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凌寒

离缪稻草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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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瞬间,宁萧觉得阿娜尔并不是黑袍之中的人。或者说她的出现也许只是巧合。她虽然外表冷艳,但心中却不似黑袍人那般决绝。

    那件黑袍大概只是她用来应对人世间的皮囊吧。

    宁萧想着,对阿娜尔说道,“有时候,出名不是件好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后别再穿黑袍了。”

    阿娜尔心中一凛,她感受到了宁萧话中的深意。眼前这个男人仿佛能够看穿一切,但她并不想默许什么,眉角一蹙,不耐烦地说道,“你很聒噪。”

    “还有。”宁萧像是没有听到阿娜尔的话,接着说道,“别再打这个安府公子的主意,他会是个危险。”

    说完,宁萧也没等阿娜尔再说些什么,便找了几根柔韧的树枝固定了一下担架,拖拽着担架上的安之恒,向南离去。

    连声告别也没有。阿娜尔眼中流露出一丝一闪而过的失望。她现在只剩下了一柄剑,断裂的、没有剑鞘的剑。

    阿娜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对她来说,这柄剑只不过是一堆废铁。

    或许,只有这样,才能有再见的机会吧。

    她想着,背上了剑,向着宁萧离开的方向,快步而去。

    ……

    腊月初二

    定州·绥津·皇城

    “林太医!快传林太医!”

    一声尖锐的声音从景宁殿传了出来。

    这是皇上的寝宫,唤话的是内侍的总管太监高元和。

    洛锦文从深夜被梦魇住以后,便没再入睡。一直到了五更天,他准备起来批阅奏折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乏得厉害,头痛欲裂。

    他唤了一声门外的高元和,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来。

    洛锦文挣扎着起身,站起来的一瞬间,双腿就像被巨力撞击一般,完全站立不住,身体紧跟着直直地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此时,殿门外的高元和正坐着梦。梦里,他满脸堆笑,正要给两个新入宫、尚未净身的少年验身,突然一阵声响将他的美梦打破。

    他吓得一个激灵,骂骂咧咧的醒来,却发现声响来自身后的景宁殿。

    高元和把脸贴到了窗棂边上,试探性地喊了两声“皇上”,见毫无动静,便赶忙推门而入。睡眼朦胧的他看见洛锦文趴倒在了地上,绒毯上还有不断扩散的血迹。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冲到洛锦文身边,手忙脚乱地扶过洛锦文,急急地喊着“皇上”。但洛锦文毫无反应,像是昏死一般。

    高元和急得连声哎哟,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尖声喊道

    “太医!快传林太医!”

    ……

    洛锦文再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他睁眼时发现身边跪满了宫女、太监和太医。

    “皇上您醒了!”最早发现洛锦文清醒的是清晨便赶来的林太医,林文升。

    “朕是怎么了?”洛锦文有些虚弱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皇上,您五更的时候从床上跌落,适才一直昏睡,现在已经快未时了。”高元和抢过话来,带着哭腔地说道,“奴才们可都攥着心……”

    “未时?!”洛锦文没等他说完,忙着要坐起来,却因为身体虚弱,有些力不从心,猛然咳嗽起来。

    高元和见状,赶忙上前将洛锦文轻侧过身子,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能够气血顺畅些。

    “皇上,您可得保重龙体呀!”高元和极为担心地说着,从袖中取出了块手帕替洛锦文擦了擦额间的虚汗。

    “既是未时了,有没有发兵入墨?”洛锦文并不在意这些,他更关心墨州的形势。

    “大将军魏若已在午时,拿着您给他的兵符,调了十万军士从绥津出发了。”高元和细声说着。

    洛锦文平素很是厌于高元和这样的声音,但此时,他的话就像是一颗定心丸,他甚至觉得,身体似乎都好了些。

    “魏若,懂朕!”洛锦文苍白如纸的脸上,恢复了一些红润,他笑道,“待魏将军班师回朝,朕定要好好犒赏他一番。”

    这是洛锦文这些天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

    洛锦文在位二十五年了,如今已经五十又五的他,这些年的衰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着。脸形不断的瘦削,使他在笑着的时候,皱纹漫布,颧骨凸显。即便如此,他依然笑得像个孩子。

    对于自我认知良好的事情,人们总是会很开心。而滋生于罅隙间的阴影,就像冬日里凝结的冰,慢慢延展开来,最终冻结掉所有的欣喜。

    洛锦文此时还不知道,这样的寒冰正在一点点吞噬他。

    ……

    “高公公,朕晕厥之事,朝内大臣知道吗?”洛锦文担心因为自己的身体,扰乱朝臣心性,方才的笑容又收了起来。

    “不曾知道,只有殿里的奴才、宫女们知道……林太医说皇上只是最近心力交瘁,一时气血不足,并不碍事,可谁知您这一睡就是四个时辰!可是吓坏奴才了。”

    高云和说着,扭头看了下塌下跪着的林太医,眼中带着一丝凌厉。

    林文升虽低头深跪着,但仿佛能感受到高元和凌厉的眼神,后背一阵发凉。

    一时间,景宁殿的气氛陷入了沉寂。恐慌感像是从地上长出的手,让林文升近似于趴在了地上,头上的官帽也滚落在了一旁。

    “皇上……老臣卯时就赶到了景宁殿……即刻便给您号了脉。”林文升的声音打着哆嗦,“老臣发现皇上的脉象平稳,并无异常,恐是近日忧思过重所致,便熬了两副汤药,可……可熬药之时,高公公却将老臣和一众宫女太监谴开了!”

    林文升的嗓音陡然提高,喘着粗气,“本应一个时辰就能熬好的药,直至午时才熬好,老臣不知高公公是如何熬的药……”

    “林太医,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高元和面不改色地打断了林文升的话,“你自己配的药,为何比平时熬得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只是怕熬药时人多,打扰了皇上修养。”

    “你!……”

    林文升顿感气血攻心,急急地抬起了身子。他看见了高元和眼神中的不屑,正欲辩解之时,洛锦文却开了口。

    “罢了,不打紧。林太医已经跟了朕二十年了。”洛锦文看了眼比自己还要年长不少、两鬓斑白的林文升叹了口气,道,“太医也老了,听说老家还有几亩田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回乡打点打点吧。”

    听着前半句话时,林文升心中的不安瞬间消退了不少,但洛锦文后面的话却像是当头棒喝。

    他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高元和从愤懑到欣喜的神色在他眼前旋转。

    这样的场景,一如绥津西市坊里卖艺的耍猴人。毛猴再如何反抗,还是会被耍猴人呵斥着用绳子拉住。

    鞭打着它表演,贪婪地数着赏钱。

    林文升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猴子。晚节不保的猴子。

    他入宫当太医已经三十余载,从未抓错过一味药材,也未曾与人发生过争执,一直本分行医。直至听到皇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想不明白这之中的缘由。

    他医得了疑难杂症,却医不了人心……

    “林太医,退下吧。”洛锦文的话打断了林文升的思绪。

    “谢……皇上……”林文升无力地应允着。

    说完,他行了个跪拜礼,拾起了官帽,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景宁殿。

    殿外,凌寒的冬日狂风大作。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时,吹落了他刚戴上的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