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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快!”杜固笑了笑:“席尔瓦先生,您要不要一起来看看?”
席尔瓦的脸上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作为一个纯粹的军人,他并不喜欢参加这样的交谈,一群异国人用着奇怪的口音说着自己不熟悉的语言,这可不是什么美好的感受,他宁可去检查一下自己的战舰。他拿起酒杯,将里面的酒喝完,扶着佩剑站起身来:“不用了,我有些累了,还是先回船上休息一会儿!”
“那在下就不送了!”杜固也站起身来,向席尔瓦拱了拱手,目送着席尔瓦的背影。待到其消失之后,杜固束紧了一下腰带,问道:“林先生,那些人在哪儿?”
“就在锦鲤会馆。”林河水指着不远处的一栋院落说,相比起相邻的其他建筑,这栋要体面得多。
“为何叫这个名字?“杜固好奇的问道。
“哦,这些当地人多半是从闽地泉州府渡海而来,泉州又名鲤城,故起了这个名字!”林河水回答的十分流畅。
“哦,泉州人?那不是林先生你的同乡?”杜固笑道:“他乡遇故知,分外亲切呀!”
“杜大人!您可千万要莫要大意!据我所知,这些人里基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而且他们之中不少人都与各大海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那个郑芝龙,这里面肯定有他的人。“
“有郑芝龙的人?”杜固闻言停住了脚步:“荷兰人不知道?”
“荷兰人肯定也知道!”
“荷兰人不是和郑芝龙正在打仗吗?”杜固有些被搞糊涂了:“这里有郑芝龙的人,荷兰人怎么坐视不管?”
“大人,您这就不明白了!”林河水苦笑了起来:“这南洋上与咱们大明不一样,黑是黑,白是白,那边都是灰的,是黑是白说不清。郑芝龙和荷兰人是打仗,可两家也没有啥不共戴天之仇,杀父夺妻之恨,不过为的是海上通商之利。郑芝龙打赢了,就多分一些,打输了,就少分一些。这海上无涯无际的,郑芝龙再厉害也没法一个人把所有买卖一家独占,打归打,和荷兰人有生意做还是要做的,这台湾田土肥沃,气候温和,福建又是地稠人多,将一些乡亲迁徙过来,一来积些功德,二来也可以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而这荷兰人万里而来,是来做买卖挣钱的,就算再怎么厉害,自家人总是少,若是把闽人都赶出去了,只怕连个剃头刮脸的师傅都没有,不用别人来打,自己就垮了,他们就算明知道这里有郑芝龙的人,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杜固点了点头,露出了凝重之色,他原本对林河水还有些轻视,觉得不过是个运气不错的通译,但随着了解的加深,发现其对南洋各色各流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而且办事谨慎小心,这次能这么容易攻进大员湾,首功便要记在他头上。
王东陆偷偷的伸出右手,揉了一下自己有些酸麻的腰杆。这是他的老毛病了,绝大部分在船上摸爬滚打了三十年的老海狗的关节都或多或少的有些毛病,他也不例外。不过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投胎在某个穷苦泉州农民家庭,王东陆甚至连在那块薄田里把自己弄得半身不遂,累死饿死在某块泥巴地里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最小的一个儿子,田地和那两间破草屋是属于长兄的,这倒不是父母有多偏心,他家的田地太少了,如果在兄弟之间平均分配的话,每个人都会饿死。因此当王东陆年满十三岁的时候,就和许多无法在家乡谋生的闽南穷苦农民一样,投靠到某位海主麾下,跑南洋起来。三十年时间一晃而过,凭借机警、狡诈、凶狠,加上一点好运气,王东陆的手下已经有了七八条船,两三百兄弟,在海上也算得上不大不小的一股势力了。如果放在十几年前,他可能会像前辈们那样四处抢掠、相互攻杀,最后在某一次厮杀或者背叛中结束自己的一生。但迅速崛起的“十八芝”已经彻底改变了海上的格局,就凭王东陆那几条船、几百人马在拥有数万之众,千余条船只的郑芝龙面前不啻于是一只蚂蚁,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要么归顺,要么被消灭。
王东陆做出了明智的选择,他向郑芝龙投降,成了他麾下的一个小海主。不久之后,郑芝龙接受了朝廷的招抚,成为了堂堂的靖海将军。而王东陆则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有机会摆脱海上,回到陆地上过上安定的生活。他此时已经四十多岁了,这对于一个明代人可以说已经步入老年了,于是他将手中的船队和部众交给郑芝龙,换取了一笔丰厚的赏金,加上自己多年来积攒的贼赃,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王东陆都可以说是腰缠万贯了,他踌躇满志的带着二三十个子侄亲信回到故乡,想要买上几千亩好地,修上一大栋厝屋,好好安享晚年。可是当他回到故乡,很快就发现自己的美梦破灭了,没有功名,没有宗族、也失去了海盗的武力,囊中丰厚的王东陆很快就成为了当地官绅眼中的肥肉,接二连三的前来打秋风。王东陆稍有不满就遭到敲打——你过去的案底多着呢,若是不乖乖听话,一张片子送到衙门就能置你于死地。
俗话说泥人都有几分土性子,何况王东陆还曾经是个在海上杀人越货数十年的海主,终于他一次按奈不住杀了几个前来勒索的吏员,知道闯祸了的他索性做到底,领着子侄亲信冲到平日里最是贪得无厌的一个乡绅家中,将其阖家上下杀了个鸡犬不留,又劫了浮财一把火烧了干净,便打算重操旧业。可没干几天,老上司郑芝龙就派了个使者过来,告诉他杀的那家乡绅有个侄女是福建巡抚熊文灿的幕友的正妻,因为这层关系熊巡抚已经责令郑芝龙严加缉捕。郑芝龙给王东陆一条明路:去台湾大员当个化外之民,顺便当郑芝龙的钉子,监视荷兰人的动向。像几年前一样,王东陆又一次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用囊中的财物招募了几百穷苦农民来到大员,又买了不少耕牛农具,几年下来也开垦了近万亩地,从当地土人手里买了一些女人给自家佃户婚配,又经营一些当地土产。他当过海主,手下有二三十个有武艺、见过血的亲信子侄,又有六七百同乡佃户,又有郑芝龙背地里的支持,不要说当地的其他小土豪,就连荷兰人对其也十分重视,将其视为治下华人的长老领袖。时日一久,王东陆也觉得这日子过得和土皇帝一般,大陆和海上的往事也渐渐淡忘了,准备多生几个儿子,开枝散叶,终老于这化外之地了。
可惜命运并没有遗忘他王东陆,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搂着自己的第四房小妾睡得正香,突然之间却惊醒了过来。一开始他只听到夜风在窗外唉声叹气,接着又听到猫咪的叫声,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没听到。正当他准备重新进入梦乡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爹,海主,海主——“说话结结巴巴的是他的长子王大成,被惊醒的小妾惊叫的缩进被窝里。意识到情况不妙的王东陆从床上跳了下来:“什么海主不海主的,什么事?”
“海主打进来了!”王大成终于说了句整话,他的目光飘过小妾裸露出来的光滑小腿,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怎么可能?荷兰人在凤梨园和沙洲上都有炮垒,海主的船难道是飞进来的?”王东陆拿起挂在墙上的腰刀,他很清楚荷兰人火炮的威力,也正是这个原因他对这伙殖民者的印象其实不错,要不然他哪有这么容易积攒起这么大的家业?不要说那些猎头的土人,光是三天两头的海主就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爹,当真是的,荷兰人他们城下的码头的船都烧红半边天了,好像赤嵌街(即普罗民遮街,当地人的称呼)那边也过了兵,乌央乌央的,多的数不清!”
听到这里,王东陆意识到事情恐怕不妙,这个儿子虽然没读书,也不机灵,可从来没对自己撒谎过。他一边穿鞋一边下令:“你马上把家丁就叫起来,弓箭火铳都准备好,上院墙守着,天一亮就把佃户也召集起来,让他们把木枪竹枪都准备好!”
“是,爹!”王大可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王东陆穿好鞋子,提起腰刀就要出门,却被小妾拉住了:“老爷,您这是要去哪儿呀?要是丢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什么一个人两个人的!”听到这不吉利话的前海主恼怒的皱起了眉头,他一把甩开小妾,厉声喝道:“这么不吉利的话,你是不是想咒老子死?”
被丈夫突然而来的凶声恶气吓住的小妾哭了起来,有点心软的王东陆冷道:“哭什么哭?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呆着,把门顶死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办法就是了,要是真的命里要死,也没有法子,谁都有这一天的!”说罢便冲出门去。
王东陆家的大厝修建在一块高地上,与绝大多数殖民者一样,这栋建筑物包括厚实的围墙和四角高耸的铳楼,周围的土著可不是好惹的。王东陆爬上铳楼,向海上望去,正如儿子所说的那样,荷兰人的专用码头前已经是火光冲天,火焰将半边天空都照得发红,宛如鬼蜮一般。借助火光,王东陆看清了袭击者的样子——巨大的船身,高耸的三根桅杆、高耸的船艏船尾楼,以及射击时侧舷喷出的一排火光。他立刻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海主——这种装备了大量重炮的巨舰只可能属于那些洋夷,身为在南海上摔打多年的老海狗,王东陆知道这些黄发碧眼的洋夷并不是一家,而且相互之间攻击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这应该是某支与荷兰人处于敌对状况下的洋夷。
“爹,人我都召集好了,现在咱们该怎么办?”身后传来王大可跃跃欲试的声音。
“怎么办?你把家里的细软收拾好,找个隐蔽的地方等天亮!”王东陆转过身来,脸色凝重:“咱们见机行事!”
消息比王东陆预想的来的还要早,天刚蒙蒙亮,就有个人跑来叫门。人是熟人,赤嵌街上那家酒馆的掌柜,不过带来的口信就奇怪得很了:“浙江都司府镇海参将杜大人领兵驱逐红毛夷,复我大明疆土,所有当地士绅都必须在午时前必须赶到酒馆,不然就按照从贼论处!”
虽说搞不清楚为何浙江的兵为何突然跑到这化外之地来了,但这等颐指气使、骄横跋扈的口气王东陆倒是很熟悉,确实是大明官军的感觉。不过王东陆和大明官军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深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的道理。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也没有当地文官管着,谁知道那伙官兵会不会顺手砍了自己的脑袋拿去做请功的凭据?这种事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
“掌柜的,你觉得那些是真的大明官兵吗?怎么是浙江的官军,按说这里距离福建更近吧?“
“这我哪里知道?反正我话已经带到了,听不听就看王老爷您自己的了!俺还有几家话要送,就不打搅了。”那掌柜的说到这里,便掉头要走,王东陆正要将其喊回来详细询问,那掌柜的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笑道:“瞧我这记性,那杜大人还说只要是乡里的良民,出人出粮的,朝廷自有赏赐,家主还有功名告身!”
王东陆又询问了几句,取了茶水让掌柜的喝了,又拿几百文铜钱谢了。那掌柜的笑道:“您也莫要太紧张,我看这次来的官军不像是乱来的样子,只是封了荷兰人的店铺仓库,咱们汉人和当地土著的房屋都秋毫无犯,虽然征发人干活,但也都有工食银子,几个想要乘乱打劫的杂碎抓住了就在街口吊死了,街面上也平靖的很。王老爷,这大员港若论家产、户口就没人及得上您的,官军再势大,也是那浮萍,风头一过就到别处去了,要想成事不还是要指靠着您?依我看,就算是啥都没有,您也该走一趟看看风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