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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是八九月间,中秋节已经过去了,晨间空气已颇有些凉浸浸的;初秋稀薄的晨雾轻纱般缠绕着院子里树叶发黄的两棵老槐树,窗下的芭蕉叶子倒是翠绿如昔,只是生长在这处冷清的宫苑里长久无人打理,宽大卷曲的蕉叶杂着横七竖八的杂草,便显得十分破败。
李无瑕强挣着坐起身子离了床榻一步步挨到窗边,向外打量着被朝阳一层层涂为淡金色的雾岚和从房檐与蕉叶上轻轻流淌而下的水滴——空气潮湿而清新,她贪婪地深吸了几口,倒不小心牵动胸前的伤处,不免低头咳嗽几声。
照顾她的那个小宫女就坐在门外朝阳的台阶上,听见屋里有动静,这小姑娘立即便起身从窗口向里面望去。李无瑕正扶着敞开的窗棂立在窗边,与她目光相碰之时便点头微微一笑,那小宫女倒像是吓了一跳,急忙忙就将目光错了开去。
李无瑕性子阔朗随意,此刻心中虽还担心着尉迟芳的安危,但眼下既然是无法可想的局面,这些担心便也撂到一边去了——这会儿见那小宫女仍不敢理会自己,倒是勾起了几分童心,略一思忖后她便轻轻哼唱起了一首西羌族的歌谣:“——斜月西沉也,鸿雁不归来,草叶儿黄黄飞天际,天穹渺如海。——红日东升也,灰雀结伴舞,泪珠儿点点落两腮,谁解相思苦……”
她身有重伤未愈,此时勉力哼唱歌谣,声音自然十分微弱。可是这声音传到那小宫女的耳中却不啻响雷一般,让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立即就跳了起来直接奔到窗边:“你……您也会唱我们草原上的歌子?”李无瑕点头道:“可惜我就只学了这一首——还是三年前,我曾随兄长去过塞外,看过你们辽阔的草原、云朵似的羊群,也住过你们的帐篷、吃过糌粑粑喝过奶子酒……草原真是好地方啊。”
那小宫女两眼发光,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哪里也比不过我们的大草原!我阿爸烤的羊腿又香又嫩、滋味最好不过了!”她眉飞色舞的说着,末了却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可惜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她说着便同情地望了李无瑕一眼:“我回不去我的家,你的家却又被我们的人给占了——你受了这么多的伤,但姐姐们都说大皇帝陛下还是定然会杀了你的!所以她们都不叫我同你说话。”李无瑕点头微笑道:“便是明日要杀我,今日我却总还活着的,那又何必徒增许多的烦恼?是了,既然是你的姐姐们不高兴你同我说话,那咱们就还是不说话罢了。”
小宫女点点头道:“知道了,但你是个好人,我真喜欢你。这样,咱们不说话,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她说着便又走回阶边坐下,这次却压低了嗓音轻轻唱了起来,唱的正是刚才那首歌:“斜月西沉也,鸿雁不归来………”
草原上的女子嗓子大多天生便清越响亮,纵然不是放声高歌,却也十分婉转动听;李无瑕听着这样美丽的歌声,斜倚在窗上,望着宫院上头那一方碧蓝蓝清爽爽的天空,嘴角不由得勾出了一丝笑意。
只可惜那歌声没一会儿就戛然而止,只见西羌皇帝元颉带着几名侍卫阔步从外走进这处院子。唱歌的小宫女吓得脸色都绿了,急忙站起身来又发觉不对,心慌意乱地赶紧跪下身子磕头不迭。
元颉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径自进屋,侍卫们则就此分为两列侍立在门外。李无瑕仍靠窗立着,见这位皇帝陛下进来也只是将身子微微转过来,向着他点了点头:“皇帝陛下怎么这么有空倒亲自来看我了?这可当真是荣幸得很。”
元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鬓发微乱、脸色仍是苍白如纸,身上衣衫单薄且到处都裹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只那双眼睛平平静静地望了过来,目光湛然冷澈如水,倒全然不带一丝虚弱之意。
方才他刚面对了穷形尽相的李家父子三人,如今再面对这个李家的女儿,不知怎的,这位羌国皇帝的心情倒是好了很多,连对方再次没有向自己施礼的事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值得恼恨了。他施施然在屋内唯一的那张椅子上落座,淡淡道:“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再煞费心机想故意用言语来激怒朕了,你是害死了朕唯一亲弟弟的人,朕不会让你那么便宜就轻易死掉。不过比起你的那些父兄辈们,我现在倒的确倒还更愿意看到你——因为至少你看起来还有点‘人’的样子。”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无瑕就静静的瞧着他,待他说完之后却也并不接他的话头,而是很突兀地给出了一句:“陛下,劝你还是杀了我才好。”元颉不由一愣:“你说什么?”李无瑕摇头叹道:“我是说,请陛下早日将我杀了罢,这样大可以省了你我双方的许多繁琐——你给你唯一的弟弟报了仇,我殉了我的国家,各得其所,岂不正好?”
听她话中之意,无非还是那些什么忠臣孝子之类的打算,元颉不禁冷笑:“世上报仇的法子很多,杀了你只是其中太无趣的一种,我大可以将你也赏给城里的那些劳苦功高的军士们——”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听到这句话的李无瑕却非但不惊讶不愤怒,而且简直都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她只是盯着自己又看了片刻,随即便将目光移开了,望着窗外翩翩飘落的树叶道:“陛下可知道何为无瑕?——皎白莹润之玉,纵使粉身碎骨亦不改其白、烈火焚烧亦不改其坚,更遑论深陷泥淖而不染其质了!所以陛下若是愿意的话,倒不妨什么都可以试试。”
她若是疾言厉色声嘶力竭说出这段话,那倒还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可她的语气却平淡静谧,仍然犹如闲话家常一般。元颉心中微微一凛,知道自己的确是看轻了这个女人,他随即微微一哂道:“你这样慷慨陈词,无非还是想尽愚忠罢了,以此看来,你的眼界也就不过如此而已——扪心自问,你的父皇,那个其蠢如猪的李显宗,他配得上你们这么多人的忠心么?”
李无瑕也微微笑了一下:“的确,家父并不是一个什么好皇帝,作为守成之君,他实在是太过于沉湎于物欲和享乐了——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忠臣的劝谏他不纳,我们这江山倾覆其实原本也是应该的事。不过我的的确确是有愚忠的念头——既然身在皇家,平日里锦衣玉食不事耕作,外侮横来之时却又无力保国安民,最后只能以身殉国,想来也算分内之事吧?”
她这话说的分外坦然,元颉心中倒不由得有了几分敬佩,正欲再说话时,却见李无瑕已经蹒跚几步离开窗边来到他面前,随后双膝及地跪了下来。元颉不禁一愣——面前这女子可谓倔强之极,自己在大殿召见她之时,她便拒不行礼,还说出了一大套当面公然骂自己是强盗的道理来。今日也是同般,方才自己进来的时候她也不过只是点了点头而已,谁知这会儿为何竟会忽然向自己大礼参拜起来?
就听李无瑕跪在地上清清楚楚地说道:“所以敢请陛下厚待百姓,否则我华国之今日,便是陛下西羌国之明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惟愿操舟者戒之、慎之。”原来她这样跪拜行礼不过是为民请命?元颉微感意外之余忍不住冷笑道:“那日不是你说朕是强盗么?你们华国的人都当朕是强盗,不肯认朕为君,那却要朕如何善待他们?”
李无瑕道:“百姓不管何人为帝,他们只希望自己可以吃饱肚子罢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此;这其中的道理便还是我那日所说之言:若陛下当自己是君王、是民之父母,那万民自然当您是天子、是君父;可如果陛下只当自己是强盗、是噬人猛兽,那您要百姓如何?他们自然要揭竿而起了!”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元颉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他随口便问了出来:“李无瑕,若是朕不杀你,你可愿意入宫做朕的妃子么?”这话一说出来他就后悔了,自己这究竟是中了什么迷魂药!为什么打下华国之后自己整个人都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这样一个害死自己同胞手足的凶手,搁在以前那是看都不看一眼便会直接下令凌迟处死的啊!
还好,李无瑕那边并没有丝毫领情的意思:“无瑕不愿入宫为妃,请陛下还是杀了我罢!”如同松了口气般,元颉立即就答道:“好!朕可以杀了你!十日之后在上京城明正典刑!这下你满意了吧?”
这次李无瑕没有在第一时间答话,似乎她也松了一口气似的,随后才见她深深地躬下身去说了四个字:“多谢陛下!”
在回寝宫的路上,元颉觉得自己的头微微有些昏沉,他忽然想不起为什么自己今日要来见这个李无瑕了,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头颅难道不应该早就高挂在上京城的城门上示众了么!难道竟然有什么东西让自己心软了?
他心乱如麻便走边想,刚走到寝宫外的门廊上,就听一人断喝道:“狗鞑子皇帝纳命来吧!”接着有个黑影从路边栏杆外的树丛中暴起直扑到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