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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得神医真传又如何?潜心研制疗方又如何?他沈予不求起死回生的妙手,只求能治好一个人的一双腿。
但到底只是个奢侈的妄想。
“挽之……”沈予看着云辞天人一般的清冷容颜,已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沉默以对。
云辞的神色仍旧淡然出世,就连说出的那句话也是云淡风轻,仿佛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候,看不出一丝怨愤与伤感。
这才令沈予更为自责。一时间,气氛静默得过分。有些不想提起、不愿戳破的东西,险些便要蹦出来。
所幸,晗初的去而复返解救了三人。但见她神色愧疚而焦急,推着一张轮椅急匆匆跑来,那额上渗出了香汗,鬓发也有些凌乱,绾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去向。
沈予头一次见到晗初如此慌乱与失态,说不心疼是假的,可只要关乎云辞,他便会方寸大乱。再者这一次云辞出事,晗初的确难逃其咎。
沈予到底还是生气,刻意忽略晗初,冷着脸将云辞扶到轮椅上,又对他道:“先去用饭吧。”说着便亲自推着云辞离开。
淡心紧随其后,亦是默不作声。
云辞侧首望了晗初一眼,原是想要出语劝慰,又担心自己火上浇油,惹得沈予再责骂她一番,于是只得住了口。
晗初立在原地,看着那三人渐行渐远。肩上,有些痛呢!应是方才摔倒时,恰好被滑落的簪子扎到了后肩。可心里的愧疚抵挡过了发肤的痛感,她选择静默离去。
夏季衣衫本就单薄,不消片刻工夫,晗初的左肩已洇出了大片血色。许是前两个月被明璎折磨得多了,她倒不觉得很疼,连后肩渗血都未曾发觉。就这般回到东苑书房之内,伏在偏厅的小案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轻微的痛痒感弄醒的。只是稍稍动了动身子,便听闻身后传来娇滴滴的警告:“别乱动!”
是淡心的声音。
晗初只得维持着伏案的姿势,而肩上被药膏蜇得痛痒难耐。
“自己受了伤,怎么不知道吭一声?即便不会说话,都不晓得疼了吗?你逞什么强?”淡心在身后低低斥责,语中带着几分负气、几分关切。
晗初虽然没有回头,也能猜到她此时已是口硬心软。如此想着,不禁抿唇笑了起来,也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口。
“还笑!你自我折磨一番,连带主子也被折腾一番,很欢喜吗?”淡心的声音又提高两分,“你可知晓你肩上被一截断裂的玉簪子扎了进去,险些拔不出来?”
竟这样严重吗?不过是肩上有些隐隐作痛罢了。晗初轻轻侧首,对淡心做了个口型:“多谢。”
此时淡心恰好为晗初敷完了药,便撩起她身上的薄纱,重新为她穿戴好:“谢我做什么,为你拔簪子的又不是我,你还是去向主子道谢吧!”
是云公子替她拔的簪子!晗初顿觉无地自容。自己伤在左肩靠后的位置……那岂不是说,云公子瞧见了她裸露的左肩!还得解开她颈上兜肚的肩带!
不想还好,一想起这治伤的手段,晗初连耳根子都红了一片。
淡心瞧她这副模样,轻哼一声:“你有什么可脸红的?医者哪里还分男女之别!拔簪子时你睡得沉,主子怕你疼醒,便在伤口上敷了麻沸散。你可当心了,一会子药效过去,必定疼痛难忍。”
难怪自己方才睡得如此之沉,竟不知道有人来为她处理伤口。晗初心下又增添几分感动,便对淡心行了一礼,表示谢意。
淡心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物,此刻瞧见晗初如此乖顺,方才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又道:“主子吩咐了,许你休养十日,不必去书房侍奉。”
晗初死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淡心见状叹了口气:“你可别再逞强了,主子既然说了,你就好生歇着。不过是我受累一些,伺候了主子,再来伺候你吧!”
自那日起,晗初便暂时卸了差事。她成了东苑里最清闲的一个人,说是来做侍婢,反倒像是来享福的,每日闷在自己的屋子里,喝药、练字,打发时日。
她很想为了肩伤之事去向云辞道个谢,可每每想起他是如何为自己拔簪子的,又觉得羞于开口。如此耽搁着,始终没能寻到妥当的机会。
眼看十日假期将过,这一日晌午,淡心得了空,又跑来为晗初换药:“主子给的药效果奇好,你这伤口好得真快,眼看便要痊愈了。”淡心边敷药边说道。
晗初轻轻点头,表示赞同。
淡心的手指触碰到晗初裸露在外的香肩,感到她的肌肤有些微凉,便顺势抬首望了望窗外,叹道:“夏天这么快便过去了。”
话虽如此说,可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季,也并不觉得太过寒凉。
淡心又是一阵自言自语:“要做秋装了。”她仔细为晗初系好兜肚的肩带,帮她理好衣襟,“你看看你,好歹也是小侯爷的人,都没几件换洗衣裳。这次做秋装,左右也是小侯爷掏银子,咱们就狠狠敲他一笔,做几件好看的。”
她笑着嘱咐晗初:“尤其是你。我们再有两个多月便回房州了,你却要一直跟着小侯爷,还不趁机多攒些吃的穿的,省得往后茶茶苛待你。”
晗初闻言只觉好笑,忙取过纸笔对淡心写道:“我不需要。”
“怎会不需要?女孩儿家谁不喜欢胭脂水粉、好吃好穿?”淡心挑着秀眉看向晗初,她自恃比晗初大一岁,早已自称姐姐,“这样吧,那些胭脂水粉、花样布匹,我都开口索要两份。待送来东苑,姐姐让你先挑!”
晗初再次摇头。
淡心见她连番推辞两次,颇有些嗔怪的意味:“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这性子,活该被茶茶欺负!”
“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负?”晗初再写。她有些意外,自己从未提及在西苑的旧事,何以淡心会知晓?
淡心再瞥了晗初一眼,冷哼一声:“这还用猜吗?她那样子专挑软柿子捏!我瞧着她就不顺眼!听说也是打小在青楼浸淫过,难怪幺蛾子一只。”
淡心说完又去看晗初,见她面色一沉,还以为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又安慰道:“你放心,她以后若敢再欺负你,我便一状告到小侯爷面前,替你出气。”
岂知晗初却执笔再写:“青楼里都是幺蛾子吗?”说完还抬眸看向淡心,眼神里颇有些郑重的意味。
淡心不知怎的,陡然有些别扭起来,撇嘴道:“也不尽然,你看那些话本子里,多少千古佳人不都是出身青楼吗?不过茶茶绝对是个幺蛾子!”
听淡心这般一解释,晗初也释怀了。她再次浅浅一笑,眸光里又转回了几分温柔清丽。
“变脸比翻书还快!”淡心见状,兀自喃喃一句,又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去侍奉主子了。”
晗初也站起身来,准备相送。
淡心扫了一眼略显凌乱的桌案,顺手将敷药用废的纱布和晗初写字的纸张一并收拾了,还不忘无奈地自嘲:“果真是做下人习惯了,我可见不得桌子上乱七八糟。”说着她已匆匆起身往外走,晗初一路将她送出院外。
淡心从晗初那里出来,径自去了云辞的书房,只在门外低低禀了一句“主子”,便迈步跨了进来。
云辞从案上取过一张药方递给淡心:“明日起让出岫改喝这个方子。”
淡心撇了撇嘴,将药方收入袖中,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默不作声。
云辞不甚在意地扫了她一眼,又问道:“不高兴?谁惹你了?”
“没人惹奴婢。”淡心心情低落地回道,“只是奴婢觉得,您对出岫太好了,奴婢有些吃味儿。”
云辞正欲落下的一笔就此停在半空中:“哦?说说看,我对她如何好了?”
淡心轻轻一哼,回道:“她不过是个暂且来侍奉的哑女,您不仅为她取名字,还特意开方子为她治喉疾,可不是对她好吗?”
云辞浅笑着,并未回话。
淡心再道:“她肩上被簪子扎到了,小侯爷与奴婢都没发现,唯独您眼尖瞧见了,可不是特意留心了吗?”
云辞索性停下笔,饶有兴味地看着淡心。
“您原先让她来书房侍奉,如今许她告假十日,可不是担心她肩伤未愈,怕她磨墨牵动伤口吗?”
听闻淡心的长篇大论,云辞终是笑出声来:“我自己都未曾多想,你倒是比我想得还多!”
“不是奴婢多想,是您对出岫太好了!”淡心越想越是吃味儿,“若不是您向来不近女色,奴婢都要以为您看上她了!”
云辞闻言有一瞬的迷惘,眸光里又闪过几分意外之色。他鲜少如此肃然地看着淡心,反问她:“我待你和浅韵不好?”
“自然是好的。但奴婢与浅韵姐姐跟随您多年,出岫不过才来了二十余日,岂能同日而语?”淡心掷地有声地反驳。
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云辞忽然沉默起来。良久,他才再次提笔,头也不抬地对淡心道:“既如此,明日便教她回西苑去吧。”
“哎哟!我的好主子!权当奴婢没说过!您可不能送出岫回西苑。”淡心连忙道,“好不容易找来个奴婢瞧着顺眼儿的,您将她赶回去,奴婢的差事可就重了!”
“那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云辞的脸色仍旧肃然,语中带着些许斥责,“出岫一个姑娘家,你这么说,可想过她的名誉?可想过子奉的心思?”
淡心咬了咬下唇:“不过是咱们主仆间的玩笑话,您何必当真!再说了,眼下可不能让出岫回去。您有所不知,那个茶茶会欺负她的!”
“你如何得知?出岫告诉你的?”
“可不是,我不过兀自猜测几句,她便承认了。”淡心想起方才从晗初那里收拾的纸条还没扔掉,便拿出来做佐证,“她写字的纸条还在我这儿呢!”
云辞接过攥成一团的废纸,打开来看,一眼便瞧见上头写着一句话: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负?
此时淡心也走到云辞一侧,伸手指着这句话:“喏!就是这句。奴婢不过随口一提,出岫便承认了。”
云辞却没有任何反应,顺着纸条再往下看,又看到一句:青楼里都是幺蛾子吗?
见了这一句,云辞才轻笑出声:“怎么又说到青楼里去了?”这令他想起品评《朱弦断》的那一日,出岫仿佛对青楼女子的际遇颇多感慨,果真是伤春悲秋的小儿女心肠。
云辞再将纸条上的几句话从上到下浏览一遍,原本是想从中检阅晗初的字练得如何,可大致一扫,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纸条上的这些字,并不是簪花小楷,甚至不是晗初从前的笔迹。反倒有三分像是……他的字?
云辞越看越觉得诧异。他自己习的字是颇难练成神韵的瘦金体,这种字体讲求笔迹瘦劲,运笔快捷,转处藏锋,提顿飘忽。他所习多年才得了几分真谛,可这少女才练字几日?竟有三分相似了。
虽说笔迹仍旧稚嫩,但那份天骨遒美、侧锋如兰之感已隐隐生出,带着女子写瘦金体的别致韵味。
暂且不说瘦金体极难练出成就,单看短短几日工夫便能写出两三分内涵来,已足以令云辞大为惊喜。女子习瘦金体,这还是他知晓的第一个!
云辞看着这纸条上的字,已有些按捺不住。他沉吟片刻,对淡心命道:“出岫的肩伤可好些了?明日让她来侍奉笔墨吧。”
[1]晗初所弹的唱词,出自北宋晏几道《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