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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聂沛潇日夜兼程抵达京州时,恰好是叶太后薨逝二十日后,也是淡心重新当差的日子。不过天授帝无暇顾及淡心,当务之急,他要挽回这份手足之情,亲自迎接聂沛潇入城。
帝王出城相迎的礼节,一般只在大军凯旋之时。单单对一个手足或臣子而言,已是极大的体面了!天授帝相信,聂沛潇会懂得。
秋风飒飒、城门开阔,为迎接帝王出行,从应元宫到北城门的中轴大道上,皆由禁卫军开道戒严。天授帝向来喜穿黑衣,今日也是一袭黑袍,迎风驭马驰来,算是为叶太后服丧。
城门之外,依旧不见聂沛潇的踪影。
“圣上,不如先去城门上歇歇?”岑江在其身后询问。
“不必。”天授帝翻身下马,神色郑重地道,“朕在此处等他。”
天授帝说出这句话时,表情很复杂——既有一种隐隐的期待,是对兄弟的亲厚;又有一丝不安与谨慎,是对敌手的防备。最后,终是前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他面上浮起一丝怅然的温和,似在追忆他与聂沛潇的情义岁月。
曾同甘共苦,一路拼搏,这份手足之情,又岂能轻易抹杀?
可,岑江却担忧聂沛潇不能释怀杀母之仇。他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附耳对天授帝道:“圣上,五千禁卫军埋伏在城门四周,只等您一声令下……”
他话还没说完,天授帝已倏然回头,凤眸怒意涌动:“谁许你自作主张?”
岑江被这厉声呵斥所慑,立时跪地请罪:“圣上!防人之心不可无,等到诚王‘平安’入城之后,微臣甘愿领罚。”
话音落下,天授帝没有即刻回应,良久,才凝声命道:“让他们撤了。”
岑江跪地沉默,拒不领命。
“撤了!”帝王终于暴怒,额上青筋毕现,整个人濒临失控。
“圣上三思!”岑江试图再劝。他跪在地上悄悄抬头,视线与天授帝的袖口持平。目光所到之处,天授帝背负的双手已从身后伸出,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终于,天授帝缓缓松开拳头,恢复平静:“九弟少年征战,在军中历练多年……你埋伏数千人在此,他能无所察觉吗?这不是逼他反了朕?”
岑江闻言恍然大悟,惭愧地回道:“是微臣考虑不周。”
“撤了吧。”天授帝垂目看他一眼,又道,“你也暂且回避,不要让他看出端倪。”
岑江明白天授帝的一片苦心,立刻回道:“微臣谢圣上体恤。”说着他朝城门方向伸手一挥,城上立刻多出一面旗子。继而,一阵整齐有序的声音响起,五千禁卫军同时从暗中现身,迅速整队撤离。
整个过程用时短暂,还不够喝完一盏茶。天授帝看到将士们训练有素,欣慰之余也更加担忧。而这情绪尚未蔓延开来,他耳中已涌进一阵马蹄之声。
天授帝循声放目望向城外,隐约可见一片白影驭马而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粗略估计大约有一百余人。只这一个念头,帝王的心已重重落下,暗自庆幸自己撤了埋伏,没让聂沛潇寒心。
须臾,那一片白影渐行渐近,当先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身姿笔挺,一身白服,正是诚王聂沛潇。
不仅是他,那随之而来的一百名诚王府家奴,个个皆是身穿白衣。这百余人骑马疾驰,在临近城门处缓下速度,统一翻身下马。
“九弟。”未等聂沛潇开口,天授帝已从城门内走出来。
见到来人,聂沛潇心中顿时涌出一阵狂怒,立在原地半晌不动。天授帝见状微微变色,凤眸眯起远目凝视。
兄弟之间暗自涌动着复杂的敌意,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无形中凝聚,两方人马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等着各自的主子发号施令。
此时此刻,聂沛潇正强烈克制着某种情绪。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想要冲上去质问、厮杀,这种意识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猛然间,他的眼风扫到了城楼之上。城门处的“京州”二字金漆闪耀,放眼南熙境内绝无仅有。而如今,这两个字却被涂上了一层黑漆,字旁还垂挂着两条白色丝绦——此乃国丧的象征。
只这一眼,聂沛潇蓦地感到无力。他的皇兄,到底是给了母后体面,以最高规格的国礼治丧……
事实上,就在昨夜,聂沛潇收到了云氏暗卫送来的书信,信上只有四个字,乃是出岫亲笔所写——“难得糊涂”。他自然懂得出岫的意思,可要他装作糊涂,实在太难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四个字适时浮现在聂沛潇心头。出岫的瘦金字体锋利非常,一笔一画犹如剑戟,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懦弱与脆弱,也令他最后的坚持轰然倒塌!
难得糊涂!
如此挣扎了不知多久,聂沛潇终于沉步走到天授帝面前,躬身下跪行礼:“臣弟见过皇兄。”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寂静的城门处荡然回响。聂沛潇身后,百余人也随之下马,齐声跪地行礼:“吾皇万岁!”
“万岁”二字响彻之时,天授帝缓缓绽出欣慰的笑意。他亲自扶起聂沛潇,感慨万千地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是啊!回来就好!这份兄弟情义失而复得,回来就好!否则,他就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
兄弟二人没再多说,驭马返回应元宫,路上皆是沉默寡言。待到了宫门口,聂沛潇才主动提及:“皇兄,我想去看看母后。”
天授帝一直没下令将叶太后入葬,便是等着聂沛潇来看她最后一眼。这二十日内,他命人在叶太后的棺椁中放了一种特殊香料,可保尸身一月不腐;并且,还将棺椁停在了宫里的地下冰窖,不可谓不用心。
聂沛潇想见叶太后,是在天授帝意料之内,兄弟两人便一同去了灵堂。天授帝特意交代将叶太后的尸身做过处理,便也不担心对方瞧出什么端倪。
从灵堂出来,聂沛潇显得很平静,只问了一句:“母后何时葬入皇陵?”
“礼部已选好了日子,只等你拿主意。”天授帝停顿片刻,又道,“你今日刚到京州,舟车劳顿,等明日上朝再议吧。”
“好。”聂沛潇点头。
兄弟二人便往圣书房走去,一路上又是沉默无语。而一旦彼此沉默起来,那种离心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便会突然滋长。
待进了圣书房,天授帝试图打破这种气氛,遂找了个话题:“你难得进京一趟,也不要着急回去,在此完婚再走吧。”
亲王回皇城京州成婚,无可厚非。可如今统盛帝、叶太后相继过世,聂沛潇心灰意冷不愿多留,便没有开口应下。
天授帝见状又劝:“好歹是朕亲自下旨赐婚,怎么也得让朕做了这个主婚人?”
这是叶太后用性命换来的婚事,聂沛潇下意识地有所抗拒。更何况,他连谢佩骊是圆是扁都没见过,也不想草率成亲,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推脱:“母后刚刚薨逝,臣弟不想考虑婚事……再等等吧。”
“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天授帝蹙眉,“你年纪不小了!”
“为母后守孝要紧,臣弟自有分寸。”聂沛潇干脆回拒。
“寻常百姓守孝三年,皇室守孝只需三月。你成婚是大事,礼部至少也要准备三五个月,等到一切就绪,恰好过了守丧期,两不耽误。”天授帝反驳他。
“容我再想想。”聂沛潇依然回避。
“你还想什么?”天授帝本就因为淡心而烦躁不已,此刻更是火气上蹿,“这是母后生前亲自定下的婚事,你要让她不能安息?”
“是谁不让母后安息?”聂沛潇冷笑。
听闻此言,帝王立刻变了脸色,沉声呵斥:“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聂沛潇站在原地紧抿薄唇,俊目里又起了杀戮之意。天授帝凤眸微眯与他对视,彼此之间各不退让。半晌,还是聂沛潇先败下阵来,平复了心绪跪地请罪:“是臣弟失言,请皇兄责罚。”
这一次,天授帝并未让他起身,沉默半晌问道:“你是在反朕,还是因为出岫夫人?”
聂沛潇张了张口,正待答上一句,脑海里又浮出那四个字——难得糊涂。事到如今,何苦再将出岫牵扯进来?于是他回道:“不,与出岫无关,是我不喜欢谢佩骊。”
“你还没见到人,就知道不喜欢?”天授帝又问。
“喜欢一个人是何滋味儿,您更清楚才对。我不是您,也不想做皇帝,没必要靠联姻的法子来坐稳位置。”
聂沛潇回得平静,又何其讽刺!天授帝再次变了脸色,作势抬脚便要往他肩头踹去,可临近之时,到底还是没忍心,他克制着怒意道:“你起来再说话,一直跪着像什么样子!”
聂沛潇便沉默着起身,坐定在椅子上。
天授帝等他完全平静下来,才转身走上丹墀,坐上龙椅,单手支着御案叹道:“当年朕能对鸾夙放手,你也该对出岫夫人放手。”
话到此处,聂沛潇是真的伤情了:“皇兄,你是不是知道云辞过去的事?那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我一直以为云辞待出岫不好!”
“朕为何要告诉你?你也从未问起。”天授帝借机点醒他,“你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冲动!倘若你在追求出岫之前,能用心打探清楚,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说来说去,是你太自负了!”天授帝再斥,“云辞深谋远虑,沈予倾心相伴,你拿什么和他们比?”
“我是比不过。”聂沛潇很黯然,“我来得太迟,明白得太晚,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不,你错了。”天授帝断然否认,“即便你早点遇上出岫夫人,你也挡不住她与云辞的缘分。有云辞在,别人都不可能。”
“为何?”聂沛潇不解。
“因为无人能做到云辞这一步。”
“我知道,他能为出岫去死。”
“他死后还能为出岫安排一切,而你做不到。”
“皇兄是说那五千万两黄金吗?”聂沛潇笑得苦涩,“此事我已听谢太夫人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