无办法。逮着机会向小妹吐苦水,她却冷冷一笑:是谁不愿意在窗外装隔音板的,说影响房子美感的?我一听:那我还是继续勉为其难的忍受吧。小妹说:你别这幅样子,四月你不就走了,有生之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好好珍惜吧,不是所有人都能每天听“况且”的。

    我听了哈哈大笑。

    也是,不久这屋子,这“况且”声都将成为过客,何不一笑而过?

    小妹又提醒我道:我早提前把屋子租出去了,你收拾好东西,免得到时候回来拿不方便。我说好。收拾东西么,有什么是值得带走的呢?好像在现在的年代,一切都有办法得到。带走这个词太粗暴了,换成“留下”就舒适多了。然而思考留下也令人苦恼,于是我出门去寻找一些可以留住的东西。

    ——像三月的柳絮。

    它真好看。轻飘飘地飘着,柔软无依,难解难分,怪不得古诗人用它来铺垫情感。满城风絮啊,可惜此处并非梅子雨时。我仔细地观察它,直到眼睛疲倦才去往下一个地方。

    桥边。水乡总少不了的。毕竟小桥流水人家。

    以往桥下桥上都是卖风味小吃的,或者一些奇巧的小玩意儿。我的目光却一下子落在一位簪花女子身上。

    嗯对,簪花女子。

    在首饰花样百出、银饰引领潮流的现代,在一个破破的但是清纯的古镇,却可以看到一位头上簪着花朵的女子。

    她十分年轻,可以确定的是比我小——男人的直觉。她的侧脸很好看,是我说不上来的好看。我的视线下移,落到她面前摆着的摊子上。哟嚯,这卖的是什么?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一枝枯瘦的桃花标本、一枚舍利子、一本字典、一柄小红伞、一根箫还是笛?……奇奇怪怪。

    我挺好奇这个摊子,于是停在她面前。

    看清了她发鬓间簪的不是桃花,而是——蔷薇?

    簪了蔷薇的女子抬头问道:“买东西的?”

    废话,不买东西瞧什么。

    “你看起来不像是有购物欲望的人啊?”像是听出了我的心声,她悠悠道。“要坐火车的人都是一副恨不得带上全副身家的表情,而要上火车的人则恨不能扔掉所有行李。你和他们刚好相反。”

    我略诧异的看着她。远远地,一辆火车经过,又是那熟悉的急切的令人烦躁的“况且”声。

    “请随意看。”我没说话。

    她又提了一遍,“请随意看货物。”

    哦。

    我倒认真地挑了起来。

    她这个摊子,怕不是叫杂摊吧。别人的小吃摊、花摊、水果摊……目的明确,商品一致,她的倒好,没一个重复的,每一件都是“绝版”。而且每件都还挺有趣味的,能欣赏到这一点趣味的人真是恨不得都买下来呢。

    可惜……

    “只能挑一样。”她像是忽然想起,补充道。

    我开始怀疑她是否有什么奇异能力,比如读心术?

    我闲得,和她聊了起来:“你这样做生意,有得赚?”

    她半抬眸:“谁说是做生意了?”

    “?”

    “我是在给我的小可爱们找下家。”

    小可爱们……好黏糊的称呼。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东西?”

    这个问句有点奇怪,我的意思是不是批发来的商品,而是她自己的。不过她却听懂了:“啊是的,基本都是我在不同时段不同地方买下来的。”

    “纪念品?”

    “差不多吧。”

    “为什么忽然都卖出去?”

    “你可以直接问怎么不要他们了。”

    “那你答啊。”

    “好吧,我马上离开这个镇子了。”

    “你不是这里人?”

    “很明显。”

    “这些东西不难带走吧,难道你每到一个地方,离开的时候,都会这样卖掉一些东西?”

    “差不多。”

    “为什么?”

    “啊,我这个人,就喜欢到处漂。到哪里都是过客,它们对于我而言也如此。不过我还是想尽一点责任,给它们找个新的归宿,不至于这么快就被扔掉。”

    短暂的沉默后。

    我说:“可是你的做法,只是一种廉价的丢弃。”不如直接丢掉,不必这样沽价。

    她说:“无价和没有价值看起来一样,事实上差别就像天和地一样相距甚远,那些想法不过是用来骗人的。事物要么就该有明码标价,要么就无法衡量。

    直接丢掉的东西,贱如草芥。即便被人捡起当个无价之宝一样供着,最终也只能是没有价值,再次被丢弃。”

    我被这番奇怪的理论镇住了。

    她有点不耐烦的问:“你买不买?我说得口渴了。”

    我拿起那枝枯萎的桃花,又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为什么不簪桃花呢?三月和桃花比较相称不是吗?”

    “因为我喜欢一首叫做‘咏蔷薇’的诗。”

    簪花女子的摊子上居然还有一本手写的集子,里面几乎都是诗,偶尔有几页随笔。我没有看进一个字,直接问她价钱几何?

    她抬了头说:“这个,无价。”

    “是你写的?”

    “都是我写的。”

    “既然无价,摆上来做什么?”

    “无价,所以不买卖。但是,可以借还,也可以送出。”

    我突然道:“那么,把你的头上的蔷薇花卖给我吧——”

    “哈??”

    贰

    我正式翻开了那本小册子。

    扉页是手绘的一堵墙,墙上青藤缠绕,铺盖的青绿色中有点点粉红,是未开的花骨朵。下一页,淡黄的纸张上,只有一句浓墨勾勒的话:

    此生漂如浮萍,恰值风露。

    心上顿时浮现一个词。我打住不去想,翻过下一页——

    “冻死

    差点在

    一个艳阳高照的

    下午

    被冻死

    在回家的轻轨上

    ……

    心口破了一个洞

    怪不得大晴天

    也总是冷

    ……

    听说那天早上有大雾

    我见到了我梦中的白莲

    他从我身旁经过

    ……

    四季不辨

    反正春天也有叶子黄掉

    我也懒得往邮局跑

    ……

    东风去哪儿了

    今早看见一枝桃花开了

    可是昨夜她还才冒新芽

    ……

    银子

    世界是银子的

    月亮是一片银光

    湖底游着银子做的小鱼

    ……

    一只鸟飞过它对玫瑰说

    你不能再哭了你要学会坚强

    玫瑰说可我是一朵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玫瑰啊不要哭泣

    所有的生灵都不值得

    ……

    风匆匆来

    又匆匆过

    它知道我来过

    ……”

    很多很多短诗。

    这些诗么,有些倒有趣,只是有些实在令人糊涂……比如这沙漠玫瑰到底是不是玫瑰?又比如,为什么春天有黄叶就不用跑邮局?随笔中她还写了:假如我得知永夜即将降临,世界再无光昼,我一定先自戳双目。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或许诗人都比较缥缈,尤其她还是一个喜欢四处漂泊的人。

    最后一首诗《秋天秋天》中写道:

    ……

    秋天,秋天

    想起枫叶,你非要叫它红叶

    我指绿叶,说做个伴

    你笑了笑说,还应有黄页

    我再往后,全是泛黄的书页,没有了。我不相信就这样结束了,继续翻,一直翻到最后一面,两行字映入眼帘——

    我身非浮萍,不必清风偎。

    我生非浮萍,行过千条水。

    我突然又返到第一面,画了墙和青藤的那面,看到墙上一句我不曾留意的诗句——我心有蔷薇,无风花自飞。

    我问过她:“为什么喜欢蔷薇。”

    她说:“诗中自有答案“”,叫我自己去寻。

    我又问她:“那藤蔓上开的是蔷薇花吗?”

    她说:“三月的蔷薇不怎么开,四月的蔷薇才开得好。东西呢?我回头补上。”

    我递给她,忽然问:“你买票了吗?”

    她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你买了。”

    我说:“是。”

    她“哦”了一声,说:“那你有看到一面墙吗?那里的花很好。”

    我说:“没有留意。”

    她说:“那真是可惜。”

    我说:“没关系,下次再看。”

    她说:“嗯。”

    我问道:“你打算一直漂下去吗?”

    她说:“不啊,我在等——”

    我说:“等什么?”

    她说:“不知道。”

    叁

    最终我没有买到什么东西。因为她果断地、不爽地、带着点儿烦躁气息拒绝了我。并在接下来我的游说中保持了沉默,只是不停地灌水。看起来是真的渴了。我这个“罪魁祸首”实在不好意思继续下去,也就走了。

    我去搜了这首叫《咏蔷薇》的诗。我猜想这个名字如此规整,应当有很多诗都叫这个名字,我恐怕找不到她口中的那首。但,就是想找。

    页面弹出来,第一个是南北朝时期柳恽的,我扫到那句“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停住了,直觉告诉我,就是这首。

    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这是她向往的境界,还是她本身?

    我想到三月的柳絮,还要借靠东风。

    夜色尚淡,窗外望见一弯冷月,挂在柳边。我已冷静下来,回想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真是不可思议,我居然遇见了这么一个奇人,还和她破例——毕竟连相识都不算——交谈许久。

    夜色深处,乌云在云端淡漠笑着,月又落在柳边。

    四月的蔷薇才是真正的灿烂吧?

    我抬头望月,心如明镜。

    想着再等等好了。

    隔日,我想知道她还会不会在,于是去撞撞运气。

    运气不好,她不在。

    我只当巧了没碰上。

    接下来几天,都很巧,没有她。

    罢了。

    不过萍水相逢一过客,不在就不在吧。

    火车经过的“况且”声依然令人烦躁,并且急促。

    我放眼去,桥下流水悠悠,时有摆渡人驾着乌篷船摇摇而过,有时船上载了人,有时没有,但是没有看见过相同的人。

    四月的时候,蔷薇花开得很灿烂。听说在火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巷子里,那里有十丈白墙,墙上攀爬十米蔷薇青藤……不用看也知道应该很美。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