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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瑟琴声在殿内回荡,虽比不上宫乐动听悦耳,但作为伴舞之曲却也绰绰有余。
方才挺身为自己解围的采薇已换了一身行装,在主座与其余三座前空出来的位置,挥动着长长的舞袖,一展舞姿。
舞曲悠悠,采薇便莲步轻移,缓缓如凤起羽翼,扬起长袖。舞曲凛凛,采薇便玉手重曳,匆匆似龙腾云霄,坠下身姿。
坐在主座上的徐朗前生今世都不懂舞蹈,观赏采薇舞技的目光也是恍惚游离,只知道顺着旁人喝彩声,一并夸赞几句,而后便又是沉默不语,甚至瞧上去还有些木讷。
他在想东西。
放下悬在空中许久的空荡羽觞,徐朗的注意力重新集中了起来,并将目光落在了正对面的袁仁身上。
极巧的是,袁仁也正看着徐朗,准确的说是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徐朗,两道目光在此时突然一交汇,便像两道闪电一般在虚空中劈到了一起,并似是轰出了一道震荡,令徐朗微眯起了眼眸,让袁仁垂下了目光。
“好!”
“精彩!”
伴随着这最后一阵喝彩声响起,采薇的这一段舞蹈结束了。
扬起长长的舞袖,掩面低头向徐朗行了一肃拜礼的采薇,又微微抬起头来,往她最想得到称赞之人那里投来了炽热的目光,“此舞采薇许久未练,生疏了,还望府君不要怪罪。”
“哈哈哈,这是什么话,俺就觉得你跳的很好!”黑脸微醺的张飞又饮了一口酒,笑着说道,“是吧二哥。”
关羽捋了捋长度还只是半遮脖颈的胡须,轻轻嗯了一声。相比已经完全放开的张飞而言,关羽还是有些拘谨端庄了,不过对比一开始确实好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酒精开始起了作用。
见众人皆在夸赞,徐朗也不好闷着不说两句,沉吟了片刻后便准备开口,可袁仁却在此时起身来到了采薇身侧。
“好是好,就是没洛阳那以舞相属的滋味。”
以舞相属,即汉代一种交谊舞,宴会中较为常见,作为歌舞之风极盛的汉代,这个算是礼仪规矩最为严格的舞,无论是姿态还是仪容都有讲究,算是汉代士大夫及宴会里常见的娱乐项目。
“你这厮!”
“好了,大家都有喜好,袁君不过说说自己看法而已。”见情势不对,徐朗忙出声道。
略显随意地向主座上徐朗拱了拱手,袁仁轻笑了一下,又道:“适才听到府君唤你采薇是吧,是府君亲自给你取的名么?”
瞥了一眼这位方才想让自己主子难堪的袁仁,采薇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先看了一眼徐朗的脸色,结果徐朗也正看向了她,还给了她个允诺眼神,得了徐朗准信的她这才放心下来,回道:“是,采薇是奴婢之名,不过不是府君取的,而是......”
话说到这,采薇犹豫了一下。
袁仁仗着徐朗自己所说的今晚酒宴不设什么规矩,说出口的那些话明显就是想让徐朗难堪,这些明眼人一看便知。
殿内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适才徐朗和袁仁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尤其是距离更远一些的人,然后殿内就临时安排上了一段歌舞,可就在徐朗身侧跟着的采薇却不一样。
她抿了抿嘴唇,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可重新开口时的语气,比起刚才却是怯生生了许多:“奴婢是府君从歹人手下解救出来的,因为刚来且府君日常事务繁忙,所以奴婢的名字暂时还是用先前那歹人所取的。”
“你所说的歹人可是公孙丹或是那刘同?”
采薇抬了下眸子,蹙眉望了一眼徐朗,点了点头。
“采薇,嗯,采薇.......”
也不知这袁仁是否是在故作姿态,一边似在品味、咀嚼采薇的名字,一边在采薇身边踱起了步子,良久这才缓声道:“你卖身之前,家中是否有亲族戍边?”
旁人听这话或许有些莫名其妙,可采薇却如同身上糟了一道惊雷,嗔目间,表情也失了神,“你,你,你怎知我有亲族戍边?”
“那你家中这位可是已战死沙场,或是戍边之后便没了音信久久未曾归家,亦或是在返乡路上出了什么变故?”
“你怎知得如此清楚?我们,我们见过?”
这一回不仅采薇惊讶无比,就连酒宴之上的其他原本冷眼旁观之人也都接二连三地好奇了起来,有些的则是捂起嘴窃窃私语,猜测这袁仁到底是怎么知晓这些的。
“俺觉得这厮就是瞎猜的!”举起铜卮仰面灌了一口酒,今夜喝得爽利的张飞蹭了蹭一旁还搭理自己一下的刘备、管亥,嘟囔道,“要不就是你们之前见过!”
得意的神色陡然浮现在袁仁的脸庞,停住了脚下的步伐,袁仁扼腕徐徐解释道:“采薇乃诗篇名,出自诗里小雅,主要讲的就是戍卒返乡的,再加上据我所知,刘同和那公孙丹都是读过些经书的,能专挑此诗篇为名,必然有蹊跷。”
“噢,原来如此!”
“看来还是读过书的厉害呀,从名字就能猜出这些!”
听完袁仁的解释,那些原先茫然不解的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乃鸿都门学之人,诗中风雅颂早已了然入心,猜出些端倪并不奇怪。”袁仁轻笑了一下,不为人察觉间瞥了一眼主座的徐朗,并顾盼了一下四周之人,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这酒宴既有了歌舞,怎能少了诗赋呢?”
“不知在座诸位有多少人听过这首采薇呀?”
点到此处,袁仁不再说下去,而是偷偷睃了几眼附近人的神色,尤其是方才恍然大悟的那几人。
在座的诸如甄逸和沮授等熟读经书之人,诗中名篇无一不知晓,可他们对如同跳梁小丑般的袁仁,都是不愿搭理,自然默不作声,而其他部分人像是太史慈、关羽这样略懂一些的,也大都和前者一个态度,对这袁仁不予理睬。
这样一来,人群中剩下来的就都是诸如张飞、管亥等这样完全一窍不通的了,而他们又会有多少人听过这首采薇呢?
见众人要不完全不理睬自己,理睬自己的又纷纷摇头,袁仁想吃了颗定心丸般,向主座的徐朗请示道:“府君,谚云:‘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当今天子设鸿都门学就是为了更好教化百姓,既然在座这么多人都没听过这首采薇,不如我代府君吟诵与大家听,也算为大家解乏解闷。”
“你会有这么好心?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徐朗心里如此想到,可嘴上却答应得十分爽快:“准了。”
“诺!”
袁仁见徐朗答应的如此爽快,得了徐朗允诺之后的他登时喜上眉梢。不仅仅是因为他又得了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而喜悦,还因为徐朗落入了他设好又一圈套的而窃喜。
袁仁望主座上的徐朗拱手微微一笑,心中却是恶狠狠道:“一介粗直武夫,待会等着丢脸吧!”
只见袁仁略微敛容后旋即转身,轻咳了一下嗓子,随即抑扬顿挫的吟咏了起来:“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袁仁一开口,适才默不作声的人无一不在心中暗叹道:“这厮,还有点本事。”
不得不说,鸿都门学作为专研辞赋、小说、尺牍、字画的官方学院,对学子在这些方面的造诣提升效果还是有的,而袁仁不愧为鸿都门学的学子。
从他吟咏时的表现来看,他在学习吟诵吟咏的这方面上,至少还是下过不少功夫的,尤其是他吟咏时才用到的嗓音,带着古朴气息极具特色,不消一会儿,原本酒气熏天的大殿在他的吟咏声中瞬间悄然弥漫起了诗书气息。
随着袁仁抑扬顿挫的吟咏开始,在他那优雅古朴的嗓音,与先秦时期流传下来的独特吟咏方式搭配下,就连张飞都安静了下来。
声起声落,众人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的西周,看到了那位渴望返乡的戍卒,感受到了他那颗思归炙热的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念到此处,袁仁倏尔停顿了下来,而沉浸于袁仁吟咏的众人也是将四散的心神抽离了回来,往袁仁所在地方看去。
“怎么了?怎么还停住了?”
巧的是,此时停下来的袁仁也正望着徐朗,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停下来了?”主座上的徐朗亲自问道。
踌躇了许久,袁仁这才吞吞吐吐道:“府君,接下来就是最后一部分了,我在想教化乃府君分内之事......要不这最后一部分要不府君来?”
徐朗闻言,警惕心反而散了大半,心道:“原来你小子给我埋得坑在这呢!”
“不会。”
没有任何的迟疑,徐朗当即答道,而在同一时间,殿内有部分人竟是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哼,就料定你不会!”袁仁心中这么暗自嘲讽着,嘴上却是另一番说辞,只见他面显惋惜,却处处带着一丝嘲讽意味的说道:“无妨,府君出身军旅,懂刀枪棍棒,不晓辞赋经书,难以足教化之事,此番也能理解。”
“好在家乡重教化,小儿尚在黄口之时,便熟读诗中风雅颂,无妨!”
这话听起来虽然就是在陈述事实,可实际却强词夺理,暗地里还处处在贬损徐朗。
他做这么多,等的就是恶心徐朗这一下子!
虽然这一下发挥不了什么大作用,可他这可是计中计,接下来等着徐朗的坑可还多,而这计中计说白了就是认准了徐朗军旅出身,不通文墨,逮着这一点狠狠地扇徐朗耳光,将方才丢的脸面和场子统统找回来。
“那就由我来代府君继续吟咏下去吧!”
正当袁仁刚清完嗓子,准备继续吟咏下去时,主座上的徐朗又发话了。
“袁君别急。”
听到这话的袁仁登时一激灵,差点没给口中的吐沫呛着。
“虽说我确实忘了这最后一部分,但我倒是在刚才作了一首诗,不知若是我吟咏出来,是不是也能达到这教化的效果呢?”
作诗?
还是刚才那一小会作的?
这一回殿内的骚动声更大了,尤其是徐朗最早的部众,跟了徐朗这么久时间,他们可从未听说过徐朗还会作诗。
“噢,噢,想不到府君还会作诗?”袁仁语气既有些惊奇,也有些狐疑,当然更多的依旧抹不去的不屑。
“对,正好你也是孟皇先生弟子,可否帮我写下来,我等会也好让人誉抄。”
“嗯.....也好。”袁仁迟疑了一下,现在反倒是他不好拒绝了。
“那就去给袁君拿纸笔吧。”
声落,婢女旋即去寻纸笔,除此之外,士卒还在正中央的多摆了一个桌案,而婢女拿来的纸笔也是平铺在了上面。
带着心中陡然激增的不安,咽了一口吐沫的袁仁看了一眼主座上闭上双眼似是养神的徐朗,提醒道:“府君,可以开始了。”
此时殿内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了主座的徐朗身上,有些人眼中满似期待,有些人眼神中则夹杂着怀疑,而不巧的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后者。
可是在这么多人的眼光注视下,徐朗却依旧紧闭着双眼,像没听到这声呼唤似的。
“府君?”
“府君?睡着了吗?”
见徐朗久久未出声,袁仁又提醒了几声,可语调却是一声比一声轻松,声响一声比一声嘹亮,语气一次比一急切。
“嘿嘿嘿,我就知道肯定是装的!”
就在袁仁在心中窃喜不已的时候,徐朗忽然张开了双眼,站起身来,朗声道:
“周时明月秦时光!”
“万里长征人未还!”
此两句一出,像是被徐朗的吟诗的气势所震慑到了,袁仁握笔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险些就要坠落在地。
可袁仁终究是从洛阳来的,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深吸一口气,就镇静了许些,并在稳住心神后,旋即提笔将这两句开头写在了空白的纸张上,而徐朗似乎也是在等袁仁写完,久久没有继续念下去。
“他就是蒙的,这么久都没继续念下去,他就是蒙的,不要慌,不要慌!”
等到袁仁低头一边心理暗示自己,一边将这两句诗的最后一字写完时,徐朗铿锵有力的声音,又再度在殿内响起:
“但是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渡阴山!”
啪嗒!
此两句一出,袁仁的手应声坠落在了地上,握笔的手颤抖着久久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