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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暗河,九辰照例清点人数。
除去巫子玉,随行二十名死士,加上押运藤笼的二十名死士,一共四十人。
为了掩人耳目,延陵一直待在藤笼中,因此不计数。
进入暗河的死士,确实是四十人。
但此时,却只有三十九人。
难道……
九辰扫视一圈,果然发现,装有火药的藤笼,也少了一只。
他暗暗拧起眉毛,耳边,不由飘起幽兰昨夜所说的话:
「从此时开始,至黑沼泽之行结束,我不会干涉殿下所行所为,殿下亦不能干预我所行所为。」
这时,延陵待的那只藤笼,忽然晃了晃。
九辰凑得近些,里面果然传出延陵的讥诮声:“有人对暗河里的那条死路很感兴趣,已经原路折回了。”
死路?
九辰把玩着掌中的那只兰埙,百思难解。
他一直都知道,幽兰此行,必有目的。也许,是薛衡和母后的谋划,也许,是她自己的主意。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势必与紫衫龙木有关。
可为何,在寻找紫衫龙木的关键时候,她却消失了……
清点完人数,九辰把所有士兵分为三组:一组由死士装扮的季剑带领,去山上寻找需要绑在牛尾上的干草,一组随巫子玉在原地待命,另一组则随他去黑沼泽中间的黑岭上寻找紫衫龙木。
黑沼泽以百兽山山脊为起点,向北蔓延十里。山脚下,距黑岭最近的点,也接近三里。
这就意味着,想要到达黑岭,必须穿过近三里的沼泽地。
行军之人,大都知道过沼泽地的三大禁忌:长有苔藓、碎叶、湖草、浮萍的漂浮区域不可过;寸草不生的淤泥地不可过;后面的人,决不能重复前面人的路线,以免沼泽面承力过重。
九辰盘膝坐在沼泽前,望着满目寸草不生的暗红色淤泥,陷入沉思。
巫子玉四处晃悠了一圈,便悄悄蹭过来,挤眉弄眼道:“留在这儿多无聊,这种冲锋陷阵的事,殿下可一定不能丢下我!”
见九辰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理他,巫子玉整了整衣襟,清清嗓子,不高兴的道:“殿下该不会和旁人一样,看不起我这个王兄罢!”
说着,他忽然换了副生无可恋的神色,拽住九辰手臂,恳求道:“近来,为兄日日三省,夜夜反思,实在是觉得自己这副软皮囊,于社稷无用,于百姓无功,于王上无报,于自身更无增益,简直比茅坑里的蛆虫还臭。殿下若不给王兄历练的机会,为兄,真的要烂掉了!”
九辰不胜其烦,抬头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临行前,王上曾传令,无论何时何地,皆不可让王兄涉险。若有差池,参与任务的人,都要受军法处置。”
巫子玉不曾料到,巫王还留了这一手,计较片刻,干脆耍起了赖皮,嘻嘻笑道:“我们是去找紫衫龙木,又不是去刀山火海,算不上涉险!只要我不说,殿下不说,王上不会知道的。”
九辰冷峭一笑:“王兄是让我拿所有人的性命,来儿戏军法么?”
“我就是想为王上尽一份力而已,哪里有那么严重……”
巫子玉小声嘟囔了一句,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
九辰低下头,揉了揉有些发昏的眼睛,实在不愿意跟他继续纠缠下去,便起身往集合的地点走去。
准备出发的二十余名死士都在背后绑了一个藤笼,藤笼里,装着威力强大的□□。此外,有藤笼在,若有人失足,也不至于立刻陷入泥沼。
九辰伸脚把属于自己的那个藤笼踢到一边,又在沼泽边坐了下去。
藤笼里,延陵睡得正香,这一脚,让他滚得眼冒金星,骨头也被磕得生疼。
九辰一脸无害的拍了拍笼子,拿脚往上一搁,作势又要补上一记。
延陵似有所感,冷冷挑起眉毛,用芦管传声道:“跟着石南草走,自然能穿过沼泽。”
石南草?
九辰忽然想起,《九州志》中关于石南草的记载:“多生于石缝之间,形似枯木,叶似金针,触之,可麻痹全身。”
石南草一般都长在土质坚硬的地方,如果黑沼泽里有石南草,那么长有石南草的地方,一定是这片沼泽里最安全的落足点。
想到这儿,九辰腾地站了起来,开始认真打量这片沼泽地。
寸草难生的平面淤泥地,在阳光映照下,果然不规律的分布着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
九辰总算有了些底气和胜算,交代完石南草之事,立刻命留守的一组死士把牛群都驱赶到新炸出的山道上,套上特制的长铁索,而准备出发进沼泽的死士,则在臂间缠着铁索的另一端。
等找到紫衫龙木,他们会炸断树根,把铁索的另一端缠在树干上,靠火牛之力把整棵树干拖出去。
这些死士,都是轻功绝佳的高手,有石南草做指引,往返沼泽间,就容易得多了。
九辰拍了拍脚边的藤笼,轻道了一声:“多谢。”,便缠好铁索,把那只装着延陵的藤笼往背后一捞,朝着沼泽地中央飞掠而去。
延氏族人,对这世间每一颗草木的习性都了如指掌,有延陵在,寻木和炸木之事,定可以事半功倍。
威虎军驻地
巫王自用过早膳,就在子彦和列英的陪同下,亲自监督铜炉铸造之事,为明日的生辰和祭祀之礼做准备。
临近正午时,龙首四卫再次传来消息:紫衫龙木已经寻到,主上勿忧。
巫王大喜,一扫心中数日阴霾,当即传令大赏三军。
君颜大悦,遇之不易。
列英忙趁着这机会询问那件最令他头疼的问题:“王上,铸造破云弩的匠人皆已选好,只是,这督造之事,还需选一个能掌控大局的合适人选。”
巫王沉吟了会儿,却笑道:“不急。明日,等世子和文时候平安归来,再议不迟。”
说时,他向来冰冷无温的眼角眉梢,难得挂上了些许柔和与温软。
黑岭上的紫衫龙木虽然已经炸断,但沼泽地阻力巨大,近百头被点燃牛尾的火牛,连接着五根紫衫龙木,只狂奔了两里地,便不肯再前进。
九辰无奈,只能命人将火牛驱赶回起点,重新点燃牛尾。
如此反复数次,火牛最多行到了三里外,任如何驱赶,都不肯再往前走半步。
再拖延下去,巨大的紫衫龙木,会在沼泽地里越陷越深,甚至,被彻底吞没。
九辰摸出贴身匕首,翻腕间,正要刺入牛身,一个清冷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没用的。只有恐惧,才能让他们迸发出最大的力量。”
侧眸间,九辰看到了消失许久的幽兰。
恐惧?
九辰敛眸,默了默,摸出怀里的那只兰埙,缓缓吹奏起那支尘封在他记忆里许久的——古老的引兽曲。
荒凉的百兽山上,满山鸟兽似乎在这一刻全部苏醒了过来。
白虎啸,苍狼号,声声暴烈而凄厉的嚎叫响彻天地之间,撞击着周遭山壁,久久不绝。
受惊的牛群果然惊恐的四下张望,在越来越大的群兽呼啸声中,发足狂奔,朝着唯一的逃生口奔去。
最后一根紫衫龙木被拖出沼泽地时,那支兰埙,也在九辰手中彻底碎裂。
古老的曲调乍然而止,牛群尚在狂躁的乱转。
一众死士的眸中,却燃烧着胜利的灼灼光芒,炽烈的颜色,和他们身体外包裹的十分严实的黑袍形成鲜明对比。
幽兰盯着那些兰埙的碎片,往事浮上心头,一时间,五味杂陈。
九辰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过头,嘴角轻扬,道:“对不起,又弄坏了你一支埙。”
幽兰摇头,反问:“你受了内伤?”
她能清晰的感觉到,对面的少年,脸色,已经由最初的惨白,转为灰败。
九辰却只是抬起手,轻轻覆住视线有些模糊的眼睛,道:“无事。”
临近傍晚时,龙首四卫再次传回消息:“紫衫龙木已出黑沼泽,返程在望。”
巫王沉吟片刻,吩咐列英:“把延氏那小子放出来,好好梳洗一番。明日,孤要用延氏一族的血来唤醒紫衫龙木。”
“是!”
列英奉命来到梼杌营,却发现,今日的延陵,似乎是没睡好觉,眼神格外的木讷,任他如何威逼讯问,都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押解的途中,列英恰好碰到子彦,便提起了这件怪事。
子彦扫了眼那位目光呆滞的「延陵」,微微笑道:“延氏这位少主性情向来古怪,他不说话,总比乱咬人要强。明日祭坛上,大将军或许能省心许多。”
列英稍稍宽慰,叹道:“但愿如此。”
巫王生辰,威虎军所有营盘皆免除一日操练。
朝阳刚刚自山间喷薄而出,点将台上,已经黑旗招展。
台上,正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鎏金熔炉。
熔炉下,大汗淋漓的匠人们一边添加柴碳,一边用力的鼓橐吹埵,以保证烧出的火焰始终是纯青之色。
熔炉里,精铁俱销,缓缓流动的铁水,似水银般展泻开来,银灰色的表层之下,蕴藏着能熔化掉一切的温度。
另有百余名匠人,袒胸赤膊,背着手站在校场里,俱是神色肃穆、目不斜视,无声的等待这这场祭礼的真正到来。
熔炉旁,放着一个木制囚笼,里面,锁着披头散发的延陵。
铁之化,须人而成。
据说,雄霸天下者,想要铸造出有灵魂的兵器,必须祷告上苍,献上这世间最独特的祭品,来祭拜炉神。否则,铁水不凝、金银不销。
且不论古时,欧冶子为铸神剑,夫妻投炉俱死。便是百年前,九州内最负盛名的铸剑师——燕随风,为了铸成青龙剑与君子剑,亦是费尽周折,才取得一位贤君和一位贤相的尸骨,葬于炉中。
对巫王而言,想要铸成破云弩,最合适的祭品,自然是身负云弩秘密的延氏之血。
临近午时,巫王携子彦、王使及众将官来到点将台,焚香祷告。
匠人们则用特制的木勺,将熔炉内、高温熔化的铁水用力泼洒在点将台四周,使其迸溅出一片片耀目的火花,以示庆贺。
祷告仪式将要结束时,便有士兵冲入校场急报:“末将奉文时候之命,回禀王上,紫衫龙木已至威虎军驻地!”
众将闻言,先是大惊,而后开怀大笑,皆是喜不自胜。
校场内,百余名匠人更是激动地振臂高呼:“王上英德,千秋不衰!”
巫王久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待恭敬上完最后一炷香,才展袖吩咐:“传令,直接把神木抬到点将台上。”
“诺!”
五根湿漉漉的紫衫龙木树干,尚来不及修剪,就被将士们抬到了点将台之上。
这也意味着——祭祀仪式的正式开始。
很快有人走到熔炉旁,拿匕首割开囚笼里延陵的手腕,开始取血,洒入熔炉之中,直至熔炉里的铁水再次凝结出薄薄一层膜。
延陵依旧是目光呆滞、任人宰割的模样,没有丝毫反抗的痕迹。
在兵器行,这些匠人向来以雪岭延氏为尊,见此情景,俱是侧目不已。
待祭炉仪式完毕,巫王环顾四周,拧眉问:“为何不见世子和文时候?”
列英就站在巫王身后,闻言,也察觉出异样,立刻召人询问情况。
传信的那名斥候不敢抬头、哆哆嗦嗦道:“启禀王上,回途时,文时候被急流冲撞到了石壁上,重伤昏迷,现在还未醒。世子他——”
“为何现在才回禀?!”
“侯爷说,祭礼事大,务必照旧传令,决不能因他而误了王上和巫国说完大事。”
巫王踉跄几步、遽然变色,双目,因暴涨而透出血丝,不等那斥候说完,便拂袖朝王使帐中行去。
帐外,龙首四卫手捧血刃,垂首而跪。
帐内,军中所有的医官都已被召集了过来,此刻,正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床榻边,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军医正在细细检查巫子玉额头的伤势。
巫王疾步入帐,恰看到巫子玉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毫无生气的陷在被子里。
他行至榻前,握起巫子玉有些冰冷的手臂,一时间,怒火中烧,厉声问:“世子去了何处?!他就是如此保护自己的兄长么!”
满帐霎时沉默,众人吓得跪成一片,无人回答。
年迈的医官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见巫王如此震怒,也吓得哆嗦跪倒在地。
子彦和王使紧随而来,见到帐中情形,子彦一惊,王使倏然一怔。
这时,列英进来了。
他扫视一圈,神色甚是复杂的道:“王上,世子殿下——他——”
“他是立过军令状的!”
巫王暴戾的打断列英,负在身后的双拳,微微颤抖:“若子玉有丝毫闪失,所有人,军法处置!”
子彦面色微变。
列英忽然有些开不了口,他转身出帐,又带进来那名斥候,哑声道:“还是你来说罢。”
那斥候声音亦有些黯哑道:“殿下为了救文时候,被急流卷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巫王怔住,满腔怒火,毫无预兆的、僵滞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