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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晖还未散尽,一辆辆华贵雅致的官家车辇缓缓驶入通往皇宫的甬道。
所有车辇在通过第二道宫门之后就停下了,暂时聚集在一处宽阔之地。甬道上早有宫人前来接应,对着各辆车辇的家徽纹绣一看便知各家身份,一个个规矩周全地行礼、查验、引路,虽然今夜前来赴宴的皇亲国戚众多,却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从这条僻静却宽大的甬道入宫的都是今夜皇宴上的命妇内眷们,各自被丫鬟们搀扶下辇后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有认识的便上前致礼,不认识的也彼此含笑点头,一时间宫人们只觉得眼前金华玉贵,娇客晏晏,馨香润鼻。不多时大家各自散开,被宫人们引着路分别从不同的方向路径前往皇宴所在地畅清阁,坐到自己该坐的席位去。
皇宫内院须得噤声缓行,是以分散而行,且自家老爷在朝堂上的位次越尊,所需行走的路途越短,为的是让女眷席上位次最尊者最先入席,以示敬意。
一个身着浅紫色对襟缠丝夹花飞羽裙的明丽少女却没有动,不顾宫人低声催促,只看着西边一处宫墙,说道:“时辰还早,我去一趟翊宁宫。”
这是知会,并非商议。
前来为这位少女引路的是一个看着年少老成的太监,当即赔笑道:“郡主说笑了,您在今夜宴饮上座次位列三甲,您可得快着点儿先去畅清阁才是正理。”
少女迈开步子就往西边走,边走边说道:“从此处前往畅清阁只需一盏茶时分,其余需要等我的人走的四条路都在一炷香以上,耽误不了。”
引路太监头大如斗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但仍跟在少女后面继续劝说:“话虽如此,但从这儿去翊宁宫少说也得半柱香,这会子又没有抬辇,您这一来一回一折返的,那不就迟了——哎?郡主?!”
少女“唰”地一拉裙摆伸脚就腾跃而起点在宫墙上,几个起落就已在数丈之外,声音稳稳传来:“我先去,你们就在翊宁宫外等,绝不会误事。”
“哎呦呦!”太监轻轻跺了跺脚,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他只好对一直没有出声的那少女的丫鬟埋怨道:“你怎么也不劝劝你家小姐!”
丫鬟无奈摊手:“谁能劝动谁去劝,我是触不起这霉头。”
太监与丫鬟快步向着翊宁宫走去,恨恨道:“这节骨眼儿上什么乱子都不能出!不然你我的小命都不算什么,牵连两位将军就谁都别想好过!”
丫鬟吐吐舌头,走得更快了些。
翊宁宫。
岳棠从宫墙翻越,轻轻地落在了院子里。
居然一个守卫也无,连主殿门口都没有一个宫女站门。
岳棠只觉四下光线昏暗,完全不似上次来时那般灯火通明,金贵四溢。她朝着主殿走去,试探地叫了一声:“姐姐?”
没有人回应。她又上前了几步,偏殿的门忽地打开,一个宫装美妇急急奔出,声音不确定又带着希冀:“棠儿?”
岳棠心内一松,颇为宽慰地快步上前握住姐姐的手,细细看了看她有些散乱的鬓发:“姐姐这是怎么了?一盏灯也不点?”
一个宫女从偏殿追出,见到岳棠微微一愣便立即行礼:“四小姐。我们娘娘这几日总觉疲乏,方才躺在榻上本来都要睡了,可忽然说有人来了便立即出来了,连外衣都没顾上披。”说着便为这美妇人披上一件薄绒氅,又细细给她紧了紧合襟。
美妇人紧盯着岳棠,握着她的手也攥得紧紧的,连连问道:“你怎么来了?怎么是你?父亲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皇上皇上怎么样?这么久都没有消息难道是”
她双唇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看着岳棠:“父亲反了?”
岳棠微微迟疑的表情灼痛了美妇人,她攥紧了手几乎要将岳棠掐出血来,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告诉我,你实话实说!五个月又二十七天了!没有任何音讯!皇上突然就不来了这里突然就被禁军围起来了宫女们也都没了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家生丫鬟!棠儿!父亲反了是吗?现在他是皇帝了?那皇上呢?他把皇上怎样了?!”
“没有,父亲没反。”似乎是被姐姐的目光刺得双目发痛,岳棠轻轻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摩挲着姐姐的手安慰她,“我来是想告诉你,如今——”
“没反,没反”姐姐徒然松了一口气,手也松开了,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数遍,忽地又柳眉倒竖地看着岳棠,“那你今夜入宫”她将岳棠上下打量一番,唇边忽地生出冷意,“原来如此。”
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岳棠,声声嘲讽:“不爱入宫不穿宫装不喜欢打扮的岳府四小姐,今夜倒是打扮得如此标致!我已经不中用了,所以父亲要将你送给皇上,是么?!”
岳棠的眸子骤然一缩:“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是来当贵妃的?”
“不是么?”曾经的淑贵妃冷笑更重,“难道还是来专门探望我的?你有这么好心?之前来看我不也是因为我是皇上宠妃吗?原来那时就不安好心,想在皇上面前露脸?你怎么不早说?我帮你引荐好了!我就算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父亲的意思我还不是要遵从?何况自家姐妹你跟我绕这么大的圈子做什么?!”
“岳棠!我待你不薄!”淑贵妃随手一抓,将腰间挂着的玉佩朝岳棠的脸上掷去。
岳棠轻易躲开,玉佩砸落在地,发出断裂的脆响。
岳棠方才一直温暖的眼神渐渐变冷,关切的情绪也已缓缓湮没。她看着淑贵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来是告诉你,皇上已经薨了,新君已经继位,今夜是新皇宴请在京的皇亲国戚以示拉拢恩赏,我不过是随父亲和大哥一同来的,跟新君说不上一个字。再有,你被困在这里是新君的授意,以防你在宫中生变时以岳家兵符调动禁军,现在外面一个守卫也没有,你要留要走已无人在意。”
一字一句仿佛重锤,敲击在淑贵妃心上,砸出一个个大坑。
淑贵妃踉跄倒退两步,她的家生丫鬟连忙扶住她,看着她面上惨白一片,眼神慌乱无助:“薨了?薨了?何时?怎么会他那样强健的一个人?新君继位了?是谁?是谁?!谁敢!”她扑向岳棠抓住她的衣襟,定定剜她双眼,“我没有听见大丧的钟声,你骗我!”
岳棠一手卡住她两只手腕从自己衣襟上扯下来往边上一掀,说道:“内忧外患之际为保家国平定,秘不发丧罢了。”
淑贵妃被掀得坐倒在地,惶然地看着岳棠,不住地摇头:“不,不会,不是的,我才当上贵妃多久?怎么会这样?他说会一辈子疼我宠我的,怎么会死?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快就换了天?”
岳棠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嫌恶,又夹杂着刚才姐姐误会她时所说的那些冷言冷语,令她转头立即就向宫门走去,打算离开这里。
淑贵妃追上来在她身后喊道:“棠儿!我该怎么办?你来找我就是告诉我这些?那、那然后呢?父亲怎么说?”
“父亲什么都没说。”岳棠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那,那新君打算如何处置我?”淑贵妃的声音里带着一点难言又压抑的期待,“新君是柯家三郎吗?他曾与我”
岳棠忍无可忍地转身,冷冷的声音刺破淑贵妃的美梦:“淑贵妃,新君你倒是认识,不过不是柯家人,还是段家的人,叫做段舒清。”
淑贵妃一惊:“段舒清?!她、她一个女子,怎能、怎能坐龙椅?!”
“怎么不能。”岳棠瞥眼看她,“她比你那皇上差在哪里?”她倏然踹开宫门,大步向外走去。
淑贵妃愣了一瞬立即又来追她:“棠儿!我待你不薄!你一定要知会父亲接我出去!棠儿!”
岳棠心烦意乱地甩甩头,走出一段距离还能隐隐听见淑贵妃尖利的声音:“段舒清算是什么东西!自古又哪有兄终妹及的道理!只恨我只恨我没能怀上身孕,不然如今我已贵为太后!”
岳棠气闷地闭了闭眼。
她本来,真的是来接姐姐的,是背着父亲来的。
只要姐姐一句话她就立即安排出宫事宜,连接应的人都安排好了,就在距离翊宁宫最近的宫墙下面候着。
而眼下,她靠近宫墙吹了一个呼哨,墙外立即有人回应三声,紧接着是车马远去的动静。
罢了。这样的姐姐,大概只适合生活在宫中。从前那个在府中对自己有过关照的姐姐,眼下已经不知道去了何处。
岳棠一脸心烦地向外走,穿出翊宁宫的宫门便迎上等在外边的引路太监和自家丫鬟。引路太监看见她就松了一口气,一叠声地说道:“郡主您可出来了,奴才刚得了信儿,皇上都已开始更衣了,您可快着点儿吧。”
岳棠微微一笑:“我能更快,你跟得上吗?”
引路太监奉承道:“哎呦奴才哪里敢跟堂堂帼英郡主相提并论,只盼郡主稍稍快步,奴才就是跑断了气儿也要跟上呐。”
岳棠笑笑不再说话,脚下步伐加快。引路太监在她侧前方侧了半身踩着碎步也走得飞快,一看便知在这宫里的年岁相当长久。
拐过一个弯口之后进入一段林荫小径,岳棠不经意地开口问道:“这位公公,皇上对翊宁宫淑贵妃有什么旨意吗?”她不等引路太监答话,便极快地从往他手里塞了两大块碎银子。
引路太监手腕一转便将这银子隐匿袖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回道:“郡主慎言,这淑贵妃可是再也叫不得了。”他微微凑近,“皇上虽还未下旨,但前朝的旧人都不会留了。”
岳棠内心突跳,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怎么个不留?”
引路太监笑笑:“前朝旧人皆是女子,都送去庵里当姑子。”
岳棠的面上仍然没什么变化:“何时起行?”
引路太监:“这倒是还没定下来,不过依奴才愚见,不会超过下月初五。”
下个月初五,是当今太后的寿辰。太后本就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早有口风传出来不想再看到从前皇帝的旧人了。
此时距离下月初五还有十来天,岳棠觉着无论办什么事也都够了,便对引路太监微笑道:“谢公公提点。”
引路太监连称“不敢”,继续为这位新帝亲封的帼英郡主引路。
不多时便到了畅清阁,引路太监将郡主及丫鬟引给阁内负责引路伺候的宫女,便行礼退下。不过他没有立时离开,而是对着岳棠的背影看了一阵。
“看什么呢?”另一个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只见满眼衣香鬓影,并不知他在看哪一个人。
引路太监咋舌:“不得了。”
“什么不得了?”
“岳府四千金,帼英郡主,不得了。”
“那还用说?领兵才一年多就已经平叛过六回,回回大胜,这回在京坐镇力保皇上登基,被皇上亲赐名号‘帼英’,封地俸禄比平级多一倍,啧啧,这等荣宠试问几人能有?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我说的不是这个。”引路太监微微眯眼,“她一眼就看出我情报通达,给我塞了银子问我翊宁宫的事儿。”
“哦?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方才往我脚上随意瞥了两眼,我便知她已看出我这靴子是生花斋的上品,以我这七品俸禄是绝对穿不起的,她看出来了。”引路太监感叹道,“在宫里十来年了,这样的眼力不出三个人。”
另一个太监也叹道:“要是以前,宫里人精可多了去了,这些年换了几次天,一拨的人来,一拨的人走,眼尖的可是越发少了。”
两个太监并行离开畅清阁,隐隐还能听见他们在说“若是当今圣上是男子,以郡主这察言观色入了后宫,怕是立即能荣宠加身一步登天呢”
“可惜了是个女子,不然恐怕早已”
畅清阁内的下庭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内眷,彼此寒暄客套打趣逗笑,一派和谐安然,仿佛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对她们没有半点影响。
岳棠自落座后就不断有人上来问安,她虽无需起身却也不胜其烦。她轻轻抚了抚左臂,那里还残留着上一场平叛的疤痕,现在若是使劲去按还有些隐隐作痛。而眼前这些女眷们,个个身骄肉贵,纵享奢华,对外面的流民与饥荒毫不知情。
或者,是毫不在意吧。
无论是哪朝天子哪朝臣,这里的人们似乎永远安于享乐,不知疲倦。
岳棠望向上庭,那里除了皇上的龙椅还是空的,其余的都已经坐满了。男人们不如女人健谈,加上离龙座更近,那边的气氛显得更为庄严肃穆,只有宫人们伺候茶点的轻微声响。
上庭与下庭不过数步之隔,却已分了上下尊卑。
岳棠看着她的父亲和大哥坐在距离龙椅最近的左下首,两人俱是盛装加身一派清贵,相仿的眉眼之间都蕴着淡淡的自傲,举杯饮茶的大家风范也如出一辙。
像两尊高高在上的神明,只能被仰望而不可接近,透着无限的疏离。
在他们对面落座的是柯家的三郎,那位曾与尚在闺阁的淑贵妃议婚的男子。如今已贵为骠骑大将军,已不是从前那个需要靠岳家提携才能更进一步的小小侍郎了。
而这三人,在这半年来的流民暴动和边境骚乱之中,都称病未出,只派了家族中人前去应对,而之后的功劳都是这三人来领受。
谁让他们是身为家主的男子呢。
呵。
岳棠将面前的茶仰头喝了半盏,此时很有些想念从前在外地喝过的甘冽的冰梅烧,那喝一口就直冲入肺腑的爽利,比这里等会要端上来的半甜不甜微辣不辣的酒可强多了。
“圣驾到——跪迎——”
随着一声唱喏,众人纷纷起身又伏地叩拜,山呼万岁,听得皇上的步伐轻巧地踏上了龙座,伴随着些许环佩叮咚。
“众爱卿平身,坐吧。”皇上的声音婉转清越,众人回谢后纷纷起身落座。
这位才登基不足一月的新君面容姣好,整个人流露出玲珑剔透之感,新做的宴客常服妥帖地包裹着她优雅美好的身段,特别整改过的冠冕和配饰映衬着她宁定温和的笑意,在肃穆凝沉的皇帝袍服中生出些独属于女子的柔暖圆融之感。
“今夜家宴,众卿不必拘礼,”女帝柔缓开口,“前帝新丧,不可奢靡,然朕亲近众卿之意须得传达,是以家宴与众卿同欢,以示犒赏。”她不待众人起身谢礼,便对岳棠所在的方向抬起了手,“帼英郡主,上前来。”
岳棠连忙起身快步上前,行至女帝面前刚要跪地行礼,只听女帝已开口阻拦:“免礼,上前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岳棠在众人盯视的目光中径直走向女帝,坐在了龙座的脚踏上,侧身低头行礼:“谢皇上隆恩。”
女帝示意宫人添碗筷给岳棠,众卿这才跪地谢恩,复又站起各自落座,碗筷相触的声响轻轻不绝于耳。
女帝微微俯身,对岳棠轻声说道:“这里看柯三郎,看得更清楚些。”
岳棠有些不悦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说:“看他作甚。”
女帝轻笑:“装什么糊涂,你父亲允你来赴这畅清阁之宴,不就是为了让柯三郎与你相看?”她的美目在柯三郎身上流转一番,笑得愈发明显,“毕竟那柯三郎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主。”
岳棠冷哼:“即便他看中了我,我也未见得看上他。”
女帝笑出声:“好棠儿,你都没正眼瞧瞧人家。柯三郎好歹也是京中闻名的俊俏公子,怎见得不能入你法眼。”
岳棠嗤笑:“称病不出战,就这一点,我就看不上。”
女帝的笑容几不可察地敛了敛,伸手按在岳棠肩上,说道:“皇城被围时唯有你紧急驰援,朕会一直记得。”
岳棠淡淡道:“那皇上为什么封我为郡主,而不是将军?”
女帝放在岳棠肩上的手微微一僵。
将军可以征战沙场,郡主须得联姻贵戚。
与岳棠一同平乱的其他男子得到的都是军中的封赏,唯有岳棠受封的是命妇内眷中的位份,虽然尊贵却并无什么实际用处,还明确告知了所有人,她再如何强悍勇猛,最终归宿仍是嫁人生子,在深宅大院中了此一生。
封号“帼英”,在岳棠看来,更是一记响亮的讽刺。
虽然她也知道,女帝是真心实意想褒奖她的,“巾帼英豪”四字不是谁都担得起的。但此时此刻,她想起父兄、主母、姨娘及众姐妹的明嘲暗讽,根本没办法不出言相激。
她所倚仗的甚至不是乱中救驾及保皇登基的恩义,而是她与段舒清一向投缘的表姐妹情分。
女帝轻轻按了按岳棠的肩,收回了手,语调回复如常地温言道:“你若想当将军,倒也不是不可。不过你看,朕座下虎狼环伺,将军之位仿若极品肉糜,若要虎口夺食,必得付出更高更多的代价。”
将军可掌兵权,有了兵权就有了翻天的可能,任是谁都对将军之位虎视眈眈。加上近些年来朝权更迭频繁,女帝对封赏将军一事更为谨慎,何况岳家一门双将,岳棠的父兄已经都是大权在握的将军了。
岳棠虽然一直对女帝忠心示好,且确实在女帝落难时前来驰援,但她终究姓岳。
岳棠对女帝的防备之心有了微妙的理解,当下轻轻一笑,说道:“皇上,您给出去的东西若是不想给了,拿回来便是,不必思前想后。”她一针见血地说道,“我与父兄,同姓不同行,我以为您早已知道了。”
女帝的表情松弛了些许,笑道:“这世间万物恒久不变的,便是变。棠儿,你说的话,朕眼下是能信的,以后么——”
岳棠不置可否地撇撇嘴,接过女帝命宫人递来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不过朕倒是可以给你个机会略表你的忠心。”女帝斜斜瞟了她一眼,眼风带笑,“你等着就是。”
岳棠点点头,不再多言。她随意向父兄一瞟,便见他们虽表现得不在意,却时不时便看上自己两眼,与她目光相接之后却又偏转了目光,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模样。
岳棠也就勾了勾唇,看向别处。她能感到柯家三郎的方向有一道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但她没有去管,也没有去看。
半个时辰后,女帝推说疲乏先行离场,按规矩其他人须得再留半个时辰方可离开。岳棠起身推说去更衣,只想出去透透气,远离这一地的虚与委蛇。
谁料想走了没几步,身后便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唤她:“帼英郡主。”
岳棠回头,看见一颀长男子,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正朝她缓缓行来。
柯家三郎,柯兆。
岳棠拱手抱拳行礼:“柯将军。”
柯兆看了看她的抱拳,唇边笑意更甚:“郡主还真的想做女将军呢。今天穿这身宫装很好看,若是行了半蹲身福礼,会更添风致。”
在宫中,有官职的男子之间才抱拳行礼,女眷之间或是女眷见到有官职的男子,皆得行半蹲身福礼。
岳棠面无表情:“哦。”
柯兆也不以为意,又看了看她,说道:“郡主近处看,比远处看更俏丽一些。”
岳棠把眉头皱得很紧:“你当我是青楼窑姐儿?看来看去还要品评一番?”
柯兆连连摆手:“郡主莫要误会,我只是真心赞美罢了。若令郡主不快,我道歉——对不起。”
岳棠:“唤我何事?”
柯兆微笑:“无事,只想着与郡主一同出宫罢了,可以送郡主一程。”
“不必。”岳棠立即拒绝,“我自己可以回去。”
柯兆:“郡主当然可以自己回去,但相送是我的心意。”
岳棠看了看他,说道:“柯兆,你很烦。”
柯兆略略讶异,转而笑道:“哦?郡主烦我了?”
岳棠点头:“对,很烦。你再纠缠下去,我就要动手了。”
柯兆打量了一下她:“入宫不得带兵刃,郡主要如何动手?”
岳棠:“没有兵刃我也能掀翻你。”
柯兆哈哈一笑:“宫中不宜动武,郡主若有兴趣,我们出宫再——”
岳棠已经恼了:“你烦不烦?听不出来我在让你滚远点吗?”说完便走,一点余地也不留。
柯兆也没有追,在她身后轻轻巧巧地说道:“帼英郡主,不管你如何惹恼我,如何厌烦我,这婚事已是板上钉钉,望你有所了解。”
岳棠停步,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柯兆:“柯将军一贯自信,竟也包含这根本没影儿的事情么?”
柯兆缓缓踱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笑:“郡主不必故作强硬,也不必刻意令我生厌,以郡主在战场上的机敏善变、巧思百出,必不会是个全不知情解意、只会生硬刻板的无趣女子。再者,即便郡主真的是个蛮横刁妇,甚至是身有残疾,我依然会照娶不误。”他逼视着岳棠的双眸,带着一股不轻不重的威压,“这是柯家和岳家的事,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
岳棠双眸一凛便要发作,柯兆已经退后两步站定,又恢复了方才那般春风和煦的笑容,柔声说道:“其实我们能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的,对吗?与其剑拔弩张,不如相敬如宾,这样未来你我的日子都能快活些,你说呢?”他勾起的唇角带了些撒娇的意味,“郡主可要好好待我啊。”
岳棠面上表情并未变多少,内心却因深知他说的都是正确的而陷入悲愁。她暗暗深吸一口气,瞥了柯兆一眼,说道:“以后的事未可知,但眼下,你停步就好。”
柯兆没有再坚持相送,颇为大度地点点头行了半礼:“郡主走好。”
岳棠的车辇在规定回府的最后时间内慢悠悠地晃到了府门口。甫一下车,负责留门的管家便立即着人上前,牵马的牵马,伺候郡主落车的伺候着,还小声对郡主嘱咐:“老爷和大少爷都在书房等了有一阵了,四小姐脚下快着点儿。”
岳棠点头致谢,跟着前头提灯照亮的仆役,紧着脚步往书房走,果然远远见着书房处灯火通明,还有两个丫鬟从书房内正端着盛放吃食汤水的托盘走进去,又有三个仆役端着净过手脸的帕子和水盆以及漱过口的茶碗和水盂走出来,可以想见是父亲和大哥已经等得不耐烦,就在书房里简单梳洗了。
岳棠的脚步略略放慢,示意引路小厮前去通传,没想到大哥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四妹妹到了吗?快进来。”
候门的仆役立即掀起垂帘又打开门,弓着身对岳棠恭敬了一声“四小姐”。岳棠跨门而入,见到父亲和大哥分别坐于主次二位,稳重地提步上前行了蹲身福礼,唤了一声:“父亲,大哥。”
岳家的家主、岳棠的父亲岳荣“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倒是岳棠的大哥、现任骠骑大将军的岳松对她客气笑了笑,问道:“四妹妹见过柯兆,觉得如何?”
开门见山又一针见血,大哥一向如此,尤其跟她说话不愿意浪费时间兜圈子,岳棠心里非常清楚。
于是她也直接微微一笑:“不怎么样。”
岳松似乎料到她会这样说,也是一笑:“你与柯兆的婚事已然定下了,你觉得好那便好,你觉得不好也无碍。婚期就在三个月后,一切礼节行事都从简,但排场必会轰动京城,嫁妆也断断不会苛待于你。父亲与我等你到现在,是想告诉你,此间绝不能横生枝节,你不要妄想反抗,亦不可胡作非为,知道了么?”
岳棠将这二人各自看了一眼,亦是一笑:“前帝丧期未过就可成婚了?”
“所以礼节才会从简。父亲已向新君禀明过,得到了新君的允准。”岳松立即揭过这一话茬,笑容依然温和:“大哥想问问你有什么想要的家当,有什么特别想置办的,父亲与我都会尽力为你制备。”
在岳棠的印象中,父亲与大哥都是不会专门为等着自己而耗费自身的休息时间的,今夜在此等候却又只是说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必有隐含原因。
岳棠看向一语未发的父亲,问道:“父亲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没有的话请允许女儿告退。”
岳荣那双神色淡淡的眼眸终于定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语气也是淡淡的:“听你大哥的便是。”
“哦。”岳棠应了一声,对着二位蹲了蹲身,“那女儿便告退了。”
岳棠转身就走,几乎都能感受到身后两道惊诧的目光紧随身后。岳荣忽地又开口道:“淑贵妃之事,你不可再管。”
岳棠回头,恭敬询问:“女儿不明白为何父亲不能将姐姐接回?姐姐留在宫中已无益处,与其去做姑子再无出头之日,还不如接回家中,也好再为父亲分忧。”
与父亲讲父女之情,无用。必得说到此人的用处才有转寰的机会,亲生女儿也不例外。
岳荣的眉毛都未动一下,说道:“目前,不能得罪太后。”
太后要将前帝的妃子都送去当姑子,父亲虽然可以用职权或求情或徇私地救回女儿,但很容易被太后知晓,即便不会有什么大罪却也令太后不快,与太后生了嫌隙。
而当今太后因着前帝,如今还愿意给岳家几分薄面,些许优待。这累世难求的情分,万万不能因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断送。
岳棠并不意外,也不再多说什么,再次行礼后没有停留,很快走了出去。
然而她并没有走远,随便找了个理由驱退了跟随的仆役,从一处近路极快地回到书房附近——直觉告诉她,她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些东西就是竟然父兄一起等待她的理由。
此时距她离开不过寥寥数瞬,书房的灯火依然未熄,看来父兄仍未离开。然而书房两侧却涌出十来个手中持着棍棒绳索的大汉,看离开的方向是下人房那边。
这些大汉有几个都很眼熟,正是府中的护院。
书房的门被仆役轻轻打开,岳荣和岳松从里面走出来,正在交谈着什么。岳松的耳力一向惊人,岳棠连忙屏气降吸,将自己往假山石后面更隐藏得深了些。
“她竟没有出言反对,倒是出乎意料。”岳荣淡淡说道。
岳松笑着回应:“许是见了那柯兆动了春心,却又不好意思言明吧。”
岳荣一哂:“这样倒是最好。”复又轻轻皱眉,“今夜宴会上,新君连个正眼都没有给过你我。”
岳松也敛了笑意,微微凝重道:“是,我几番敬酒也被新君挥手劝退,倒是与那柯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岳荣用鼻子出气,轻哼了一声:“若是前帝还在,怎会如此!”
岳松扶着父亲走了几步,又道:“那柯兆还在外面候着,父亲还要见一见么?”
岳荣的语气染了些不耐:“让他快些离开,半夜三更等在府门口被人瞧见了算怎么回事。”
岳松立马应承:“是是,我立即吩咐人请他离开。”
岳荣又叮嘱道:“那些知情的护院立即遣走,绝不能让四丫头知道一星半点。”
岳松:“是,那是当然,若是让四妹妹知道咱们今晚的计划,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二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岳棠在暗处皱紧了眉头。她略略前后联系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当即拔腿而行直奔下人房,却又谁都没有惊动,逮着一个曾与之有些交情的护院就给拎了出来,直接带到了后院柴房僻静处。
面对四小姐的质问,这护院却支支吾吾什么都不说,岳棠也不发恼,直接戳他痛处:“不是有老母亲在家等着你拿月饷回去买药治病么?明天你们这一拨晚上打算对我动手的人就都要被遣走了,失了银钱来源要如何侍奉母亲?若你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保证给你一笔足够的银钱让你给母亲治病,以后若是不够,你还可再找我来取。”
护院眼睛一亮,复又一暗,嗫嚅道:“可是说了的话,老爷和大少爷更不会放过我的”他瞟了岳棠一眼,“四小姐您一闹起来,阖府上下都知道是谁走的口风了”
岳棠冷哼:“你放心,这次,我不闹。”
护院狐疑地看了岳棠一眼,但又知道这位四小姐一向说话算话,犹豫再三一拍大腿,说道:“我就都跟你说了吧!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想干这缺德事儿!四小姐,今晚上我们十二个护院在您来之前就守在书房外面了,只要您有一句抗婚的话语,我们立马就要冲进去把您打晕再绑了,用棉被一裹就直接送到外面的马车上去!”
岳棠听得心惊肉跳,用力一抓护院的衣襟,硬声问道:“扔到什么车上去?柯兆的马车吗?!”
护院有些不忍:“是,是的”
岳棠怒极反笑,咬牙切齿:“然后呢?”
护院:“然后,然后您就被柯将军带走了啊,至于去哪儿我们不清楚,只听老爷和大少爷说,这样您就能安心跟柯将军成婚了。”
安心成婚吗?
呵。
岳棠松开护院的衣襟将他一推:“你走吧,今晚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说罢从随身荷包中掏出两大锭银子扔给他,转身快步离去。
岳棠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居所,而是疾行在府中北边的一处阔大绵长的水榭之中,从亭台奔至楼阁,又在水面轻点腾跃至水榭顶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了一阵,方觉稍稍纾解胸中憋闷。
怪不得她那一贯吝啬给予她些许时间的父兄愿意大晚上的端坐书房等她!
怪不得他们假惺惺地询问她的意见,说要带她去见见柯兆,摆出一副愿意商量的姿态!
怪不得柯兆说要送她回来,原来他根本就是顺路,只等着她被棉被裹出来扔到他车上!
若是她在书房中如同往常一样与父兄呛声,只怕这会子已不知道被柯兆带到什么所在行些什么污糟之事了!
原来为了让她甘心嫁给柯家三郎,自己的父兄都不可信任了吗?竟想出如此下三滥的招数来对付她?!竟愿让她婚前被随意染指,致使她不得不嫁人?!
心渐渐沉下去,愈发冷硬。
她回想起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被议婚,父亲要将她远嫁边陲以安抚军心,她为求自保在书房前苦跪三天,终于换得父亲一个点头,允诺将她当做儿子看待半月,若能在半月内拿回父亲最想要的边陲军情情报,便可交换自由。她急赴边陲搜集情报,几乎将自己置于死地,几番死里逃生才回到京中将情报递交父亲,换来的不过是淡淡一句“尚可,此次便随你”。
那时她虽然心有余悸且对父亲的冷淡记恨于心,但仍然因为终于能踏入父亲的书房与兄长们一同议事而倍感欢欣自豪。
她以为,她能成为父亲的儿子了。
时至今日她才真正醒悟,父亲不仅没有把她当做儿子的意思,还将她视为一块随时可以随意扔出府门的抹布——能助父亲擦拭篡位痕迹的抹布。
岳棠完全冷静下来,很清楚父亲此举的真正含义——
前帝是因父亲的扶持而稳坐龙椅的,父亲又将姐姐送入后宫成为前帝宠妃,岳家可谓一时风头无两,荣宠无双。而前帝登基不过四月有余便屡屡传出身体不适的消息,终在缠绵病榻月余之后撒手人寰。
而这一段波云诡谲的时间里,父亲在其中搅弄风云,不可谓不忙碌。
前帝卧病期间曾数度单独召见父亲,谈话内容无人知晓,只发觉父亲开始私下与前帝唯一的弟弟英王接触,言行之间颇有些将英王奉为新主的意思。但就在前帝大行的前两日,英王忽然坠马而亡,父亲直接发兵围城,大有一举拿下龙座之意。
这些惊心动魄,都是当时远在东南对抗流民暴乱的岳棠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然而父亲没料到柯家会突然发难。
柯家也曾钟鸣鼎食,不过那是在更久之前的旧朝——奚国。在这江山还姓奚时,柯家一门三杰笼罩在朝堂之上,据说皇帝下旨也要看柯家脸色。但因当时身为兵马统帅的前帝夺政,柯家一夜之间因保皇而覆灭,最终只剩下一个三郎勉撑门楣。
前帝因岳家的扶持而倍赐荣宠,自然对曾反抗自己的柯家疏远冷淡。但因柯家门生众多,又因前帝本就是篡位而名不正言不顺,正需要柯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为自己正名,便将柯兆扶持起来,面上有个安抚及招怀之意。
柯兆本一直没有什么实权,岳荣也从未将他放在眼里。但在岳荣围城之际,柯兆却忽然带兵而至,仿若从天而降,将岳荣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岳荣本已坐实篡位且兵败,却因岳棠收到段舒清求援而带人回京就立刻逆转了形式——他大言不惭地对新君禀明心迹,表示自己围城乃是有恐京城不安,并非篡位夺权,自己的四女岳棠带人回京策应便是明证。
当时尚在马背上的岳棠,眼睁睁看着父亲翻身下马,痛哭流涕地亲自打开城门,不住地念叨着“终于平安无事,臣心甚慰”这等睁眼瞎话,将自己和柯兆迎进了城。
段舒清终于踏上龙座。
新君继位,万事不稳,自然也不会如何严苛地追究朝中颇有势力的岳家,何况岳棠确实是来救援的,便是看在岳棠面上也不能如何发作。只是段舒清自有自己的法子,自她继位后就没有召见过岳荣与岳松,虽说地位和俸禄都未变,但也没有像恩赏柯兆与岳棠那样有任何表示。
言下之意,不言而明。
那时候的岳棠有种微妙的欣喜和幸灾乐祸。她明显能感受到父亲和大哥对她的态度比从前好上百倍,只因她那时相当于家族在朝中的庇荫,有她在,加上二哥依然镇守西南重镇,新君就暂时不会动岳家。
当然,只是暂时。
无声利剑高悬颈项,岳荣没有一天能够安枕。
而与柯家联姻,是示好新君最为明显直接的方式,且可以暂时安抚柯家,以免柯家频频挑刺,非要将岳家的篡位坐实,一网打尽。
至于柯兆答应这门婚事,不过是因为看中岳棠的领兵之能,以及她与新君的表姐妹关系。
一拍即合。
岳棠发出轻声嗤笑,自语道:“好盘算。可惜被我识破了,啧啧。”
她随意从屋顶跃下,身影轻盈得仿佛月华轻洒。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居所,若无其事地唤丫鬟准备沐浴,回应婆子们若有似无的关于婚事的刺探,装作一副不可抑制流露小女儿娇羞却仍然嘴硬的平常女子,终于在几日后与父亲一起用茶点时,听到父亲略带戏谑鄙夷却又语调轻松状似宠溺地对她说道:“女儿家终归是女儿家,嫁人才是最终归宿,领兵打仗都不过是你嫁得更好的筹码。”
岳棠也就从善如流地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保持着一副被说中又不想承认的面色,成功地让父亲以为她准备安心嫁人,之后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便不如以前那般谨慎严苛,她的院落周围的护卫也不似之前那样半个时辰一轮换。她像从前那样隔几天便去一趟军营巡查,不动声色地写了一封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的家信给二哥。
柯岳两家联姻之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但岳荣恳请新君赐婚的圣旨仍然迟迟未下。岳棠在府中每隔一阵就会被要求挑选各种物件的款式花样,每两天泡一次百花灵草汤及细细地用鲜花精制的头油梳发,每天晨起以清新花露和刚剥壳的鸡蛋净面如此种种,岳棠心平气和地忍受了近两个月,终于在某天小憩后看着一个仆从匆匆小跑进入她的院落,急慌慌在门外对她行礼后立即说道:“四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吧,老爷在朝堂上晕过去了!但皇上、皇上没有放老爷回来,就那么让老爷晕在金殿的地上”
岳棠回应的声音颇为惊惶,起身穿衣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待她身着朝服迈出府门时,尚在府中的姐妹和父亲的妻妾都站在门口望着她,每张脸上都是期盼和紧张,那些平日里的白眼和轻视全都不敢有丝毫显露。
岳棠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懒得看她们一眼,拽过小厮牵来的缰绳,帅气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