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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凤年跳舞跳累了,第二天难得地多睡了一阵。
他睡的太舒服,四仰八叉地翻了个身,往身边摸了一把,却是没摸到人。
佩珑大清早就去了丽都,穿戴的静悄悄没声音,还在他眼皮上香了一口又一口,好像是很眷恋他留在自己的床上,不舍得走。
没人吵他,他就能睡的跟个宝贝似的半点没醒。
陈凤年在被窝里蹬了一脚,发现除了被窝里那股佩珑常用香膏的味道,别的什么都没有。
清冷、暗香,这两个词让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的相见。
那是一场很美好的相见。
陈凤年沉浸在余香里不肯睁眼,但他也知道,再躺差不多五分钟就必须睁眼了。
不睁眼,错过了佩珑开戏怎么行。
女主人不在,丫鬟小玉服侍他起床,陈凤年姿态优雅地喝了小半碗鸽子汤,又喝了小半碗白米粥,吃够二十分钟才出门。
出门没五分钟又回来,因为嫌小玉给他拿的领带跟今天这身西装不匹配,不换掉的话寝食难安。
对镜打好领带,陈凤年自觉镜中人已经非常的优雅——但潜意识里,他就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又站了五分钟,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对啊,我这是去戏院,不是去西餐厅,我穿西装作甚么!
陈凤年暗暗骂自己没脑子,回身又进了卧室,这回再出来就是真正的大家子弟,蟹壳青的整洁长袍,鼻梁上照旧是他那副十年不变的金丝边眼镜,优雅之余,更有旧式文人的清贵气度。
长袍是佩珑给他定的,从面料到做工都无可挑剔,料子是上海独有,别的地方连丝线都买不到。
陈凤年很喜欢,一度想要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起来。
虽然做这件衣服的时候,依然是他付的钱。
有钱什么都好,也什么都不好,陈凤年现在没穷,只知道钱能买来美人一笑,不知道等他穷了,兴许美人就要转头冲别人笑,半点没他的份了。
晨起有雾,陈凤年刚乘车到丽都,太阳就放了晴,正是一个好晴天。
戏院门口挤的都是人。
陈凤年现在养王佩珑一个,而王佩珑身后则是有一整个戏班要养,那么他的身份也就很明显,是所有人的贵人,保不齐还得当祖宗看,轻易是怠慢不得的。
他被领上了二楼,单独开了个视野最好的包厢,方便从上至下地将戏台的方寸尽收眼底。
与此同时,隔壁包厢里,戚老八右手上包着白纱布,脸上遍布横肉,看样貌分明是晚清刽子手的接班人,然而那堆横肉一条条磊出沟壑,他硬是笑出了古代弄臣的感觉。
戚老八撩开帘子,恭而敬之地将万显山请了进去。
万显山也来凑热闹,陈凤年并不知道,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台下,发现前排坐了好几个叫得上来名字的人,左边三个和自己大哥关系好,右边两个只是有生意往来,当间零散坐着几个,或许能和陈家合作成愉快的商业伙伴,或许大哥看不顺眼,会把他们揪起来尽数驱逐出境,总之就都算熟人吧!
二楼的人看一楼总是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感觉,陈凤年看看就不想看了,觉得这帮人只是和自己家有关系,跟自己却是完全没关系。
他在陈家遗世独立,像异类又不像异类,不想花家里的钱却又忍不住花钱。
大哥骂他洋书看多了,越看越不中用,骂的比爸爸还厉害,典型的恨铁不成钢。
二哥一见他,就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也是动不动就来添乱。
自立倒是没想过自立,因为他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知道他这个人除了拿钱花钱,别的事一概都做不好。
这些琐事与恶习常年累积,最后便一股脑地堆积在心尖上,压得人无法喘息;
只是他心如明镜,从来不提。
一时间下方叮呤咣啷了一阵,是师傅们在敲头场,台下顿时安静了一秒,而后又开始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对戏台的布置品头论足。
王佩珑早就收拾齐整,还在吸气吐气平复情绪,她先是从戏台上的假山后边绕了出来,直到水袖抖开,在九-龙口站住了一亮相,台子底下就开始一片一片地叫好,叫的是震天响,连嚣板的声音都快要听不见。
这个时候越响就越是安定,王佩珑的心反倒彻底稳了下来。
这就行了,她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鼓舞自己,看来我这张脸还卖得出去,我这回算是彻底翻身了。
陈凤年一直在二楼,没有随波逐流地叫好,他只是向前弯曲了身子往前探,乌黑的眼珠子黑白分明,只需一个眼神,就正好同起范的佩珑对上。
正是:多情戏子风流客,赛过人间。
陈凤年末了就想,这楼上好比天上,楼下好比人间,倒让他一时间想起了罗密欧与朱丽叶,和牡丹亭一样,也是个爱情故事;
偏巧两个故事意头都不太好,一个生死相隔,一个又是人鬼情未了,除了浪漫以外,一点吉利的都没有。
偏巧陈凤年就很想得开,觉得吉不吉利都是后话,此刻有浪漫便足矣。
他是公子哥出身,家里有钱;
别人不行,他却是可以靠着浪漫就能过活的。
同样,看见二楼的凤年,王佩珑心里立时就美出了泡,那些泡泡在她嗓子里缓缓上升,颜色统一呈粉红,也足以代表她的心情。
但杜丽娘幽怨惯了,不能美的太过头,于是她状似无意,实则有心地朝二楼抛了个水波流转的媚眼,仅在转瞬之间。
这回媚眼走线很正,没有抛歪,被二楼的凤年准确接收。
他接收的很快,也很高兴,仿佛这是他们两个的小秘密,她在台上唱着自己的独角戏,然而并不忘寻找自己。
小情人隔着两层楼的距离隔空散发爱意,隔壁的万显山倒是也沾了点光,因为他跟陈凤年的单间隔得很近,所以这时就认为那个媚眼有一半也得算在自己头上,实在不济,二楼四个包厢平均分,他落个四分之一也是有的。
而且他看着佩珑唱戏,看她的腰身扭的非常柔韧带劲,就不由自主地要忆起当年。
当年他把她关在房里饿了两天,直到两天后的黎明时分,她是不是也这么扭着腰,从那扇小窗户里扭出去的?
饿两天都这么能跑,到底是什么促使她这么要跑?
他想不通,两年过去都没想通。
有些女人的确不能娇养,养熟了留不住,他那时好吃好喝养着她,她不念恩情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跑。
不娇养,就只能来硬的,就得狠下心,打断她的腿才行。
可真说打断,如今也不知道舍不舍得。
万显山就这个问题仔细地审视了内心,都审视好几遍了,就认为自己应该是能够舍得,顶多把佩珑的腿打断之后,他对她千好万好,她要星星他就摘月亮,他对她是非常包容的,他相信他总能哄到她不那么恨。
这么一想,思绪便有些缥缈,他缓缓倒回椅子上,手里端着伙计倒的西湖龙井,跟老太爷一样地垂下肩膀,决定这些忆当年的破事暂时先搁一搁,还是看戏要紧。
简短截说,今天的演出大获成功。
就是有一点点小问题,也着实不用放到台面上来。
勒头师傅今天大概是饭吃的太饱,给戏班子里‘并二肩’的角儿上头时勒足了力气,苏佩浮台上唱着‘多亏她无忧无悔情款款,情款款’,王佩珑这个杜丽娘就站在台上和他互诉衷情,同时心里饱含唾弃,嫌他这个柳梦梅简直多情的要死,流转目光吊足了台下太太们的心窍,也不怕出门被人家正经老公给打死。
他们一对师兄妹配合完美,婉转的婉转,多情的多情,结果一出唱完转到后台,王佩珑首先去卸了妆,而那苏佩浮却是铁青着张脸,半晌后扶着墙‘哗’地一下就吐了,吐的非常恶心,一地的小馄饨。
他这一行为堪称扫兴至极,让余下所有准备开个庆功宴的人顿时收敛了欢喜的心情,很郁闷地去找拖把和簸箕,就准备等他吐完好好清理一下后台的地板,然后各自回家,各自吃饭。
苏佩浮吐的昏天黑地,甭说扯着嗓子骂街,简直半天缓不上气,而一旁的勒头师傅知道自己今天这是不小心下了重手,早在他把绷子扯下来的那一刻就溜了。
“老棺材,勒头勒的叫什么里个东西!”他气得一边反胃一边生理性流泪:“好歹我也是二肩头,挑梁的小生,他们看我名气小了,就拿剃刀师傅糊弄我!”
王佩珑现在是台柱子,然而还是屈尊降贵走过去给他拍后背,又叫人倒了杯温开水好堵住师兄那张臭嘴,说道:“你也别老骂师傅,人家力气拢共就这么点,从小到大咱们都是这么勒的,我看你就是大烟吸多了身体扛不住,现在吹点风就要头疼,还要吐,就是自己活该!”
“嚯,你还真提醒我了。”苏佩浮就着她的手把开水一口一口喝掉,才缓过了气:“我现在自己都不知道瘾头有多重,别的人是吸了烟没力气唱,我是没吸才没力气,今天牡丹亭唱好,明天碧玉簪又要来,看样子我晚上还得去趟烟馆,好好养养精神。”
王佩珑看他能站起来了,心想外面还凤年跟车子等着,也不好在后台多作耽搁,便拿起外套,转身要走。
她这刚走一步,袖子便又被扯住;
原来她那师兄刚才吐得眼泪汪汪,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这时就可怜兮兮地要她捎带一程,把他顺路送到饭馆去吃顿好饭。
苏佩浮说是说的自然,仿佛肚子饿了,那叫天经地义。
但王佩珑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来,他这是又没钱了。
她五天前给了有小一千,五天后师兄就又扯住她,半遮半掩地,跟她伸手要钱。
狗皮膏药,贴了就摘不掉,这得给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啊。
王佩珑叉着腰,颇想将被大烟吸丢了魂的师兄给彻底骂醒,可当着后台众人的面,当着苏佩浮那张被花布染红一样的脸,最后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这个人啊........”真是让她说什么好。
苏佩浮很是羞赧地低了头,手指头摩挲在一起:“佩珑......你不懂,我这是、这是.......唉!”
他唉声叹气,心中虽然有很多想法,还有很多委屈,可对着面前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他无论如何都没脸说出来。
有这个脸,他早三百年就唱红了,也不至于混迹到今日,还得靠佩珑接济过活。
王佩珑看他这怂样就只能叹气,叹的同时还在后台多站了一会儿,等他收拾完了一起走。
师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倒是堆了一座山,钱没了饭却要吃好的,王佩珑想这也没什么,车子开到小公馆途中是要经过饭馆的,凤年一向好说话,心胸也很宽广,他的车和司机都给自己了,要送师兄去吃个饭那就去呗、
反正无论怎么,她和凤年都是要一起回去过二人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