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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金风掠过校园,秋日阳光给每个人的头顶都镀上一层淡淡光圈。
铁慈站在大乾学院教学楼上,俯首看着底下欢快着冲向食堂的学生们,想起当初跃鲤书院初见的食堂,恍若隔世。
往校园外的方向看去,可以看见校园外也很热闹,无数的摊贩聚集而来,在学院外形成了长长的一条集饮食、杂物、游乐、住宿等功能齐全的街道。
学院因此给周围百姓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带动得整片城西都繁华起来。
这一年,沈谧做了策鹿书院的院监,但因为老院长基本不管事,所以他等于就是院长,策鹿书院在他带领下,也开始向大乾学院靠拢,改革了学制,定期派出师生进行交流,和朝廷签订了优秀学生直供协议。
鸣泉书院因为当年出了双胞胎的缘故,一蹶不振,于前不久和跃鲤书院合并,跃鲤书院规模扩大两倍,不断扩建,占据了大半个青阳山。
今年七月,一批大乾学院的学生进入朝廷各公署实习,以其务实作风,获得了众多赞誉。
与此同时,铁慈也下令在京三品以下文职官员,轮流去往各大书院挂职。
高楼上,铁慈目光落在一群抱着书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姑娘中间。
那里一个雪白皮肤的少女,一边走一边听着同伴说话,时不时淡淡一笑。
铁慈微微一笑。
看见丹霜在这里适应得很好,她就放心了。
她眼神里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丹霜忽然似有所觉,抬头望来。
但只看见空空的阳台。
已经避开的铁慈,转回屋内,戴着副无边框眼镜、正在吃葡萄的云不慈,头也不抬地道:“羡慕?羡慕就来上学啊,不然做讲师随便说些什么,也体验体验大学的感觉。”
铁慈笑道:“朕哪有这个时间。”
云不慈不以为然地道:“你们封建帝王就这个不好,权欲太重,什么都要抓在手中,什么都搞一言堂。以一家治天下,求帝业万年。也不想想,一家治天下,万一这一家出个蠢货怎么办?权力这东西,如猛虎,似刀尖,不能总被一个人掌握在手中,要放归人民,放归于集体智慧,并且受到有力的监督,这个国家才会好。”
铁慈沉默一会,道:“君主立宪制?民主共和制?社会主义制度?”
云不慈一拍大腿,“不好吗?”
铁慈皱皱眉,道:“时机未到,不可拔苗助长。”
“任何时候,动既得利益集团的奶酪,都会受到激烈的反抗,导致社会动荡。”云不慈道,“但革命当不惧流血牺牲。”
铁慈道:“并不仅仅是因为贵族阶层的利益,更重要的是社会动荡,会影响民生。大乾刚刚从一场元气大伤的动乱中恢复过来,国境之外,还有异族外敌虎视眈眈,如师父所说的,生产力也没发展到改革迫在眉睫的地步,现在不是时机。”
云不慈沉默了一会,低低说了一句什么,铁慈没听清,疑问地看着她。
云不慈没有理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卷,道:“也没说一定要大动干戈嘛,可以先试着从小地方搞一搞。”
铁慈打开那张看似很随意的纸卷,先注意到了特别细且流利的笔迹,不是任何毛笔能写出来的。
然后才看内容,一条条的,足有十几条之多。
她才看了几条,眉头便不易为人察觉地一皱。
云不慈一直状似无意地瞄着她的神情,见状也眉梢一挑。
铁慈慢慢看完,吸一口气,道:“太师,不妥。”
她直接称呼了云不慈的官职,这是要进入君前奏对格局了,云不慈却依旧懒懒散散的,盘着腿,吃着葡萄,头也不抬,“哪不妥了?”
“土地全部收归国家所有,进行统一重新分配,必将引起地主豪强的全力反扑。他们财雄势大,掌握大乾绝大多数的资源,一旦联合全力反扑,经济崩塌就在顷刻之间。”
“所以后面就提出改革币制了啊,将所有人的财富强制清零,从头开始,看他们还拿什么来闹?”
“币制岂能随意改革?一旦改革,首先受害的不是这些豪强贵族,是百姓。货币重置以后,豪强还有很多资产,还有田产、作坊这种可以持续产出的产业,有很多可以获得金钱的渠道,但更多的是毫无资产、只有手头那俩小钱,并且等着这钱买米下锅的百姓,这时候我们说钱没用了,您想过他们会怎么绝望吗?”
“但那也是暂时的嘛,我们可以帮助他们啊,奴婢制度都取消了,百姓不会被奴役了,我后头还提出了分田到户,增加农业和商业贴补等政策,百姓商户等绝大多数人群都会因此获益,他们会支持我们,他们的支持才是广泛的支持,那一小撮的豪强贵族又何足挂齿?”
“您提出不能交田交奴的地主,家产没收,罚没为奴,这奴婢不是越来越多?分了田,给了钱,增加贴补,看起来很有用,短期内一定能获得大量而广泛的支持,但是社会总财富并没有增加,短期内大量的支出还会加速国库的枯竭,最终导致财政的崩溃,而财政一旦出现崩溃,民生军备等等必将受到影响,到时候外敌入侵怎么办?尝到甜头忽然又堕入深渊的百姓越发愤怒揭竿而起怎么办?”
“你所预设的都是极端现象,并不一定会发生。”
“您又能保证这种现象一定不会发生吗?您能保证新政开展,那些执行的底层官员不会浑水摸鱼,中饱私囊,趁机盘剥鱼肉百姓,将一些原本还不错的政策彻底搞坏,导致民不聊生吗?您这样的新政,必然会将很多权力下移,也必然会因为全盘陌生而导致执行过程中,因为水土不服而产生很多新问题,而我们没有经验……”
“谁一开始就有经验?经验都是从教训中得的。”
“但是大乾经得起教训吗?朕座下并不仅仅是一个雕龙盘凤的皇位,而是治下的万里国土,和这国土上的千万百姓,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个皇位,不是为了拿我大乾的国土和百姓来做这根本还不到时候的试验的!”
云不慈霍然抬头看了铁慈一眼。
铁慈闭了闭眼,半晌一礼,“对不住太师,朕太激动了。”
云不慈眯起眼上下打量她,“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你这么激动了,你是受我的现代教育长大的孩子,我以为你一定会积极支持我的想法,却没想到你这么抗拒,我之前教你的那些,果然还抵不过权力的吸引么。”
铁慈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师父,你也教过我,要对自己的一切负责。这大乾,这天下,这百姓,便是我目前仅有的一切。”
“再说现今大乾的社会积弊并没有那么严重,朕即位以来,从严管理官吏,也不允许随意买卖人口,减轻了商税,也取消了很多杂税,土地兼并一直在被遏制,朕一直在努力,想要建立一个安定祥和、人人皆有所养的社会,当然,不公依旧会存在,短期内也不会消亡,可是您能保证,您所设想的改革后的社会,就一定能清除所有不公,就一定不会再衍生出别的不公吗?”
“治重病需猛药,不能瞻前顾后!”
“改革从来都应从民生和实际出发,应该徐图缓之,一件件、一桩桩、因时因地对症下药慢慢来。不能还没成功,就先一顿乱拳把自己整死了!”
……
室内一阵静默,片刻后,云不慈叹息一声,将葡萄皮连同还没吃完的葡萄哗啦往垃圾桶里一扔,拍拍黏糊糊的手,笑了笑。
铁慈站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后,她道:“师父,我曾说过一段话,如今想再说一遍给您听。我赞同您的先进理念,但我认为这种思想还没到特意去推广的时候。因为在皇权文化体系下,这种思想的强调和传播是无意义的。大乾自有其上承千古的制服规章,那是大乾扎根乃至成长的土壤,千年文华、儒家伦理、君臣百姓、贵族政治、特定的思想需要成熟的时代和生产力来培育,时代还没发展到那一步,百姓乃至整个社会还缺乏适应期,这样的思想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只会令人们混乱,令社会无序……”
云不慈静静听着,忽然打断她的话,“你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起这个,你和谁谈过这样的话题?”
铁慈顿住,半晌她道:“您的关注点有点奇怪。”
云不慈沉默了,一边沉默一边把垃圾筐里的葡萄又捡了回来,在手里揉着捏着,不再例会铁慈,旁若无人地走了。
铁慈微微躬身相送,一直到她离开室内,都没有起身。
直到云不慈踢踢踏踏的步声消失,她才直起腰,脸色依旧平静,从怀中掏出今日给师父带的茶叶,轻轻放在桌上,转身走出。
内室帘子动了一下,云不慈走出来,身后跟着大师兄。
云不慈看着铁慈负手拾阶而下的背影,纤瘦修长,袍角微动,如绽开一朵黑色的雍容的花。
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执,她看起来依旧平静。
帝王如渊。
身后,大师兄发出一声感叹:“师妹是长成了。”
云不慈耸耸肩。
“都以为她被您教导长大,才能有这样的见识。可咱们知道,她小时候,您给她各种现代教育,但有些书籍,您从未让她接触过。比如政治、哲学、经济方面论述,一些关于改革和发展的关系,弊端论述,比如历史上那些著名的失败的改革范例和因此引发的事件。”大师兄颇有些佩服地摇摇头,“您为她开了智,也给她留下了局限。可她依然靠着自己清醒的头脑和远大的见识,看见了改革背后的隐藏的巨大风险和移栽古代后天然存在的水土不服,甚至连可能出现的情况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对一个古人来说,真了不起。”
云不慈推了推眼镜,不置可否。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从王莽时代穿越回来的呢。”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云不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子,那上面闪烁跳动着绿色的数字,数字看起来很大,但每一跳动都在减少,云不慈盯着数字,眉头皱起。
“小慈等于是我养大的,我明白她,也不舍得她。”她叹息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谁又愿意干这些傻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