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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棠与洪定刚到医馆附近,就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岳棠入内一看,发现不少人都或躺在床榻或躺在地上哀嚎,身上裸露部分都有不同程度的红肿溃烂,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看看你干的好事!”常愈的骂声直冲冲砸来,却后劲不足地咳嗽起来,骂声就断断续续,“假药你也敢给我!人家敢给你假药!你算是个什么将军!”
岳棠循声望去,发现常愈在医馆深处,正弓着背为一个病患处理溃烂的伤口,边处理还边骂她。她连忙走过去问道:“确实是因为药材么?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常愈“嚯”地起身瞪眼:“难道我还诬赖你吗!我吃饱了没事干诬赖你?!你要是给我好药材我谢你还来不及为什么诬赖你?”他伸手在周围划拉一圈,“看到没有?这都是服用了你的人送来的药材的病患!昨儿我身上十分不爽利,就擦个身的工夫,让医官们按方抓药煎药给病患服下,夜里就开始死人了!我去查看药材才发现,虽然长得都差不多,闻起来也没差别,但细细碾磨开来就发现里面都是些木屑草皮的粉末!混账东西!竟敢在药材上糊弄!”他紧盯着岳棠,像是要把她的双眼盯出个窟窿,“你说!你和这些发瘟疫财的人是不是一伙的?!你来兰溪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也想搜刮药材囤积起来做买卖?!”
岳棠惊怒交加,又带着供应了假药材的羞愧,定定看着常愈说道:“假药材一事我刚刚得知,虽我并无半点谋私之心,但确实是我办差不力,在此给您赔罪!”说着一撩袍摆便跪下去一膝,深深一揖。
她身后的洪定也立时跟着跪了下去,垂首不语。
常愈一惊,下意识就扶了她一把,待她站起又后悔,又骂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吗?跪一下就完了?你们这些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
岳棠还耐着性子,洪定已经忍不住:“常总医官!我们将军上跪天子下跪父母,还从未跪过别人!你别没完没了!寻药是我一手督办的,要怪也是怪我,不用往我们将军身上扯!害死了多条人命,我愿军法处——”
“闭嘴。”岳棠喝了一声,洪定立即垂头。
岳棠再次对常愈行了一礼,说道:“常总医官,此事确系我不察,着了小人的道。惩处之事可之后再议,眼下最要紧的是弥补。您这里的药材还能支撑多久,我一定在断药之前将真正的药材给您运来,不然我愿受军法处置!”
“将军!”洪定急切阻拦,却被岳棠抬手示意他不可多言。
常愈思忖地盯着岳棠看了一阵,语气缓和了不少,却也带着些绝望之意:“最多四日,没有再多撑一刻的可能。”
“我明白了。”岳棠说道,“四日之内,我定给您药材。”
常愈看了看她,又道:“尸身再不焚烧,药材只会越来越不够。”他有些丧气地叹了一声,“尸身堆放之处虽然已经以砂石围挡,但这疫病,说说话都能传染,那些砂石除了让人无法去偷尸身,根本没有别的用处。”
岳棠面现忧色,语调却还沉稳:“我知道了,会尽快处理。”
常愈追问:“如何处理?”
岳棠肯定道:“焚尸。”
常愈微微讶异:“将军敢冒这里万千百姓之大不韪?”
岳棠:“敢。”
常愈眼中的讶异隐去,露出点难得的不是那么肯定的欣慰:“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岳棠再次对常愈恭敬行礼,转身而去。
常愈凝了一阵她的背影,忽地剧烈咳嗽起来,止都止不住。他缓缓走到一旁桌边端起一碗早已凉透的药仰头喝下,叹道:“终于还是没抵挡住这病你们,都要快些啊。”
岳棠沉着脸走出医馆,与洪定策马一路行进都未再说一个字。洪定从未见过她这般沉怒盖顶,又愧疚于自己督办失察,几番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待到跟随岳棠下马站立在城门口,他虽然踌躇却还是直言:“将军,不如用岳家令符吧,救人要紧,您说呢?”
岳棠微微仰头看着城门上方“兰溪”二字,眉目之间尽是阴郁。
是她想得太过简单。
帼英令牌是经女帝允准新制的,又因岳棠是女帝亲派西北抗瘟的将军,相当于钦差,此令牌在兰溪六城的效力理应凌驾于一切命令之上,凡所见者必当立即听令行事,违者立斩不赦。
但这一切都只是“理应”。
帼英令牌在岳家声威面前,竟不堪一提。
没有人在意这位刚刚加封的“威勇帼英将军”,那些敢给她假药材的官员,只在意岳家令符,只在意岳荣的心思。
而岳荣的意思太过明显——他在等她求他。
他在等她低下她那一直努力高昂的头。
“四丫头,你若不是姓岳,在外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父亲在府中一句仿似玩笑的话语,今时今日想来,令岳棠心惊肉跳又忿忿不平。
只要动用岳家令符,在此地的很多困难便可迎刃而解,但却再次中了父亲的计——她在兰溪的一切功劳,都将与岳家息息相关。
一如她出发前柯兆意图相赠令牌。
所有人都在伺机分一杯这抗瘟大功的羹,没有人在意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瘟疫到底是否能根治。
洪定眼见着自家将军的脸色越来越沉,想起上次见她脸色沉郁之后不久就深入北庭险境刺探军情,一时有些心里发慌,正想劝说几句,就听岳棠命令道:“给我抓几个人回来。”
洪定一愣:“抓谁?”
“你亲自带人去,挑夜行好手,”岳棠直盯着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
“另外,把‘影子’们都派出去,务必给我搞清楚雷行在干什么,”岳棠眼神阴沉,“不论牺牲几人,都在所不惜!”
“是!”
常愈咳得越发厉害,手臂上也开始泛起破溃,用药汁浸泡了几次均没有什么好转。他把自己包裹得越发严实,除却给人诊治时靠得稍近,其余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医馆深处的条案边研究药方改善。所以等他发现岳棠混在医官之中帮忙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把自己包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岳棠,看她忙着帮医官为病患清洗溃口,问道:“岳将军闲的没事儿干吗?我这里再如何缺人,也不缺你。”
“多我一个也不多。”岳棠答道,手里的活儿一点也没停,已经能很利索地清洗、刮脓、包扎。
常愈轻哼了一声,问道:“药材呢?”
岳棠仔细着手里的活儿,答道:“路上。”
“呵。”常愈简直想掐她,又想着现在还指望着她搞来药材,烦躁地转头又回自己的案边去了。
深夜,医馆内外都安静下来,只有巡夜的人在缓缓走动,查看病患是否有危急。岳棠累得也睡着了,随意躺在一处石阶上,就这么侧身卧着陷入了梦乡。
这里没有为她置办的安枕之处,她也无意打扰他人,想着睡一阵再起来帮忙,就这么睡下了。她虽贵为皇族郡主,娇为岳家千金,却也在军中摸爬滚打好几年,早已习惯风餐露宿,也不是没有在深冬夜宿雪地的经验,何况很多病患因为病情危急只能在住在医馆附近的简易棚屋内,那用草席搭建的棚屋也是四处漏风,并没有什么遮寒效力。
周遭静谧。
白日里的疼痛呻吟和凄惨哭嚎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若只是噩梦,该有多好。
常愈披着绒衣从医馆内走出,忍耐地憋着咳嗽,看向通往医馆的唯一一条小路。
目之所及的尽头没有他期盼的人影。
他轻叹转身,却听到身后响起轻微而迅捷的脚步声。他立即回头,只见一个白色衣袍的颀长人影迅速在石阶附近上前两步,双手托住了因为翻身而要从石阶滚落的岳棠,又将她轻轻放了回去,还往里放了不少,确保她不会再因为翻身而跌落。
常愈面色一喜,迎上去道:“雪怀?”
白色衣袍的人正是那天为岳棠引路的医官,此时仍然包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黑漆漆的双目,身后背着一个几乎占据了半个身子的大包袱,快步向常愈走来,沉稳地安慰道:“拿到了。”
常愈大喜,将雪怀迎进医馆中。两人走进深处的条案边,雪怀将包袱放在案上打开,露出里面大堆的黑褐色花朵。常愈轻抚着这些花朵,亦喜亦忧地说道:“这么些花,大概能顶个十天半月吧,省着点用也许能撑到一个月?”他看向雪怀,“你怎样?可有受伤?”
雪怀:“无事。”
二人没再多言,开始一起动手收捡这些黑褐色的花,将之碾磨研碎,分装在瓷瓶里备用。常愈将花的粉末与其他药材按配比混合之后敷在自己的溃口处,雪怀自然地伸手过来帮他包扎妥当。之后两人又继续装药粉,期间常愈问道:“地灵花之事,要告诉那位岳将军么?”
雪怀头也没抬地继续往瓷瓶里装粉末,答道:“您看着办。”
常愈想了想,说道:“看她有没有本事弄来其他药材吧,否则有这些粉末也没用。”他看着雪怀点了一下头,又道,“我从不问你这些地灵花从何而来,因你一直在救人,甚至为取得这些花而受过伤,但据说在城中劫掠的可能是北庭人,有句话我不得不问了。”
雪怀将手中瓷瓶封盖,抬眼看向常愈,眼神平静语调沉缓:“我非北庭细作。”
常愈:“这我信。”
雪怀:“这些药材确实取之不易,也确与北庭有干系,但并非用什么兰溪情报换取,而是——”他略微一顿,声音略略压低,“我猜测,惠王殿下可能是答应了割让城池。”
“什么?!”常愈大惊,声音不自觉地拔高,“怎能割城!惠王殿下在何处?你见到他了吗?”
雪怀微微按手示意常愈平静,说道:“没有见到殿下,只有他的手书,恐已遭北庭控制。给我地灵花的人很可能是北庭的人,但我与他几番追逐交手,终于还是失了他的踪迹,只好先将地灵花带回。”
常愈急形于色:“这这这,兰溪封王被北庭挟持,是不是应该上奏朝廷出兵?要告诉雷乌龟和尉迟王八蛋吗?还有外面那个岳将军?”
“别乱了方寸。”雪怀劝慰道,“殿下的手书上说,他唯愿六城百姓得以平安,其余的不重要。眼下,确实如此。”他轻轻一叹,“失了百姓的六城,皆是空城,根本毫无夺回的可能,只能任人践踏。”
“有理是有理,但割城之事难道不需要上奏朝廷?”常愈惴惴不安,“这疫病还没治好就被割让了,北庭人更不会管我大夏百姓死活啊”
雪怀:“我在边境上查探几日,发现接壤的北庭人也有染疫,所以眼下都是以治瘟为主。”
常愈“唉”了一声,说道:“真是谁苦都不如百姓苦。罢了,先治病要紧。”
雪怀:“嗯。”
常愈想了想又叮嘱道:“惠王殿下不知在何处,但既然北庭人还要利用他,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别因着那点儿并非为你一人的恩情以身犯险,北庭人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雪怀默了一瞬,答道:“我知道,多谢提醒。”
常愈拍了拍雪怀的肩:“辛苦了,快去睡一会吧。”
雪怀点头,往医馆深处另一侧他的暂时居所走去。常愈便也回到他的那一侧去睡了。而过了一阵雪怀又走出来了,手里抱着一条厚实的棉被走出了医馆,向这一方天地之中唯一睡在地上的人走去。
石阶上的岳棠依然侧卧安睡,眉头微微蹙着,身体因寒冷而蜷缩着。雪怀走近蹲身,将棉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接着站起身又走回医馆去了。
天刚蒙蒙亮时,岳棠便醒了。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棉被,立即起身将棉被叠好抱起往医馆内走去。常愈已经在安排医官熬制今日汤药,见岳棠抱着棉被走进来对他说道:“多谢您惦念,棉被我给您放哪儿?”
常愈看了看这棉被,认识。当下就点了点头,随手指向自己隐在里侧的床榻,也不避讳什么:“放那边榻上吧。”
岳棠在外行军与男子们相处也是惯了的,当即走进去放好棉被又出来,对常愈微微行礼便走了出去。
今早又有五人离世,尸身立即被抬走了。岳棠沉默地看着那五具溃烂破败的尸身,在众人责怨的目光中定定站着。之后重新投入到帮忙之中,不言不语,只努力打着下手。
天光透亮时,洪定带人回来了。
岳棠看了一眼还在下马的洪定便知他得手了,朗声唤常愈:“给我安排一间远处的棚屋,防疫措施越严密越好!”
单独的棚屋内,绑着四个看着身娇肉贵的年轻小公子,个个被五花大绑,嘴巴堵得严严实实。
岳棠双手抱臂地看着他们,赞扬一旁的洪定:“差事办得不错,一个都没伤着,回来得也快。”
洪定:“小事一桩,都是些酒囊饭袋。”
一旁的常愈皱眉:“这哪里来的公子哥儿?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浪费药材吗?!”
岳棠笑道:“这些可是药材来源,您安心等着便是。”
常愈反应很快,瞪大眼睛看她:“你不会是把那几个给你假药材的官员的儿子给”
岳棠毫无愧色:“正是。”
常愈忿忿道:“你要惹事儿就惹远些,连累我算怎么回事?!”
岳棠无辜道:“不放在您这神医眼前,他们死了我去哪儿弄药材?只有放在您这儿我才放心。您可把他们看好了,有他们在就有药材。”
常愈更为不快,骂道:“你就不怕临近几个城主一起发兵围你!无法无天!”
“他们不敢。”岳棠肯定地笑了笑,“不在意旁人性命的,必定十分爱惜自己的命,以及,”她扫了一眼那四个被捆在一起的小公子,“嫡子的命。”
常愈惊道:“还专挑人家的嫡子绑来了?!”他向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眼前这些未来的城主们忽然咬一口似的。
岳棠凉凉一笑:“只有嫡子才贵重啊,众所周知不是么。”
常愈瞥她一眼,想起关于这位从郡主到将军的女子的种种传闻。虽然是岳家众多女儿中唯一一个被家主岳荣允许进入军中的,但次次将最为险恶的任务都派遣给这位四姑娘,任谁也不会毫无怀疑——岳家不过是将这姑娘当个垫脚石罢了。
若她能在险境中逃出生天,自是给岳家增光添彩,亦是给岳家的权势和荣荫多添一重保障;若她身死沙场,仍然会得到皇帝的追封和赏赐,而岳家也不过是损失一个女儿罢了。
真正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常愈的语气便略带怜惜地软了几分,说道:“看看这四个公子哥儿的德性,这个惊惶得都尿裤子了,嫡子有什么用,还不如你这般争气的女儿。”
岳棠笑看着常愈:“总医官这是答应了?可要好好对待这四位活生生的药材宝库啊!”
常愈嫌弃道:“人都是你绑来的,死在这疫病堆积之处可跟我没关系!”
岳棠赔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常愈得寸进尺:“要是被围城,我可要第一个把你拿出去祭天!”
岳棠哈哈大笑:“行行行,不用您动手,我亲自到围城之人的面前自绝于天下!不过出去之前,”她对着四个公子哥一指,“我要他们一起为我陪葬。”
常愈咋舌,撇嘴道:“你随意,这跟我没有关系。”
四个公子哥愈发抖如糠筛,因为嘴被堵住没法说话,全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仿佛在求情。岳棠吩咐洪定道:“除了喂水喂饭,别让他们发出半点声音。”
洪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