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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子府沉重的黑色大门被急急叩响时,看守这座府邸的孟梁是真的怒了。
他本已进入甜蜜梦乡,睡得正沉,和周公谈得也十分投入。自从五年前他的小殿下失踪后,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生活状态。然而,这几日,却屡屡有不识相的人前来拜会这座没有主人的空荡府邸,顺带着搅了他的清宁,这令他十分愤怒。
孟梁翻了个身,并不打算理会这群不识好歹的人,准备接着酝酿睡意。然后,那叩门声却一阵急似一阵,直敲得他心烦意乱。
最终,孟梁还是妥协了。他匆匆披衣而起,趿上鞋子,口中咕哝着脏话,依旧只开了道缝儿,正准备发泄一通怒火,眼前的情景却让他震惊得僵住舌头。
府门之前,狼狈的站着一人,竟是从不长伴君侧的内廷总管晏婴。
孟梁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仔细一看,晏婴竟还背着一人,越发惊疑不定。
“你这混账老东西!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开门让路!”晏婴已经急红了眼,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
九辰缓缓抬首,望着孟梁,声音虚弱无力,道:“梁伯,是我,子沂。”
孟梁张了张口,直勾勾的盯着黑色兜帽下那少年的眉眼,年过半百的人,竟是瞬间湿了双目。
晏婴哪里有心情理会他这般形态,背着九辰便冲门而入。孟梁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追了过去,掌灯点火,铺床展被。
晏婴动作轻缓的将九辰放下,让他趴到床上,便跪到床边,一边替他擦着冷汗,一边急切道:“殿下还撑得住么?”
九辰摇头,道:“我没事。”
晏婴看他双唇已成浆白之色,浑身战栗不止,愈加心疼道:“老奴带殿下去沐浴更衣,冲洗掉那些盐水,好不好?”
九辰点了点头。
孟梁看出几分端倪,又心疼又担忧,提脚便一头扎进膳房去烧开水。
晏婴替九辰解下披风,才发现那披风已经染了数大片血污,触手处,湿腻冰凉,因是黑色,才未能看出。
世子失踪后,巫王为了保密,将世子府的仆役全部充入了内廷,只留了原是宫中老人的孟梁看守府门。晏婴找不到其他可以使唤的人,只能心急火燎的等着孟梁。
九辰抓住晏婴手臂,道:“晏公,让梁伯找只木桶,你扶我去外面冲洗一下。”
晏婴立刻反对,道:“殿下可别再任性了,外面有风,会折腾出病的。
九辰松手,道:“我自己走。”
晏婴被他逼得束手无策,只能妥协,揽扶着他推门出阁。
阁外清风吹凉,消去暑热,黑沉沉不见边际的夜幕中寥落得垂着几颗星子,明灭闪烁。九辰仰首望着那几点星芒,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晏婴极少见他露出这般情绪,一时琢磨不透他心事。九辰却低语喃喃道:“星移斗转,来去恍忽,从来不遂人愿。”
孟梁正提着一大桶热水奔出膳房,见九辰立在阁外,一脸急色道:“殿下怎么出来了?”
九辰轻道:“无事,就是想吹吹风。梁伯替我多兑几桶温水,不用准备浴汤。”
孟梁知他意思,犹豫不肯动,晏婴却叹道:“去吧,殿下想做的事,咱们哪里有本事拦住。”
九辰不理会他言中赌气奚落之意,轻轻笑道:“还是晏公知我。”
晏婴扭头看向别处,不做反应。
贴身的黑衣早已与伤口粘在一起,晏婴与孟梁替九辰将身上血污盐水冲洗完毕,化开粘黏在一起的衣料,忙扶他进阁,给他换上宽松的丝袍。
孟梁视见九辰从背到腿尽是血肉模糊,黑紫肿胀,不由悄悄掩袖,抹去泪痕。
九辰向孟梁道:“麻烦梁伯去马厩给晏公挑匹快马,好让他回王宫复命。”
孟梁应下,晏婴却踌躇难决,道:“这府里冷冷清清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找不到,老奴怎能放心回宫?”
九辰不以为意道:“有梁伯在,晏公不必担心,再说,我有手有脚,也用不着别人。若晏公延误王命,私自留宿臣子府邸,才是大麻烦。”
晏婴思前想后,也无他法,便嘱咐孟梁:“今夜,你好生守着殿下,过两日,王上应该就会派医官过来给殿下用药治伤。”
孟梁心中明朗,这是王上给他们小世子定下的苛刻规矩,受罚两日内,不可用药,他们王上名其为思过。
晏婴将要离去时,九辰忽然叫住他,道:“今夜朱雀道之事,不要告诉父王。”
晏婴背影微微顿住,沉吟好久,咬牙道:“这欺君之罪,老奴便先替殿下担下了。”
九辰正色道:“多谢晏公。”语罢,取出一枚黑玉玉佩,递到晏婴手中,道:“明日卯时,晏公拿着它去找宫城戍卫将军怀墨,他知道该怎么做。”
晏婴离去后,孟梁怕九辰口干,便去膳房煮了热茶,端到阁中。
九辰正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孟梁忙上前道:“殿下是不是难受得厉害?”
九辰沉默,摇了摇头,不说话。
孟梁印象中,这位小殿下性子倔强得很,最有愈挫愈勇的气度,极少这般模样,想了半天,只当他心中委屈,便暗暗酝酿着一腔肺腑之言,准备好好劝导一番。
不料,九辰忽然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近前说话。
孟梁赶紧凑过去,便听那少年在他耳边试探道:“梁伯,新出的《九州列侠转》、《霹雳英雄传》和《白衣红袖传》,你替我买了么?”
孟梁听得两眼一瞪,旋即嘿嘿笑道:“殿下放心,这五年间的所有连载刊本,老奴都替殿下收着呢。而且,逍遥客还写了两本新书,叫《剑寒》和《红玉冷》”
九辰眼睛发亮,道:“你去收拾一下书阁,将长榻搬过去,今夜,我去那里睡。”
孟梁知他向来说一不二,劝也无用,索性便由着他去。
孟梁收拾妥当,替九辰用锦带简单束好发,便扶着他去书阁榻上歇下。九辰特意让孟梁将长榻设在了窗边,窗台上则燃了明烛,榻边则是孟梁刚刚搬运的厚厚一沓刊本书。书的封皮之上,绘着各色各样的江湖侠客,或长剑飘逸,或持刀披发,惟妙惟肖,灵动至极。
九辰已经拿起一本《九州列侠传》津津有味的就着烛火读了起来,孟梁则坐着圈椅上陪他耗着。一室寂静中,孟梁很快便睡了过去,九辰却不知困倦的看完一本又一本《列侠传》,直到鸡鸣破晓。
当然,孟梁不是被鸡鸣之声吵醒的,而是被一阵急促的扣门声惊醒的。
九辰看了眼天色,道:“梁伯,去开门。”
孟梁不敢大意,依旧趿着鞋披衣出去,待打开府门,不由一怔。
世子府的大门外,立着一个斗篷蔽身的青年男子,面庞英朗,棱角分明,晨曦未明中,一双眼睛,却是亮如黑火。
孟梁见来人尚是夜行衣的装束,又惊又讶,道:“徐将军?”
男子提着宝剑,抱拳为礼,道:“末将徐暮,有急事求见世子殿下,烦请家老速速通禀。”
既是徐暮冒险亲临,必是事关……孟梁想到九辰现在的情况,有些迟疑。
书阁内,九辰推开窗户,看着外面情形,遥遥道:“梁伯,请徐将军进来。”
孟梁无法,只能展袖引着徐暮一路向书阁而去。
徐暮行了礼,抬眼间,见九辰裹着件披风靠在窗边的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忙道:“殿下可是病了?”
九辰摇头,请徐暮落座,让梁伯上好茶后,才道:“昨夜睡得晚,有些困倦而已。徐将军到此,可是西苑有事?”
徐暮并不敢看他,微微垂目道:“昨日,王上又命人到西苑取血,据说,是听了太祝令之言。”
九辰双手猛然握成拳头,声音颤抖道:“那……哥哥呢……他还好吗?”
徐暮声音低沉,叹道:“子彦公子被禁西苑,终年不见日光,身体一直不好,去年冬天,还染上了肺疾,遇冷便咳。这次,王上取血之量足足是六月份的两倍,公子他……恐怕难以支撑太久……”
“什么?!”九辰支起身体,唇色惨白,道:“我上次让阿蒙送回来的血呢?为什么不给他用?”
徐暮终于咬牙,起身跪地,道:“末将不敢欺瞒殿下,近半年,王上取血的次数很密集,仅六月,就取了三次。公子失血太多,殿下送回的那些血,根本就不够用。子彦公子怕殿下担心,才不许末将将实情告诉殿下,自己一直苦苦支撑着。便是今日,若不是公子突然昏厥,末将也不敢擅离职守,来见殿下。”
九辰抿嘴死死盯着窗上烛火,双眸冰冷彻骨,许久,才开口,道:“请将军与子沂实言,如果要救醒哥哥,需要多少血?”
徐暮沉吟片刻,道:“至少要三日的量,每日一大碗。”
九辰想也不想,便吩咐孟梁,道:“去取碗。”
孟梁脸色陡变,也顾不得徐暮在场,气得直言道:“殿下就算要救子彦公子,也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
九辰不做理会,只对徐暮道:“我的管家不懂规矩,将军不要介意。今日,我先给你取两碗,等后日,我再想办法给你送去另一碗。”
徐暮深深叩首,道:“末将替子彦公子谢殿下救命之恩。”
九辰看了眼孟梁,道:“你若不去,我明日便向父王请旨,遣你回王宫当差。”
孟梁被他犟得面红耳赤,愤愤甩袖去拿碗。
徐暮见情势不对,道:“殿下若是身体不适,末将今日不如就先取一碗?”
九辰笑道:“他惯是如此,你不用理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事关哥哥性命,冒不得险。”
孟梁砰地一声将碗砸到他面前,赌气出阁。
九辰取出匕首,划开手腕,不多时,便取好了两碗血,让徐暮用食盒装好。
徐暮又郑重作了一礼,才起身离去。
此时天色尚是一片淡青,夏日灼热的气息,还未腾起。九辰透过窗户望了会儿外面情景,只觉身体发软,再无精神,手中那本《列侠传》上的密密文字亦恍成一片,坚持了片刻,便和衣躺回榻上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