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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赌客们每日从午后便零零散散聚集在一起,有人衣着华贵,蜀锦苏绣,意气风发;有人面无生气,目中无光,一副行尸走肉模样。
这赌客里流行的是一种叫“樗蒲”的把戏,五木制成,正反画着野鸡和牛犊。贵人来赌,身边必有几个灰衣小厮候着,酒肉上赌桌,声色犬马,十分得意。
流年喜欢坐在楼梯上看他们玩樗蒲。规则不难,她看了会儿就懂了七七八八。那些赌客看起来永远没有忧愁,笑声震耳欲聋。
赌桌旁的银子成锭成锭地你来我往,偶尔有人输了钱,被扒光衣裳。店主眼尖,遇上这种人就叫几个壮汉撵出去,隔着墙也能听见他们的哭喊。
“孙老爷,最高彩!恭喜啊!”一个衣着只能称得上是破烂的男人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怕对面反悔一般,紧紧把赢来的银子搂在怀里,喑哑的声音豪气地喊:“再来!”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从客栈门口冲进来,几个大汉在后面追她。那女子肤色呈病态的蜡黄,嘴唇苍白干涩,满眼泪水,尖叫着喊:“孙大越!你要是再赌!我们娘俩就死给你看!”
大汉匆匆撵上,话也不说就将女子架了出去,似乎是见惯了这幅场面。女子挣扎无果,见夫君一丝动容的颜色也没有,眼底最后一丝希望的光暗淡下去。
那赢钱的孙某连忙双手抱拳,形容枯槁地向赌桌边其他几位陪笑:“娼妇无礼,老爷们继续,继续。”
一个看客摇了摇头,叹息:“丈夫在外赌红眼,妻子居家干瞪眼。两个孩子饿昏眼,梁上绳扣张着眼。”
流年眨眨眼,她似乎懂了什么意思,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她已安安分分地在客栈里呆了半个月,每天原本还有看赌客们一项乐趣,生了这番事,心里不免生了些抵触,将李喻白忘在了九霄云外。
“小结巴,你就让我出去玩嘛!我都憋坏了!”流年摇晃着鹭鸶的翅膀,鹭鸶不得不用脆弱的鸟爪狠狠抓地才能不让身子飞出。
“姑…姑娘,你也知…知道外面…外面危…危险…不…不可啊…”鹭鸶紧紧地拽住流年。流年毕竟只是个人类小孩,如何打得过成妖的鹭鸶,恹恹被困着。
“说不定那小白脸永远不来了呢…”流年瞪眼,趴在床边的软垫上,有点难过。
软垫是戚淮问小二要来的,是有几分喜气的大红色。床边的香炉被她打碎了,鹭鸶早已清理得没了痕迹,没有了戚淮的味道。不知道那个臭神仙现在怎么样了,说不定正在哪里享受,吃着刚炸好的肉丸子吧。
流年翻过身,打起精神,中气十足地拎起鹭鸶摇晃:“我不管!我今天必须出去玩!不然就吃了你的鸟肉!”
鹭鸶抖了三抖,若是放流年出去被妖怪抓了,那可不止被吃肉的事了。它机灵得一遁,在暗处盯着流年。
流年咬牙,看来是非要她自己逃出去不可了。
流年又蛰伏了三天,脑袋瓜里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小结巴,我今天想吃蟹子流沙包。”流年恹恹地站在窗口。
她的房间被小二安排在了三楼风景较好的一侧。楼前长着三人抱粗的槐树,遮天蔽日,从此眺望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闹市。
鹭鸶不知道什么法子把戚淮留下来的结界加固了,原来是屏蔽声音的玩意儿,现在对她来说竟然是铜墙铁壁一般,撞不破,挠不花。不过幸好鹭鸶把结界扩大了数倍,让她能在整座客栈四处走动。
流年着急,鹭鸶更着急。这方圆十里的妖气越来越强,似乎有什么怪物要出现。帝君他老人家说是几日便归,现下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
就算他能摆得平这妖气之源,也迟早有一天要被流年这小祖宗折腾死。
“小…小的这就去,姑娘不要乱…乱跑。”鹭鸶扑扇着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
流年眼底浮现几分俏皮。很好,又一次验证了她的猜想。鹭鸶设这结界的时候施了半天法,想必自己出去也极麻烦,自然是要给自己留个通道的。
木质的窗口高且窄。确认鹭鸶飞走后,流年向小二讨来两个马扎,颤巍巍地爬上了窗台。
她记性不差,脑海里还印着客栈的样子。三层竹木小楼,每个窗边都有一根壮汉大腿那么粗的毛竹,竹节分明。看起来还是挺稳固的,只是可惜了戚淮给她变出来的好看衣裳。
流年挽了袖口,将不方便的裙摆用剪刀剪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心满意足。她把窗边的盆栽挪到房间另一侧的檀木茶几,脱了鞋,小心翼翼地将脚伸出窗外。
玲珑的白袜在空气里吊来吊去,终于踩到一个可以勉强借力的东西,是竹节。毛竹被茅草困得紧实,任她吊着重量也纹丝不动。她犹犹豫豫地伸手,一手抱着竹子,一手摁在窗檐的木板上,慢吞吞地向下滑。
很顺利!窗户这里果然没设结界!等她下到底,她就自由了!
流年把另一只手也挪到竹子上来,手微微脱力,她便退下去了几分。故技重施,又离地进了几分。没过多久便退离了三楼。
“啪!”二楼突然传来一声脆响,是瓷器摔碎的声音,和那天她打破的香炉声一模一样,吓得流年几欲坠落。
一个尖细刺耳的女腔歇斯底里道:“你怎么会在这!阴魂不散!”
流年吓得要哭了,一只脚刚刚踏在二楼窗户边,一声解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一个嘶哑的男声柔声道:
“阿然,我是真心想待你好,你跟我走我定不会像那个男的那样亏待你。”
“要不是与你生这般龌龊事,我怎么会变成这种模样!怎么会!”女人狂暴的声音果真刺耳至极。看来她并不是发现了自己,在和自己说话。流年松了口气,慢吞吞挪着身子向下走。
“阿然,你别生气。我们还是能和以前一样的,我知道你也爱我。”
“啪!”又是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这次估计是砸在了窗户边的墙上,零落的带釉碎片如小刀般割伤了流年的肩膀,疼得她嘶嘶地吸气。
奶奶的,谁家的兔崽子天天生气就知道摔东西,难道不知道很危险的吗!
好在她大半个身子已经从二楼下去了,没人注意她,屋内的人还在激烈争吵。
“你走!我不想见到你了!”
“想的美。”
屋里的女人嚎啕大哭,伴着拳脚厮打声和男人低低地咒骂。
流年头探进窗户,光线阴暗看不清里面两个人的面孔。男人按着女人的手臂,双腿跨在女人腹部,撕她的衣裳。女人拳脚并用,打在男人身上却是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女声阴森森地响起:“魔虹,我不会放过你的!”
魔虹!久违的名字惊吓了看热闹的流年,全身血液好像暂停一般,她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什么动静?”男人起身,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抬起,抱着舞飘然闪离了客栈。
流年死死地闭上眼,短短的降落让她想起那天的悬崖,也是被这个魔虹吓得,这个女人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舞飘然吧。
从二楼掉下,高度不高。流年着地的脚钻心的疼,在地上灰扑扑地滚了几圈。精致的襦裙从背上完全撕裂,黑得像一团抹布,她疼得起不来身,五脏六腑都快要移位。
几个路人围了过来,唏嘘:“是谁家的孩子,这多半是活不了了吧。”
你妹的,活不了还不来帮一把,这是什么炎凉的世道啊!
流年剧烈地咳嗽,差点把早上吃的早点都吐出来。从天上摔下来的滋味真不好受,也不知道那天从悬崖下,戚淮是怎么把她救活的。
突然之前就好想那个小白脸,小白脸一声不吭地走了,一定是忘记她了吧。
“姑娘!姑娘!”一位慌张的少年挤过人群拎着一袋热腾腾的流沙包凑过来,“姑娘你怎么样了?”
“鹭鸶?”流年睁开眼,全身的剧痛减弱了许多。“你变成人还挺好看的…”
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竟然还在说这种话!鹭鸶有一刻惋惜为什么她撞坏的不是脑子。
“你怎么摔下来了!这如何是好!”鹭鸶急得快疯了,小心翼翼地扶起流年想要背在背上。流年浑身颤抖,左脚没了知觉,只有疼痛。
“不要碰她。”如沐春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一袭白衣的公子走到他身边,鹭鸶抬头。
“你…”
李喻白笑笑,周身药草的气味神奇地让人安心:“在下李喻白,杏林世家。救人要紧,还请公子那人放下。”
鹭鸶闻到了李喻白身上只属于医生的苦味,轻轻地把流年从臂弯里放到地上。“多谢公子出手。若是救了我家姑娘,多少报酬都不是问题。”
李喻白笑意更甚。阳光斜打在他身上,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眼下形成了一片阴影。他风轻云淡地答道:“我行医不为钱财,小姐没事就好。”
流年费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她重新紧紧闭上了眼睛。李喻白愣神,用身躯把阳光尽数遮住。流年感受到舒服的黑暗方才睁眼,笑眼盈盈,唤道:“上神,你又来救我了吗?”
李喻白失笑,白玉般微凉的指尖摩挲在她被阳光晒得温暖的头顶。良久,他道:“睡罢,是我。”
小桃花,安心睡罢,是我守着你呢。
流年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回到了客房。鹭鸶站在桌前安置新购的香炉,细瓷制作,不上釉,和她先前摔坏的一模一样。一抹药的清苦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感官清醒不少。她的脚正被李喻白握在手里,脚心触感微凉,有些不舒服,不由往自己身边缩了缩。
李喻白手指又抚上她的头发,骨节分明的长指把她凌乱的发丝一一拢好。
“醒了?”
“你声音真好听。”流年由衷道。
“那我以后便多多说话给你听。”李喻白笑,动作细腻,不急不慢。
流年心道不好,天天听长成这般模样的人和她说话,她还活得下去吗?
流年伤的并不重,只是滚在地上时受了些擦伤,左脚着地时造成了骨裂。李喻白医术极高,给她开了几副跌打损伤的膏药,在她的小脚上绑了块轻便的木板。
“伤口不要碰水,左脚尽量不要碰地。”李喻白说话像是温水,不骄不躁,不近不远。流年拢拉着脑袋,也不知他一席话听进去了几分,目无焦距地点头。
“不能随随便便再摔伤了,若是再伤到左脚,保不准要落下病根了。”
鹭鸶听的认真,恨不得把李喻白的每个字刻在她身上。没照顾好流年是大错,他简直想把自己炖了鸟肉给流年补身子了。
“两天换一次脚上的药,不能早不能晚,一定要敷到彻底好为止。”
李喻白絮絮叨叨地嘱咐流年,目光却看她心不在焉,木然地点头。
李喻年心里一酸,用轻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真想亲自照顾你…”
流年垂下眼脸,小鹿似的目光放在脚踝。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李喻白的草药沁进皮肤里,凉丝丝的,像是薄荷的感觉,在初秋的季节里舒服的紧。
李喻白收拾好包裹里草药,微笑道:“流年小姐保重,在下告辞。”
“喂…那个…”流年抬眼,“谢谢你救我。你有没有什么孪生兄弟什么的啊?”
李喻白被她跳跃的思维弄的摸不着头脑,一贯的风度让他无论如何举止都是温和大方的。
“叫我喻白就好。若你不习惯,也可以喊我喻白哥哥。”李喻白眨眼。“我们家这代,还真只有我一个男孩。”
那便真的是巧合了。
流年萎靡不振,勉勉强强叫了声“喻白哥哥”,不情不愿的模样惹得他一阵轻笑。鹭鸶千谢万谢,送走了喻白。
鹭鸶送完喻白回来,手里还提着那笼凉透的流沙包。他打开食盒,甜腻的香气充斥在空气里。
流年提起来几分精神,手撑着上半身爬起到桌子边,三口两口便吃完了一个流沙包。半笼流沙包下肚,她心情好了许多,讨巧地问:“鹭鸶,你怎么不结巴了呀?”
鹭鸶脸上出现了些肉眼可见的粉红色,不知是不快还是羞赧:“大抵是鸟身舌头长吧…”
流年“哦”了一声,继续与流沙包奋战起来。吃饱喝足,她抬头,正好对上鹭鸶一双忧怨的双眼。
“姑娘,你想不开折磨小的也就罢了,为何与自己过不去。若是帝君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肯定是要被剥皮抽筋打入炼妖炉的啊!”
流年尴尬地笑笑,有些庆幸。还好鹭鸶那不太灵光的脑袋瓜没想出她是因为想逃出去玩才受的伤,不然她的出逃计划就彻底泡汤了。
“我当时遇到魔虹了…我看到他正和一个仙子在一起…”
“魔虹?”鹭鸶顿时面如土色,“姑…姑娘,你这是什么命啊!先是遇到个夙栎,又遇到个魔虹!小的怕是没命等到帝君他老人家回来了!”
“你没见过夙栎吗?就是刚才那个郎中,长得和夙栎一模一样呢。”流年皱眉。
鹭鸶呆滞,旋即又尴尬地呵呵笑:“姑娘你骗我呢,夙栎不应该长得威风凛凛、凶神恶煞吗…怎么会是那般长相?”
“所以嘛,我又觉得那人好像不是夙栎。”
“姑娘,还是不要离开这里了。这客栈里有帝君的结界,谁来了都伤不到你。”鹭鸶安慰她,一颗鸟胆提到了嗓子眼。
李喻白长得像不像夙栎,他怎么会知道!可没听说过有人看见夙栎还能活着的。
鹭鸶给流年找了个女工擦了身子,又去成衣铺挑了几身轻便精致的衣裳,找了个食铺买了些流年平素偏好的吃食。
吃食正热乎,茶点做的十分精致,看起来香甜可口,很是喜人。流年却没有什么胃口,心里沉沉的,脸上的笑脸少了许多。身上的伤口在李喻白草药下愈合地很快,皮肉生出的痒疼折磨得她越发辛苦。
又过几日,天气凉爽了些,总算有了入秋的几分惬意。鹭鸶担心她气闷在客栈里太久,心想反正她也脚伤,搞不出什么幺蛾子,就把结界的禁制撤掉,在客栈前安置了个竹木藤椅供流年歇息。
这结界一撤,可还真出了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