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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轻微推门声。
脚步踩在枯叶之上的碎裂之声。
走在青石板路上,小心的蹑足之声。
嗯,不会武功,很紧张,连地上陷阱的铁栅栏都没发现。
咔哒一声,什么东西搁在地上的声音。
月光照亮台阶前微微弯腰的人影,包裹着蓝布的头巾。
她正要转身,忽然门开了。
来人惊喜地道:“大……你是谁!”
她瞪大眼,下意识要叫,立即反应过来,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连退三步,居然从背后摸出一把剔骨刀来,警惕地道:“谁!不许过来!”
语气凶狠,手却一直在抖。
铁慈从她开口那微微低沉的声音中认出了她是谁,垂眸看了看那盖着布的篮子,笑道:“何姑,你好啊。”
她打量着对面的女子,说是何姑,年纪却不大,不过二十许,只是大抵是因为长期劳役的缘故,肌肤有些粗糙,一双手更是贴满了胶布,显出不合年纪的苍老来。
“你认识我?”何姑惊讶。
铁慈已经掀开了篮子,看见里面一罐子的粥,还冒着热气的饼。
何姑轻声道:“你是谁?你是大少爷身边的人吗?我听说大少爷病了,我给他送点吃的……没什么好的,厨房好的东西都被管着,这是我趁厨房人都走了,悄悄刚做的……”
她道:“你去伺候大少爷吃饭,记得饼子一定要分成大小一样的四份给他吃,这些饼我都做的很圆……我还要回去应差,我先走了……”说着留恋地对屋子里看了一眼,轻声道,“之前都没能进晚晴园,好久没看见大少爷了。”
铁慈侧身,给她看空荡荡的室内。
何姑慢慢张大了嘴。
“大少爷去哪了!”
铁慈招手示意她进来,何姑犹豫,铁慈轻声道:“我是来救他的,但我来了这里,他已经不在了,我想问问你,之前发生了什么,他有可能去哪里?”
何姑还是面带怀疑,铁慈对她指指那片地面,“这里头有陷阱,刚我把阿七骗下去呆着了。”
何姑一怔,随即面露恨色,忽然拎起篮子一个转身,三两步走到铁栅栏前,打开篮子捧出罐子,稀里哗啦便将里头的稀饭倒了下去。
“忘恩负义的背主东西,该!”
粥刚熬出来,还滚热着,腾出一股热气。
铁慈倒没想到她这么气性,一闪到了地坑边,打算等阿七烫叫出来就再次打晕他,结果看见阿七被滚烫的粥烫得身体扭曲面色灼红,却依旧没醒,倒省了她的事。
可见对方施放的迷药效用非凡。
“行了,世人爬高踩低才是常事,无需介怀太过,你随我进来,我有话问你。”
何姑一边跟在她后面上台阶,一边哑声道:“您是金尊玉贵人,怕是没见过这般不知廉耻的小人,吃里扒外的恶奴,他们那些事我都不屑说,没得污了您的耳。”
铁慈笑一笑。
我么?我见得可太多了。
她带着何姑到了室内,手指在墙上轻轻用力,露出一线门的缝隙,她道:“何姑,你听说过府里有什么奇怪的事么?”
大户人家多有夹墙密道,但不是所有夹墙密道都能走的。
何姑道:“我听说晚晴园闹鬼……”
但凡闹鬼的地方,多少都有秘密,属于人心里的鬼。
铁慈问何姑:“你是大少爷的丫鬟?既然如此,如果你们大少爷会被带走,你觉得哪里最有可能让他安静呆着?”
何姑想了想道:“大少爷去哪里一开始都会闹的,但他喜欢看大片的水,喜欢看粼粼的水光,喜欢看各种建筑物的结构,越精巧复杂越好。”
铁慈点点头,手指用力,推开了墙上的密门,这密门机关想必是游卫瑆在墙上乱写乱画时,无意中触发的,此刻推开无声。
何姑乍然看见多了一扇门,惊得睁大眼睛,悄声道:“大少爷在里面?”
“看看便知。”
门后是一条窄窄的通道,不过两人宽,铁慈走在后面,示意何姑跟在后面。
密道里没有任何东西,地面平坦,两侧墙壁齐整,壁上还有铜灯,里头的燃油还有大半,灯油冰冷,显然有一段时间没有点燃过了。
但显然之前经常有人走动。
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风,铁慈手中的火折子光芒一蹿,耀得前方大亮,蓦然一张鬼脸闯入眼帘!
青面獠牙,怒睛恶目,鲜血淋漓。
身后何姑未及发出惊叫,铁慈就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然后她道:“面具。”
冷静的语调让心跳如鼓浑身发软的何姑迅速平静下来,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张鬼脸面具,但做得逼真,血色鲜红,又于跃动的火光中乍然现形,瞬间威慑力能让人心脏停跳。
铁慈举起火折子,缓缓照过一圈。
无数张鬼脸自黑暗背景中跃出。
两边墙壁上,哭泣的,嚎叫的,挣扎的,狞恶的,杀人的,吃人的……形形色色,各种死状,满墙血迹淋漓,一脚踏入宛如进了十八层地狱。
何姑的身子已经发软了,伸手按住墙壁,却又猛地缩回手去。
她感觉到手指上沾了很多黏腻的东西,害怕那是毒药,变了脸色。
铁慈从容地道:“没毒,别怕。”
铁慈手指蹭了蹭墙壁上的红色物质,那颜色已经发黑,并不如面具上鲜艳,有的黏腻有的已经干硬成结,暗红色泽粘在指尖,她嗅了嗅,脸色一冷。
是真血。
何姑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铁慈对她一笑,道:“这颜料倒逼真。”
何姑神色再次渐渐安定,铁慈问她:“晚晴园一直是大少爷的院子吗?”
“是的。”
“那为何如此偏僻破败?”
“偏僻是因为大少爷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园子是他自己选的。破败……原本是不破败的。可大少爷出去了近一年,回来后我们都被调走,他打伤了新来伺候的人,大家都不肯来应差,也没人理会,久而久之,就破败了。”
“那也不至于连个家具都没有。”
“都给砸了,扔出去了,去年冬天燕南难得的冷,很多下等仆人没有炭,偷偷找了这边的阿七,把家具拖出去劈柴烧了。他们连张床都没给大少爷留下!”
“你们女世子不管么?”
“大小姐……自从回来后,就被软禁了,没多久就定下了亲事,根本出不得近芳阁一步。”
“她们姐弟才是这王府的主人,为什么这么多年,连亲信下人都没有?出了事连帮忙的都没有?”
何姑垂下了眼睛,“因为二老爷……王爷在世时,二老爷忠心耿耿,很得信任,甚至为王爷挡过刀,也不慕权利,几次推辞王爷委派的重任,说只愿做王爷的管家,让王爷安心政事,无后顾之忧。王爷最后两年,体力衰减,王府上下事务,基本都托付给了二老爷,二老爷将整个王府管得铁桶似的,王府里都是二老爷的人……”
铁慈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心计,好耐性。
游氏父子,真是枭雄心性,比枭雄还受得熬煎,耐得寂寞。
“也不是没有对大小姐大少爷忠心耿耿的婢仆。”何姑道,“只是王爷薨后,这些人都被慢慢打发了,和大少爷大小姐越亲近的,越是下落不明。而我还能在厨房做杂活,是因为我当初只不过是大少爷院子里的三等扫地丫鬟。”
“别人或是生死不知,或是改投别主。你一个三等丫鬟,为何还死守着大少爷?”
何姑微微红了脸,“因为大少爷给我钱……他有次看见我哭,嫌我吵,拿钱砸我,我那时候正愁钱,见到金银破涕为笑,给他磕头。他觉得好玩,后来每次看见我面露愁容,就拿钱砸我……”
铁慈忍不住噗地一声。
何姑低了头,“是我不好,我那时候缺钱缺得厉害,我利用了大少爷……可我真的感激大少爷,没有他给的钱,我一家子都活不下去。”
铁慈温和地道:“阿瑆赤子之心,值得呵护。你懂他的好,懂得感恩,就是对得起他了。”
何姑感激地望着她,忽然道:“您是十八吗?”
铁慈愕然看她。
“我给大少爷偷偷送过几次饭,每次都听见他对着墙喃喃十八十八,我问他十八是谁,他说那是他的神仙,会骑着白云来找他的。”何姑喃喃地,仰望火光里面容温润的铁慈。
她原先觉得那不过是孩子的傻话,可现在才知道,真的没说错啊、
铁慈别过头去,目光落在墙壁下部,下半截墙面还有那些淋漓的血迹,还有手印子重重拖过的痕迹,手印大大小小,有的像孩子的手,有的像大一点的少年的手。
但所有手印虽然位置大小都不一样,拖过的痕迹的模样都一模一样。
都是游卫瑆留下的。
只有他才会坚执的,连留个手印都要一模一样。
他从小住在晚晴园。
他不爱和人亲近。
他独居室内,夜深人静,墙壁上的门开启。
他走入密道,密道里没有人,只有永恒的孤独和黑暗,灯也许亮着,也许不亮。
灯亮着,他会看见密道两边狰狞的鬼脸面具,每一次都会受到惊吓,会油然而生无限恐惧。
灯灭着,他会嗅见墙壁上传来的浓厚的血腥气,他的小手慢慢从墙上犁过,留下一道道深浅形状一致的痕迹。
那些小小的手印慢慢变大,在墙上一遍遍划过。
一开始门是悄无声息开的,引诱他进入深夜的恐怖世界。
后来门可能是他自己开的,像强迫症一样,他被噩梦召唤,恐惧,却还是一次次走进去。
寻常人也许第一次就惊吓出声,引动人来查。
可他不会。他本就是个不寻常的小孩。
他只会一遍遍地被勾引着进入密道,去直面那密闭的恐惧,溺入噩梦的深海。
因此更加沉默和离群索居。
越来越像人们口中所说的“傻子”、“白痴”。
他这样的孩子,原本并非没有机会痊愈,只需要家人长期不懈地教育、安抚、信任、源源不绝地给予温暖。
然而可惜,他可能都没得到。
父亲认为他是个白痴,在他情况越来越严重后,颓然放弃。
姐姐爱他,却不懂他,也不知如何挽救他,也许他曾向姐姐求救,可是游卫瑄会信吗?
不过,游卫瑄连查看都没有过吗?
如果她查看过,为什么毫无反应?
铁慈想起初见,背对她看蚂蚁的孩子。
他原本可以快乐长大,就算不能成为王府继承人,也能做个正常人,也许有点纨绔,也许有点霸道,但却能知这天青水蓝山花灿,人间冷暖天下情。
这细长密道,是横在他脖颈上的索带,轻轻绞,日日缠,叫人时时挣扎,只能挣扎一口薄淡呼吸,勉强苟活。
苦熬十年无人知。
铁慈轻轻吸一口气。
迎面有风,微凉。
她向前走去。
前方无路,一道墙壁横在面前。
铁慈的目光穿过墙壁,眼前浮现出一个背影。
那背影背对墙壁坐着,一手拿一卷书,一手拈着旁边盘子里什么东西吃着,看姿态都能看出一身的惬意。
看在此刻满腔愤怒和同情的人眼里,真是无与伦比的落差。
铁慈目光落在他手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头上的冠十分繁复讲究,而骨架属于中年人的。
臂骨断过。
游筠曾经为燕南王挡刀,断过手臂。应当是他无疑。
此刻游筠就坐在她面前,一墙之隔,背对着她。
她只要一次瞬移,刀光一闪。
就能给阿瑆报了仇,还能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说不定燕南唾手可得。
铁慈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无与伦比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