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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又回到了一天前的玉泉营。
玉泉营距离宁夏城大约有五十里路,乃是宁夏游击将军仇钺的行辕。此地驻扎有仇钺军的主力,正好遏制住长城隘口和黄河西渡口之间的这一片军事要冲。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夕阳染红了天空,放眼朝西看去,那条破败的长城在晚霞中金闪闪地亮着,但无数的缺口却在强烈的对比中黑黝黝地显得阴森,一如这里所有人的气氛。
这条长城始建于秦朝,一年多年前,秦始皇命蒙恬发五十万秦军驻扎于此,先后凡二十年,终于筑成这一道边墙。又与长长城和燕长城连成一片,西起甘肃,东至辽东,绵延万里。
可惜在坚固的建筑也经不起时代风霜的侵袭,到如今,却已经破败下去。
若不是当年三边总制杨一清大人修修补补,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实际上,东面京城一带的长城还好。陕甘一带,这条破破烂烂的大墙却是再无法抵挡草原民族的侵略了。
“砰!”一只花瓶扔在地上,瞬间摔得粉碎。
“贼子,贼子,辱我太甚,若不杀汝,难消我心头之恨!”仇钺捏紧了拳头,一条壮实的身坯激烈地颤动。
因为实在太激动,他额觉上沁出了黄豆大的汗水,目光中有凶光涌动,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
行辕大堂中,立着三五个书生,看起来应该是仇钺的幕僚,一个个都惊得面容发白。
军中不同于地方,军事长官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个时候若谁触了大帅的霉头,被直接乱棍打死也只能怪自己命苦。
不但是护卫们,就连军营的几个幕僚也都闭口不言,担忧地看着仇钺。
旷野之中,大风猎猎,吹动大堂外面那面大旗,风沙顿起,苍茫地和夕阳混在一起。
暮色开始混沌起来。
“一定是苏木,一定是苏木!”拳头咯吱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今次若不杀你,仇钺身上的屈辱算是无法洗刷了。你们几个,给我出个主意,无论如何,得将这个贼子留在宁夏!”
说着话,仇钺捏成拳头的右手猛地松开,朝幕僚们指去。
几个幕僚身子一晃,已经有人悄悄地退后一步,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就在这几天,一个谣言在宁夏边军中流传开来。说是大帅当年为了自己的富贵,不顾家中尚有高堂,给去世的仇理将军做儿子,袭了他的官职,这才飞黄腾达起来。
后来,大帅的亲生父母去世之后,他竟然不去奔丧,更别说守孝三年了。
为了自己的富贵,连爹娘都不要了,这样的人和畜生还有什么区别?
俗话说,谣言是长了翅膀的。不过两日,这个惊天秘闻就闹到人尽皆知。别的军营的将士看玉泉营的人,都是面带鄙夷,言谈间甚为不屑。
仇大帅是什么人物,心机深沉,又是个以牙还牙,跋扈惯了的人。听到这个谣言之后,立即派人去查,并放出话来,若是叫他查出究竟是谁放的谣言,定灭他满门。
前线这种地方,军队长官就是法律,要灭一个普通人,也就是他一句话而已。
可这一查,却发现这个谣言是从锦衣卫经历胡顺那里放出来的。
而且,胡顺已经将此事上报回锦衣亲军指挥使衙门,说是要彻查此事。
仇钺在官场和战场上打了一辈子滚,如何不知道胡顺是苏木的老丈人,这事定然是苏木不忿那日宴会时对他无礼,要来整自己的。
却没想到苏木的报复如此狠毒,一个不慎,自己很有可能赔进去,前程尽毁。
大明朝以忠义孝治国,朝廷用人首重一个“德”字。若是不孝顺父母,被朝廷查下来,被罢官夺职也是轻的。
这个时候,仇钺有些后悔那夜去找苏木的霉头。早知道这读书人整起人来如此恶毒,自己就不该轻启战端。
哎,怪就怪那天喝太多酒,一时冲动啊!
此刻,后悔已经无用,得想个法子将这一关度过。
谣言之所以是谣言,那是没事实依旧。
实际上,当年仇钺过继给仇理的时候,父母已经去世多年,这事也不怕人查,仇钺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只不过,他带兵这么多年,在军中一言而决,自大惯了,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顿时就起了恶念,想将场面找回来。
否则,若是不闻不问,叫将士们怎么看,以后还怎么带兵。
做一军统帅,最最重要的是威信,威信一去,也没有人敬你怕你。
仇钺心中毒念顿生,就起了杀心。
做了这么多年军人,他手头也粘了不少人血,杀一个官员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宁夏陕北,天高地阔,敌情复杂,几条人命莫名其妙地消失也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幕僚们却不这么想。
一个师爷硬着头皮,小声道:“大帅,苏木毕竟是状元公,翰林院编纂,陛下驾前最宠信之人。若是向他下手,必然是天下震动,朝廷会不过问吗?且,人多口杂,难保不走漏了风声,到时候,只怕大帅你却有许多麻烦。”
既然有人开了头,其他师爷也壮起了胆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苦劝。
仇钺如何说得过手下的师爷,辩了几句,立即爆发了,一脚踢道长案,怒喝道:“滚,都是没个担待的,爷爷每月拿那么多银子出来将你们喂得饱了。真到关键时刻,却没一个人指望得上,都给我滚!”
等众幕僚灰土脑地离开,仇钺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时。
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书生见四下无人,这才走上前来,一拱手:“大帅若是想谋那苏子乔,倒不是没有法子。”
这人正是谢自然,他得了年老夫子的书信,带着手下押解粮秣来前线之后。因为是年教授的学生,又文武双全,甚得仇钺欣赏,就留在身边说是要让他入自己幕中做幕僚。
对于仇钺的看重,谢自然心中却没有半点欢喜。
不但如此,好叫苦不迭。
他志在科举,对自己的学问文章也有极大的信心。在他看来,区区一场乡试,虽说未必能拿到什么好名次,但中个举人也不在话下。
如此,不管将来能否中个两榜进士,但也具备了做官的资格。
读书人嘛,学而优则仕,谁不想当官。
可这人太有才也是坏事,想不到却被仇钺给看上了,说乡试你就别去参加了,中个举人又如何,索性就留在本帅的身边参赞军事吧!
留在仇钺身边可不是什么好事,一个月也就十几两银子,想我谢自然宁夏、凤翔两头跑,每年光贩卖牛羊,轻易地就能有上千两银子入项。况且,在老家,咱好歹也是个乡绅土豪,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军中,也许你一句话没说对,就是一通呵斥,憋屈得紧。
可是仇钺的性子谢自然却清楚得很,此人心胸狭窄,若是直接拒绝,怕是要触怒于他,以后也别想再走宁夏这条商路了。
这几日,呆在玉泉营中一步也走不脱,谢自然心中也是急噪。
今日见此情形,心中却是一动,立即想出了一个脱身的好法子。
“哦,原来是君服,快说,你有什么法子?”仇钺立即来了精神,霍一声坐直了身子。
仇钺此人其实颇有心计谋略,否则,在真实历史上,他也不可能将安化王玩得团团转,最后还来了个斩首行动,直接将安化王之乱的几个头目来了个一打尽。
只不过,这次苏木搞了这么一出,将他气的急火攻心,只想着将苏木来一个碎尸万断。
所谓关心则乱,一时间却是乱了方寸。
谢自然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道:“刚才各位先生说的话其实也有几分道理,苏子乔毕竟是个大名士,新科状元公,又是卿差巡按,若是他在宁夏出了事,朝廷必然震惊。而且,据说苏木深得当今天子信重,一旦出事,朝廷肯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若大帅亲自动手,将来免不了有许多麻烦。大帅固然不惧,也有应对之策。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有的事情,未必要亲自动手的。”
他说起话来铿锵有力,有理有据有节。
说来也怪,仇钺听到这话,心中的怒气却平息下去。若有所思地说:“君服的意思是借刀杀人?”
谢自然点点头:“大帅果然了得,见微知著,一点就透。这里可是前线,最近鞑靼人有不稳的迹象。正值青黄不接的季节,草原上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若是南下打草谷,正好碰到苏木,这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却与大帅无关了。”
仇钺精神大振,眼睛亮得怕人:“君服的意思是叫人假扮鞑靼人半路劫杀苏木?”
谢自然摇了摇头:“不妥,如果我们自己动手,还是难保要走漏风声。小生有个计策,可引鞑靼人来劫苏木。”
“你说。”
谢自然:“苏木身为朝廷钦差,又是巡按又是大主考,身份尊贵。按制,边军应该派一百兵卒护送他南下的。大帅可同宁夏都指挥司说一声,就说谢自然半完差之后也要回关中,可与苏大人同行,正好保护他的车驾南下。到时候,谢自然可将所带来的车马伪装成装了许多财物的样子。大帅可放出谣言,说谢自然押送的军资,鞑靼人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定然会派人来劫。
到时候,看到队伍中居然有个朝廷命官,鞑靼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抓人质的机会。兵荒马乱,谢自然什么都不需做。只需在鞑靼人来袭之时,丢下苏木不管就是了。呵呵,苏大人文官一个,如何是如狼似虎的草原蛮子的对手,这次,只怕要交代在宁夏了。”
“就算苏木福大命大,侥幸逃生。可被鞑靼人这么一闹,难保不耽误行程。一旦耽搁了乡试,那就是重罪,朝廷追究下来,自然有偌大麻烦。”
“好,此计甚妙!”仇钺击节叫好:“就依你说的办!”
就这么,谢自然就顺利地脱了身,与苏木走到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