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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四月初八,太女寿辰。
皇帝破例在承乾主殿赐宴群臣。
宴前有献礼环节,不过时间仓促,众臣送上的礼物大多中规中矩,不过铁慈一向是有涵养的储君,对每份礼物都保持同样的得体微笑,让人根本看不出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宫宴原本是三品以上官员才能参加的,但是这次因皇太女要求,皇帝下了特旨,为表与朝同乐之意,在京各部实职官员皆可与宴。
这旨意一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欢喜的是一些官职小但是家底厚的官员,有个机会到圣驾前露露脸。
愁的是翰林院国子监都察院一些清水衙门,俸禄不高,家底再不厚,一些人自己不过勉强维持着体面,到哪去寻摸出能送皇储的礼物来?
方纳言就是这样的一个都察院穷主薄,得到通知可以参加宫宴的时候,他不喜反忧。出身贫家,还有老母和一大堆兄弟姐妹要养,哪来的余钱给皇太女献礼?
思前想后,只能手抄了一部佛经,老母擅长刺绣,点灯熬油地加紧绣了出来,也没什么好盒子装,自家去世的父亲是木匠,他为了生活倒也做过几年,便重拾手艺,找了块好点的黄杨木,亲手雕了个盒子。
踏上承乾殿千级玉阶,在侧殿排班候见,方纳言紧紧抱着自己的盒子,眼光一瞄身边的同僚,顿时被闪瞎了眼。
各种各样雕工精美的盒子,沉香紫檀黄花梨鸡翅木红酸枝……镶嵌着五彩纷呈的宝石,越发衬得他怀中的盒子无比寒酸。
更不要说盒子这么名贵,里头的东西自然更珍贵。
方纳言将盒子往怀里藏了藏。
偏偏身边一位向来不大对付的监察御史探过头来,笑道:“老方这是打算献上什么好东西,这么藏着掖着不叫人瞧的。”
方纳言没吭声。
他性子木讷少言,从地方小县调入都察院还没多久,和同僚不热络,也热络不起来。
方纳言原本对都察院这样一个机构充满了敬仰和美好想象,在他的想法里,言官掌邦国刑宪、典章之政令,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一言一行关乎天下规制法理,是君王和百官所鉴之镜,最为神圣高尚不过。
然而当他进入自己崇敬的都察院之时,所见所闻,大失所望。
本该立身刚正,不偏不倚,谏言天下,以己身为典范的言官,什么时候成了某些人,某些家族的喉舌和棋子?
为其摇旗呐喊,为其冲锋陷阵,为其手中利刃,因其私欲向着假想敌?
他看不惯,但他不过是个从七品下的主薄,日常只管理公署文书事务,上朝论政轮不到他。他刚来时候,也有人不动声色拉拢过他,他对此反应迟钝,对方渐渐也就瞧不上他了。
小伙伴不带他玩,方纳言不觉得有什么,和他们一样抱团为人驱使,他倒宁愿守着自己的小小公署埋头干活。
因为总是埋首案牍,所以他对现今关于皇太女的很多故事,都不甚清楚。
他也无意参与都察院和皇室之间的对立,毕竟在都察院呆久了,听说了太多当今不过是个傀儡,皇储还是个女子,这样的铁氏皇族,便是他为其振声呐喊,对方说不定还当听不见,何必多事呢。
但他没想过,不随波逐流,本身就意味着排斥,在喜欢结党的人眼里,那就是敌人。
见他不说话,那监察御史笑得更加恶意,伸手将他盖住盒子的布一掀,然后发出一声怪笑。
“哈,这什么玩意!”
这一声引得众人纷纷看过来,眼色各异,有人含笑,有人摇头,有人直接嗤笑出声。
有人意味深长地道:“方御史这礼物……倒真别致。”
方纳言处于人群中心,听得那一声声,满脸如被火烧,恨不得一个转身逃出殿外。
但逃是逃不得的,臣子们一班班进去,很快就要轮到他了。
他等在殿外,看见里头贺太傅展开了一幅字。
“国有元良,万邦以贞。”
殿上一阵啧啧赞叹。
贺太傅是什么人?文章领袖,士林魁首。他一声肯定,帝王便可邀天下学子文人之心。
文人重风骨,贺太傅亲笔贺词,又是如此盛赞,比送一座宫殿还珍贵。
满朝欣羡贺喜之声不绝。铁慈亲自起身,作揖谢过太傅,双手接了字,着令内侍立即装裱挂在瑞祥殿正殿。
方纳言在门缝里看着,满心苦涩地想,太傅是太女的师傅,送几个字都是偌大面子,可他这等小官可不成。
他又看见翰林院编修,那位朝内外偌大名声的容溥献礼,也是书册,却是联合了在京举子一百七十人,一人一句联了一首贺寿长诗。
可以想象到做到这样一件事并不容易,少不了礼贤下士亲自奔走。文人多傲骨,要想联合这么多人一起给当权者贺寿,虽说其间少不了铁慈自身挣得的尊敬,容翰林嘴皮子定然也没少磨。
毕竟这样的群体联诗贺寿,同样意味着文人归心。
容溥出身尊贵,什么样的华贵礼物拿不出,他却选了这样一件吃力许多却意义非凡的礼物,心意可见一斑。
殿中又一阵啧啧赞叹,方纳言再次苦涩地想,他也不是容溥,没那个文名资历去召集文人联名写诗。
怀中的盒子此刻简直烫手,他不敢想象,像他这种微末小官,一排排献礼,这粗糙的黄杨木盒子和那些金碧辉煌的盒子,众目睽睽之下放在一起,丢人先不说了,届时皇室会不会觉得他不敬?
内侍唱名声长长地传过来,他低着头,和一群同僚跨过承乾殿高高的门槛,走到丹墀之下,给太女贺寿。
方纳言第一次进主殿,不敢抬头,也不敢窥探天颜,深深垂头,看着膝下金砖缝隙。
一排六七品的官儿双手奉上自己的礼盒,给皇太女贺寿。
内侍取了托盘来接,会成行捧上去给皇帝和太女过目,若皇帝和太女有兴趣,便打开盒子展示一番,哪件礼物得了皇帝太女青眼,赏下什么来,那官员面子便十分光彩。
这是皇太女第一次大殿庆寿,本身就有昭显皇室地位的意思,如今萧家吃瘪,朝中风向隐隐变化,皇帝已经开始亲政,铁氏父女已经不是傀儡,众臣就算现在还没有改换立场,也得先给予皇室充分的尊重,因此铁慈寿辰,百官们准备礼物比皇帝圣寿还用心些。
所以礼物可谓争奇斗艳,看花了人眼。
皇太女显得很有兴致,很多礼物都打开看过,一直微微笑着,心情颇好模样,不过几乎所有礼物她都这个表情,也没赏赐谁。
众人便觉得她一定是眼光高,心下不由更慎重。
殊不知铁慈正在想,这群王八蛋比她想象得更有钱啊。
挺好,这万一国家没钱了,缺军费了,随便抄几个家就够了。
该从谁抄起呢,嗯,老萧家以无与伦比的竞争力排第一,老容家也拥有赶英超美的竞争力,几位大学士可以排排队,六部九卿不要急。
众人仰望着皇太女,殿下的神情真是无比温柔慈祥啊。
丹墀之下忽然发出微微的嘘声。
铁慈从抄家富国的美梦中醒过来,目光一转,就看见底下十分扎眼的一个木盒子。
和一群闪瞎人眼的盒子比起来,那盒子朴素得鹤立鸡群。
而那献上盒子的官员,低着头,看不清脸,只看见微微颤抖的肩。
铁慈招手对内侍示意,内侍会意,将那盒子端了上去。
方纳言眼角余光看见这个动作,脑中轰然一声。
他又要受羞辱了!
心中不禁涌起悲愤之气。
那一堆好东西她不看,偏要看他的盒子!
他受的羞辱还不够吗!
方纳言绝望地想,等下盒子一打开——
罢了,若受申斥,他便在殿上直言谏皇储大办寿辰,靡费国帑,劳民伤财!再挂冠求去!
铁慈看一眼端到面前的盒子,木质一般,雕工也一般,粗糙素朴,和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感觉,让她想起方才那官员清瘦颤抖却依旧端平的肩,以及已经洗得发白的官服。
底下官员们翘首望着,很多人眼底带着看好戏的笑意。
铁慈打开盒子,取出那绣布和书卷。
众臣看见居然就这两件寻常人家东西,都不禁愕然,纷纷向方纳言看来。
方纳言紧紧闭着眼睛,等着听接下来的嘲讽甚至是天子之怒。
却听上头一个声音,温和婉转地道:“这绣工当真了得。”
语气微带惊喜,仿佛那手绣的经书当真绣工令她惊艳一般。
方纳言愕然睁开眼睛。
群臣看不见那卷上绣工,只看出绸布普通,此刻听铁慈这语气,不禁迷惑了。
殿下从一开始到现在,态度都是礼貌却平常的,还是第一次语气如此惊喜,这得是什么样的大师绣工?
天工神秀辛九娘?还是拈云绣坊的主人?
前者是名动天下的绣娘,后者是久已不出山的刺绣界的名家。
铁慈又认认真真地翻看那手抄的经书,展颜笑道:“好字。”
众人又猜,这得是谁的书法?号称书圣的柳大家,还是书画双绝的龚大家?
方纳言身边,先前嘲笑过他的一个官员,悄声道:“想不到方兄如此大手笔,愚兄惭愧啊。”
方纳言:……那倒也不必如此。
他抬头,第一次看清楚殿上的少女。
看见她笑意朗然,眼神明净,对他微微颔首,道:“方卿有心了。这份礼物孤甚喜之。赏。”
便有内侍托着托盘下来。
托盘上祥云如意的锦囊微微开口,里头金锞子金光微露。
很实在的赏赐,他在瞬间便想到了自己拖欠了两个月没交的房租,快要没钱抓药的老母和吵着好久没吃肉的弟妹。
在此之前,他听说过皇家的赏赐,讲究尊贵稀罕,大多是器具书画,不好变卖的那种。
皇太女这是看出了他的窘境,不仅挽回了他的自尊,还用这样不动声色的方式体贴了他的窘迫。
她是天上云,众生于她如脚下尘埃,便偶一垂顾,也有无数军国大事等候她的筹谋,他从未想过,她竟然连他这样一个微末小臣的困境,都能细心地看在眼里。
方纳言想起在都察院听说的太女殿下的种种不堪,想起之前自己的想法。
他心中叹息一声,双手接过赏赐,深深躬身。道:“臣,惭愧。”
铁慈不过笑着挥挥手罢了。
她看得见方纳言的感动,毕竟对有些文人来说,尊严本就比什么都重要。
但她此举并不是为了市恩拉拢,倒也并不在意他的想法。
说到底,朝堂这些年给萧家搅合得乌烟瘴气,耿介清正之士越来越少,能保护几个,就保护几个。
坐在高处,其实早就将底下的小动作看得分明。这朝堂之上,有时候就像师父说的课堂,堂下的人各种小动作,还以为堂上的人看不见。
她就见过武将偷偷打瞌睡,文臣偷偷歪屁股对武将那边放屁好栽赃。
礼物流水般从眼前过,她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端着皇储架势含笑阅览,一半托着腮懒懒想,慕容翊快要气死了吧?他那么爱现的人,什么事都要掺和一把的人,她这正儿八经过生日,他却来不了,送不了,一定在跳脚骂人吧?
底下正滔滔不绝说贺词的官儿忽然一怔。
看着上面,面露痴色,忘记言语。
不只是他,周围的很多臣子都面露惊异之色,看着铁慈。
铁慈醒过神来,愕然摸脸,怎么了,她流口水了吗?
铁俨在她身侧微微倾身,道:“崽,这是听见什么了这么高兴?父皇怎么没听出来?这家伙明明满篇废话,都快听睡着了。”
铁慈更加惊愕,指尖触及两颊,微微一顿。
笑纹未散。
她竟莫名发笑了?
她默然半晌,只好道:“甚得孤意,赏。”
小官儿欢天喜地地谢赏下去,一边接受众人艳羡贺喜一边想,方才说了什么让皇太女这么高兴来着?
哦,好像在夸皇太女威武雄壮?
嘿,他家老师还说这词儿不妥,哪有不妥?这不妥得很么?
皇太女就是威武!就是雄壮!
和他交好的一个官员拉住他,悄声道:“兄弟,方才说了什么让太女这么欢喜啊?我在后头没听见,你也教教我,我也讨太女一个赏去。”
“简单!夸太女威武雄壮就行了!”
“……”
取经的官员迷惑地抬头,看看上头纤细高挑笑意温和的女子。
哪里威武?哪里雄壮?
……
铁慈现在充分理解了师父说过的课堂之上老师的心情。
堂下的人做小动作,堂上的人也很心累啊。
听这群官儿毫无平仄起伏的重复贺词,和老师抽到了不会背书不会答案的后进生心情一样一样啊。
真想学学师父说过的那位雍正皇帝,对这群罗里吧嗦的王八蛋们说:孤真不知道该怎么疼你们。
好容易献礼环节结束,一声开宴,群臣去了东侧殿,官员女眷们则在西侧殿开席。
本来外命妇入宫领宴,一般是在皇后的坤宁宫,但如今皇后早早薨了,铁慈是皇储,宴席就开在承乾殿,外命妇们也有了进皇宫主殿的机会。
这也是铁慈的意思,男人能进承乾殿,女人自然也能进。
女眷们不参与殿上献礼,只管吃喝。铁慈往东侧殿去的时候,看见无数少女在屏风后头探头探脑。
铁慈有点发怵,这些不会都是妙辞社的成员吧?
那种恨不得能按头她和慕容翊的眼神,着实有点吃不消。
东侧殿敬过一轮酒,西侧殿露出来的脑袋越来越多,东侧殿很多大臣转头看见自家女儿如此不体统,越来越坐立不安。
铁慈赶紧端杯笑往西侧殿去,心想自己再不去,这些小姐们回家保准得挨训。
见她过来,满殿女眷站起迎接,大多目光亮亮。
主持今日宴席的静妃和宁妃也笑着起身。
宁妃容氏,便是容溥的姑母,容家势盛,她在这后宫却十分谨言慎行,也不和娘家多来往,是个端庄人儿。
因为皇后早早薨了,静妃又是个立不起来的,所以但逢大场合,还是这位真正的世家女出面来帮衬着。
大乾这一朝的后宫十分风平浪静,毫无作妖之事,委实也没什么好作的,反正大家都无宠,争一个傀儡的宠爱也没什么意思。
铁慈虚虚敬了所有人一杯,宁妃将她按坐了,道:“殿下说了不收我们的礼,但我们的心意还是要表的,不然怎么好意思吃殿下这杯寿酒呢。”
说着便命宫人送上寿礼,铁慈敬她是长辈,也便笑纳了。
静妃在旁笑道:“宁妃娘娘的礼,殿下是该受了。毕竟是一家人嘛。”
这话乍听没错,转一想是废话,再想想似乎又能听出些不同的意味来。
宁妃也笑道:“如此便是我的福气了。”
这话就更有意思了,当下很多八卦精通的夫人们,眼眸都往东侧殿飘过去。
听说容翰林一向很得静妃娘娘的意,如今听宁妃静妃一搭一唱,保不准没多久就要亲上加亲了?
铁慈给宁妃敬了一杯酒,道:“孤小时候娘娘还抱过呢,那自然是一家人。”
转头看见底下一堆小姐们正在互相打眼色,窃窃私语,看那样子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尤其是头号大粉大理寺卿家那位小姐,神色颇为激动,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小姑娘正坐在座位上,握拳愤然道:“但有我们在,定然捍卫慈蔚大旗,定不叫娘娘们乱点鸳鸯谱!”
奉命在殿内走动招呼客人的赤雪,神色古怪地从她身边走开。
刺猬?
……
有宁妃带头,内外命妇们自然也按品级献礼。
本朝原本还有两位长公主,一位远嫁达延,一位早早薨了,据说是婆家和随身教养嬷嬷勾结起来暗中磋磨她,导致长久郁郁而亡。
铁慈当年听说这位姑母的事情后,内心里十分感激父皇。大乾朝的公主很多结局凄凉,这本该也是她的命运。
是父皇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
剩下的皇室女性长辈只剩下了昭王妃,昭王在上次争皇储事件后被降为郡王,铁慈打算给他个封地早点打发出去,目前还在翻找到底哪里最穷最远最不好过。
因此昭王一家三口都告病没来,世子妃萧问柳就做了唯一代表。
铁慈看见萧问柳上前来,怔了一怔。这小妇人看起来又瘦了些,少女时候圆润的下巴已经尖了,气色也不甚好,好在眼眸里的神采未散,她立在那里,奉上放了名贵药材的绣囊,盈盈地对铁慈笑。
萧问柳的身份太尴尬,又是昭王儿媳妇又是萧家人,铁慈身边的宫人下意识地便要将她送的香囊端下去,不打算奉到太女面前,被铁慈招手止住。
然而看着那绣工不怎么样的香囊,她知道这一定是萧问柳亲手做的,一时不禁沉默了。
这香囊,她不能戴。
她不能对这女子展示任何的亲近。
那会让她在婆家和娘家的境遇都陷入尴尬。
她最终只是挥挥手,宫人将香囊捧了下去,萧问柳眼底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平静地笑笑。
铁慈问她:“世子妃可好?”
萧问柳和所有命妇一般垂眼恭谨答话:“回殿下,臣妇吃得睡得,一切安好。”
有命妇即将走上前来,铁慈对殿外露台西侧看了看,萧问柳笑了笑,却道:“臣妇及几位闺中密友,为殿下寿辰,还准备了一场杂耍歌舞,请殿下宣进。”
铁慈想着要找机会和萧问柳谈谈,心不在焉地挥挥手。
便有一队舞女翩然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又有内侍抬上大鼓来,有舞女做鼓上舞。
铁慈原本不在意,宫宴看歌舞,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目光一掠,竟然看见底下的小姐们神情更加激动鬼祟了,那眼光飘来飘去,在她身上勾勾缠缠,又在场中起起落落。
铁慈顿时起了警惕之心。
怎么,这群舞女里面有猫腻?
难不成……
她心中一跳。
某个爱扮头牌的家伙,不会就是其中一位舞女吧!
不会吧吧吧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