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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邓季对着铜镜,将脸颊新冒出的青茬剃净,只留下颌长髯。他着了一身青灰色道袍,捏拂尘的手腕上系了一串菩提佛珠。
当朝天子笃信佛学。邓季流亡于此地前,乃邓县一个不大不小的父母官。偶然间见到了微服私访的龙颜,因恭谨细心、拍马顺溜,被当朝天子赏了这一串珠子。
前年,邓县瘟疫横行,县里人如枯尸,死了大半。邓季得上天眷顾,郡守责令封城时,他正好携妻儿出了城门,凭着做糖人的好手艺糊口,留了一条活路。
谁知道造化弄人。月余前,摊前来了一名谪仙般的男子和一个娇俏的女娃娃。当晚,一只力大无穷、说话结巴的鸟精闯入家门,打破了他和娇妻的花前月下。鸟精极锋利的爪喙将他死死的摁在床上,逼迫他造人。
啊不,造的是糖人。
他从此大病一场,还是靠妻儿上道观,找知观为其画了好几天符咒才消灾解祸,捡回一条小命。
邓季在职时酷爱神鬼,读了不少八卦玄学书,算命也算是略通一二。糖人他是不愿意卖了。为了糊口,他便披上道袍,辗转闾里算命计生。
“三元反冲,四合不应,禄运不通,党颓也哉!”邓季周围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个青年模样的农户嘴唇毫无血色,急忙问道:
“活神仙,您这般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帮渡小人。”
邓季装模作样地五指成梳,拈了拈胡须,闭目摇头:“此劫,难破。”
农户紧紧抱住邓季的大膀,颤抖道:“我什么都能做,求您开开法眼!”
邓季面露难色,迟疑道:“如此忤逆天命,那便要向财神爷告罪了。”
农户交了几个通宝,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日暮时分,邓季收获颇丰,准备赚上最后一笔打道回府。他双手背后,清了清嗓子,沉稳地问:“诸位可还有问题向神仙请教?”
一个清脆悦耳的童声响起:“昔日听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我见街上的泼皮当了秀才,田里的野鸡变了凤凰,卖糖人的成了活神仙,这是何理?”
这声音邓季听了不少次,大部分都出现在他的梦魇里。一身粉衣的小人歪着脑袋,亭亭立在人群当中。童颜垂髫,这天真无邪的小圆脸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邓季心脏猛跳,砰得跪在地上,口齿不清:“大大大大大人…小的属实是为了糊口啊!一家老小都等着小的这点算命本事吃饭呢!”
流年今天还是粉裙打扮,髫见别了枝新鲜的桂花。九月正值桂花季,闾里不少人家前皆是芳香扑鼻。她笑盈盈地提起裙摆,伸出柔若无骨的小手,“你也给我算算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黄昏人群几乎散尽,仅剩的几个人瞧见这贵里贵气的小姐,心中不由唏嘘。世道果真炎凉,神仙都要给权贵下跪,又走了几个人。
“您…您说什么?”
邓季惶恐地抬头,盯着流年金丝锁边的裙摆。俗话说,人靠衣装。这话说给流年却是反了过来。秋风微凉,花香浓郁,农人的说话声萦绕在耳,一朵桃花样的小姑娘落在地上。明媚皓齿,顾盼生辉,把裙子穿出了灵气十分。
流年不耐地嘟嘴,晶莹柔嫩的唇竟比丝绸还剔透几分,声音里夹杂了些许傲慢:“我说,让你给我算命。”
说罢,那只柔荑便轻飘飘地落在了邓季的大掌上。
“我这次可是喂了鹭鸶那厮不少胡菇才逃出来玩的,结果一点乐子都没找到。幸好遇到了你,不然我就要无功而返了。”流年咧嘴,笑颜如画。
胡菇,不是用来除鸟的吗?邓季满脸汗涔涔。本以为神仙皆是无情无欲,法相庄严,没想到这小神仙对同族也下如此狠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邓季心里这么思索,面上可不敢怠慢,两根指头颤巍巍地捏住流年的手掌,恨不得离得远远的,能不碰就不碰。
周易老祖宗啊!他还不如当年回邓县,现在也已投了个好胎了!如今亵渎了神仙,他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呀!
邓季看手相相经络,又向流年要了生辰八字。越算,脸色越难看一分。来来回回算了四五次,邓季的脸已经成了酱猪肝色。
“小…小姐…”邓季嗓音带着哭腔,“鄙人…算术不精…小姐还是另觅高人吧…”
流年疑惑:“你给别人不是算的挺好的吗?”
算术是没错,错的乃是这小神仙的命理貌似出了点问题。寿命浅短,福薄多祸,桃花尽断,一生忧苦,怎么看都和面前俏丽的小女孩不甚相似。
“天…天机不可泄露。”邓季咳了咳,颤抖道。
“你刚才都给别人算了,怎么给我就不行了!”流年黛眉微蹙,粉面含怒。
邓季恨不得是自己出了差错,可是千算万算,还是这么一个结果。他只得硬着头皮相告:“小姐可能…不能与天同寿…”
流年绞着脑袋想了想,才听出邓季这话的意思,宽慰他道:“没事,我也不想学某厮一下子活三百万年,我还得投胎找我娘呢。”
邓季连忙解释:“小人算术不精,小姐请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我…”
“我又不拿你怎么样,”流年挠了挠头,“我是不是也应该找几个通宝让你去找财神爷告个罪,可我刚才吃了份凉粉好像把身上的银子花光了…”
“不不不…”不用的话还没说出口,一个柔顺的女声便在邓季身后响起。
“妹妹的钱,我替付了。”
流年闻言抬头,只见面前的女子柳眉凤目,美目含情。鼻梁挺拔小巧,白皙无暇,一只樱桃小口不点而红。分明是未施粉黛的素面,却比十里红妆更娇艳上几分。
女子脸颊染上了淡淡的桃粉色,略有些羞涩地微笑。眉眼如银河星辰般明媚动人,令人魂不守舍。
是那日茶楼,给她点上蝴蝶酥的茶楼楼主,一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楼主一只美手中攥了一块剔透的水晶,沾染了美人的香汗,显得格外夺目。她温婉地将水晶放到呆愣的邓季手中,莞尔一笑:“要是财神爷告罪我妹妹了,我可定不饶你。”
流年也愣了神。一见到楼主,她的魂仿佛都从壳子里牵了出来。
“姐姐,你真好看。”
由衷的夸奖总是最令人开心。水芋也不例外,伸手揪了揪流年的小发鬓,嗔怪地说:“我叫水芋。你怎么这么久没有见妹妹来茶楼喝茶啦,是不是怪姐姐招待不周?”
邓季咽了咽口水,手中紧紧地攥着那块琉璃水晶,一双眼睛像是被钉在了水芋婀娜丰满的胸脯。
流年恨不得上去抱抱再蹭蹭这个美人儿,仅剩未被蛊惑的神智强撑着躯体保持清醒:“水芋姐姐的蝴蝶酥…很好吃…”
水芋没捏水晶的手持一把绘山水竹林的水墨团扇,朦胧地遮住嘴,只露出精致的下巴,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周身无风自香。
“要是你喜欢的话,不如来姐姐楼里做客,姐姐这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呢。”
流年甩甩头,“今日太晚了,鹭鸶该着急了,不如明日我去看望姐姐。”
水芋明眸低垂,眉间染上一抹淡淡的忧愁,随即又笑,“好是好,只是楼里桂花今日开得尚好,可惜了夏儿新制的桂花糕。”
听到桂花糕,流年不淡定了,眼眸微亮:“去一会儿,应该也没事儿的。”
水芋团扇掩面直笑:“随时欢迎妹妹呢。”
流年三步两步走到水芋跟前,笑盈盈和邓季告别:“大叔,我去和姐姐玩了,改天再找你算命。”
邓季呆滞地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美人相携离去,良久才回神。
“我的水晶呢?”邓季不可思议地伸开手,手里拿着的哪里是什么剔透的水晶,分明是一抔黃土。
“妹妹这是腿脚不便?”水芋团扇轻扇,关心地问。
流年摇摇头:“不碍事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若是伤了妹妹娇嫩的皮肤,该是多让人心疼。我有时窥镜觉得自己容色若是少了几分,定是彻夜难眠的。”
天色半暗,城中夜晚宵禁,几个巡官已经敲起了铜锣催人回家。流年跟着水芋第二次踏进茶楼。
“姐姐半分都不会差了颜色。俗话说,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说的大抵就是姐姐吧。”流年夸奖道。
水芋心情极好,揉了揉流年的脑袋:“小嘴儿真甜。你说,我这张脸,若是被抢走了可如何是好。”
流年不知她是何意,殷勤道:“姐姐这般好看的脸要是落在别人的手里,流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要将姐姐的颜色夺回来。”
茶楼里点着烛火,火焰摇摇曳曳。朦胧中,楼里雕花精致,厅里置了一张凉木藤椅。左侧是一张红木祭桌,镂空花纹,铺了绣艺精致的桌布,桌上十来个黑木盒子,绘着颜色绚烂的纹路。右侧是一道素色暗门,落锁,旁边好像丢弃了一个玄铁样的物品。
水芋指祭桌,温软的声音如水似柔:“这些都是我的老朋友了。夏儿、谢儿,给我的新妹妹上些桂花糕和蝴蝶酥,再加两盏茶。”
“是。”昏暗中,不知是哪里传来了两位侍女的声音。
流年四下张望,没看到人,有些发怵。水芋纤纤拉起她的手,含笑道:“妹妹,我们里面说话。”
“流年在这里等着也可以,就不劳烦姐姐了。”流年挣开了水芋的手,轻轻摇头。
水芋嗔怪:“这又要怪姐姐待客不周了,怎的能让客人站着来做客呢。”说罢,一只柔荑又拉住了流年的手。
流年还想拒绝,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软软的竟使不上半分力,眼睁睁看着自己跟着水芋走进了右侧那道暗门。
不知是不是眼花。一旦有人路过,门边那锈迹斑斑的玄铁似乎发出了一丝微弱的白光,转瞬即逝。
暗门里是一道烛火摇曳的长廊,台阶蜿蜒而下。廊壁用水墨画了一副巨大的丹青,绘了十一个各个模样的少女,无一不是秀色可餐、俊俏娇媚,只是有的双眼无神,有的鼻子模糊,有的嘴型不清,宛如行尸走肉。
“姐姐,这些画的怎么这么奇怪呀?”
水芋脚步一顿,怜爱地抚上一个女子脸颊,温言:“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她们长得多俊俏,画工不精怎能把她们最美的地方画出来。”
“妹妹,你知道你哪里最好看吗?”水芋眨眨眼,笑道,“妹妹的眼睛像是有星星一样,比我之前朋友的眼睛还好看,我欢喜得不行…”
流年突然觉得浑身噬骨般难受。抬头望向前方,台阶已经到底,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精致的小厅。四面摆着金漆花瓶、白釉青瓷。让人诧异的是,这小厅西边竟然有隐隐水声,一条地下溪流蜿蜒而来,黑不见底。
不一会儿,两个蒙面女子端着银盘走进。黄衣女子手中拖一盘桂花糕,棕衣女子拖一盘蝴蝶酥。
水芋两指捏起一块蝴蝶酥,小口微张,酥皮入口,甜酱腻人,活像个餍足的小猫。
“妹妹尝尝,这些都是新烤出来的糕点。”
“好。”
流年定定地看着两个女子,走到黄衣女子身边,一把揭下了女子的面纱。
“啊!”
黄衣女子痛呼,盘里的桂花糕掉落在地,变成了一团黑泥一般的物什。
这女子哪是长着人脸!一对大得吓人的肿泡眼,两根红彤彤的长须,没有鼻子,下部一张无法张合、布满碎牙的黑嘴。
流年冷静的声音在空旷石壁的回音下格外清晰。
“你们不是人。你说,你们的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