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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的呼喊声在宫中一路远去,却离前面的十几个黑影越来越远。
他着急地捶着祁佑,让他快些再快一些。
祁佑抹一把汗,无奈地道:“少卿,雪太大了啊,又难走,又看不清……我尽力了。”
朱彝瞪着他,正无可奈何,忽然数骑驰过,是白泽卫的装扮,还带着几个专门传旨的内侍,却人人素衣戴白。
朱彝急忙上前拦住,道:“去哪里!马借我!”
马上骑士道:“朱大人,我等奉段次辅之命,出宫向各大人府邸报讯,急召各位大人入宫。”
朱彝道:“报……陛下驾崩吗……”
那骑士想到段延徳的嘱咐,垂脸含泪道:“还有太女被刺薨逝的消息。”
朱彝如遭雷击。
“不……不可能!”
眼看骑士要扬鞭赶路,朱彝猛地从雪地里跳起来,一把拉下他带着的内侍,自己翻身上马,道:“你不用带他去了,让他自己走,你带着我,我们去追辽东刺客!”
骑士震惊:“大人!我们一骑如何追!我们甚至都没有调兵权,追上去又有何用!”
“他们杀了陛下,杀了太女!”朱彝吼,“现在宫中生乱,无人指挥,宫外反应不及,他们就能趁隙逃出盛都。可是他们忘了,盛都多少人爱戴太女!当初她们能抗着萧氏接她回京,现在她们就能拦下所有想伤害她的人!”
他夺过骑士的马鞭,狠狠一抽,“走!”
……
宫城之前,断壁残垣满地碎冰之上,久别的人愕然相对。
萍踪在城墙之上狂笑,笑完之后怒骂:“呸,两个傻蛋!”
两大武林帝王无言以对。
狄一苇松一口气,眼看那两人对视半晌,桑棠飘落城头,以手遮光,端木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把黑伞,罩在了他头上。
两人落在雪地上,相视一笑,便打算转身。
刚一抬脚,就被人拦住了。
不怕死地拦在他面前的人是狄一苇,她端着烟杆,面对两大高手,不急不忙抽一口烟,吞云吐雾地道:“两位,就这么走了,不大合适吧?”
端木斜眼看她,桑棠没有表情。
“这宫墙,这城门,这死伤的士兵。”狄一苇烟杆一划,“两位不打算给个交代吗?”
正在此时,宫门打开,几骑驰出,素衣戴白举白旗的装扮,让狄一苇瞬间瞳孔一缩。
她转身,一指那毫不停留的几骑,缓缓道:“两位也看见了,皇宫出大事了。毋庸置疑,是有人挑拨利用了两位,造成这起变乱,导致宫城空虚,他们趁虚而入,作乱宫禁。就算你们不打算赔偿我们城墙的损失,但你们总该赔偿皇太女吧?总该找背后作祟耍弄你们的人算账吧?”
桑棠沉默了一会,唏嘘道:“世道果然变了。”
居然有人敢找他赔偿了。
倒退几十年,有勇气站在他面前的人都没有。
端木倒是回头对宫城看了看,笑了一声,道:“铁慈又安了什么好心?她为何迟迟不告诉我桑棠就在她家,不就也存着利用我的心思吗?她早点说了,哪有今日之祸?我又为何要因此补偿她?”
萍踪撑着墙头,又冲底下两大高手呸了一口唾沫,骂道:“那我呢?桑棠,我有对不起你吗?你老情人跑来把我打得狗一样,你就不说什么吗!”
桑棠皱起眉。
现在这些丫头,怎么一个个又能打架,又会胡搅蛮缠。
端木脸色阴沉。
好容易和桑棠再遇,他现在只想和他去无人之地,好好叙旧,说说这些年分别是怎么过的。这些人偏要死缠烂打。
他眼底杀气一闪。
桑棠拉住了他的手。
他道:“你我能重逢,是喜事,该感激上苍垂怜,也该感激皇太女,莫要再见血了。再说你我被那些人耍弄,差之毫厘,也就天涯永别,这笔帐,还是应该算清楚的。”
端木立即道:“那依你。”
桑棠道:“皇太后欺瞒利用我近二十年,这笔帐,我会和她算。”
狄一苇立即道:“皇太后可是萧家的。”
桑棠道:“我会为你们出手对付萧家一次。”
端木道:“景绪敢骗我,也该付出代价。”
狄一苇道:“景绪是辽东王的人。”
端木道:“帮你们杀辽东一人。”
狄一苇:“那去杀定安王吧。”
端木:“……”
桑棠却叹息一声,道:“但现在不行。”
他们本就是积伤之身,今日出手,看似威压皇宫,其实损耗也极大。
狄一苇正想如何先留住这两位做打手,忽然见数骑飞驰往宫城来。
肩背上代表紧急军情的红色小旗十分刺眼。
狄一苇目光一紧,急迎而上。
信使喊声嘶哑,穿透偌大广场。
“报——十日前,辽东举兵三十万,分兵三路进攻开平、沧田、西宁,连下三城,永平危殆!”
”报——达延骑马出关掳掠百姓,长乐王无故放行,现达延骑兵已至裕州!”
“报——盛都大营以勤王之名忽然拔营,城门有内应为其开门,城门领被杀,盛都大营已入城!”
“报——萧家大宅私军于昨夜倾巢而出,携达延漠马夜闯刑部,炸毁刑部半座,撞塌大牢墙壁,救出牢内的萧氏族人。达延骑兵在盛都街市跑马冲撞,刑部差役死十一人,百姓死伤无数!”
“……”
一霎死一般的沉默。
所有人都被这一连串的噩耗炸得神智尽丧。
赶过来的夏侯淳吸一口气,急声道:“城门为何会忽然开启?萧氏已经进了大牢,那又是谁私开了城门?萧氏和达延勾结了?达延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回指挥使,城门疑为容老夫人狄氏率人上城,趁人不备夺取开启;至于达延……目前还不知道。”
夏侯淳还欲再问,狄一苇一烟杆将他挡了回去,道:“你去宫里请旨,我去城门。”
忽听宫门里悲声大作,有人喊道:“陛下驾崩啦,殿下也薨了!”
万众哗然,无数人受惊跪倒在雪地中。
夏侯淳惊得浑身肥肉都一哆嗦。
一瞬间脑海里只有四个字。
大乾要完!
狄一苇终于变了脸色。
她原看见白衣丧旗就知道不好,陛下正当壮年忽然驾崩已经天大的噩耗,勉强控制着自己才和端木讨价还价,谁知道这噩耗还能叠加的!
铁慈怎么能死?!
她霍然回首望向风雪漫漫的皇宫。
确实,如果铁慈没事,现在一定给她传令了,而不是只见报丧信使,不见军令。
但铁慈,会这么轻易死?
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侯淳猛地拉住她,道:“进宫!”
“不!”狄一苇猛地甩脱了他的手,“我去城门,城门拿不回,我死在城门。城门拿得回,我直接去永平。我的老巢被辽东白熊打进来了,我的儿郎们在等我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信铁慈会死。”狄一苇道,“夏侯,做好我们自己的事。你我不死,大乾就不会亡!”
她把烟杆往后颈一插,飞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带着自己的人,如一团浓云,撞破风雪,卷过广场。
夏侯淳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良久回头,跃上自己的马,奔向宫门。
和她背道而驰。
“回宫!”
……
天边现出了一抹浅淡的青色,雪渐渐小了。
天亮了。
大雪之下的盛都,比往日更明亮,百姓们也早早起身扫雪。
城东天明大街出门扫雪的百姓,忽然觉得一阵凛冽的风从头顶过,一抬头,就看见一群黑压压的从头顶过了。
再然后听见急促马蹄声响,就看见大街尽头,一骑踏雪迎风,狂奔而来。
前头那批黑衣人忽然转了个方向,往南而去。
后头追着的马一个流畅的转身,高高跨过了沟渠。
前头,姹紫不住回望,烦躁又惊讶地道:“竟然能一路追上来,附骨之蛆!”
他身边,慕四背着慕容翊,一言不发。
后面马上,朱彝被颠得快要灵魂出窍,却犹自庆幸。
运气真好,随便逮个人,竟然是原先蝎子营的精锐,斥候出身,最擅长隐藏和长途追踪。
这才能一路追着这群轻功高妙对盛都也很熟悉的辽东刺客来到这里。
马上那位出身蝎子营的骑士却皱起了眉。
“他们改变了路线,要进城南,从贫民窟走,那边没有通衢大街,道路狭窄复杂,杂物遍地,不仅无法骑马,还很容易掩藏形迹。”
朱彝深深吸一口气,抓了一把雪塞进口中,润了润快要起火的嗓子,指着那群黑衣人的背影,大叫。
“皇太女被刺!皇太女被慕容翊背叛刺杀!现在慕容翊欲逃回辽东,请各位乡亲父老助我拦下此獠!朝廷必有重谢!”
这一声惊得四周人们吓了一跳。
有人停下扫帚,有人愕然看他如见疯子。
“这人疯了吧?”
“太女被刺?怎么可能?”
“太女被刺怎么会不派军队追击,倒要这么一个书生单枪匹马来追?”
朱彝嘴里发苦。
那是因为,都这样了,铁慈都没对追究慕容翊表态过一个字!
只得又喊:“我是原跃鲤书院山长朱彝,现任太常寺少卿,也算曾是太女之师,我若有一字虚言,天诛地灭!”
骑士携着他一路奔驰,他一边喊一边举起自己的腰牌。
因为慈心传和跃鲤书院的缘故,朱彝在盛都也是人尽皆知,人群骚动起来。
朱彝一边追一边大喊:“……请各位助我拿下此獠!朝廷必有重谢!”
“请各位助我拿下此獠!”
忽然有人从人群中跃出,道:“我认得您!朱师,我来助您!”
那是曾在跃鲤书院求学过的士子。
有人挥舞着扁担横在了路上,“今年平州旱灾,是太女及时下令赈灾,保全了我一家老小性命,太女的事,我要管!”
有人哈哈大笑撒开腿奔上去,“有热闹,不凑白不凑啊!”
巡城的兵丁被惊动,也赶了过来,人越聚越多。
喧嚣渐起,朱彝的喊声如影随形。
慕容翊便是在这喊声中,缓缓睁开了眼。
甫一睁眼,他便被这森冷的空气刺激得咳嗽一声,喷出少许血沫。
慕四侧头,“你醒了?”
慕容翊的声音,不仔细听根本听不见,“……天亮了……”
慕四嗯了一声。
天亮了。
天也永远不会亮了。
多少的鲜血、仇恨、恩怨、无奈……都留在了昨夜的风雪里。
“……阿慈……”
“她很好。”慕四飞快地答。
慕容翊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以至于又是携着血腥的气息拂过慕四耳旁。
不,不会很好的。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慕容翊此时终于稍稍听清后面的喊声,“……他们在喊什么……”
慕四恨不得去捂住他的耳朵,却因为背着他没有办法腾出手。
慕容翊却已经听清了,沉默一会,道:“……我们……去哪里……”
旁边姹紫道:“我们回去。”
此时众人已经奔到城南,快要没入七拐八弯的小巷中。
慕容翊忽然一抬手,捏在了慕四的天柱穴上。
慕四身子一软。
慕容翊便从他身上落了下去,砰地栽到了雪地上。
姹紫:“世子!”
慕容翊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积雪顿时一片红染斑驳。
他喘一口气,道:“我不回去。”
姹紫冲过来要扶他,“世子!您没听见追兵怎么喊的吗!您留下就是死路一条!”
慕容翊拂开了她的手,冷淡地道:“那就死在盛都。”
“死也要死在她身边是吗?”姹紫泪流满面,“世子,您疯了吗!这值得吗!”
慕容翊唇角微微一牵,连回答都懒得,扶着身边的矮墙就要往回走。
姹紫:“还不来拦着世子!”
那些陌生的辽东刺客沉默着拦住了慕容翊的去路。
“世子……”姹紫咬牙道,“我不能让您去送死……打昏你也要把你送出去……得罪了……世子!”
喀嚓一声,慕容翊掰下了一根冰棱,将那尖锐的顶端,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再靠近一步……”他平静地道,“我,先死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