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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两人又去画展转了下,然后紧锣密鼓看了几家书店。何熠风觉得失望,可能先前看了台湾的时光书店资料,一比较,这些书店根本称不上“特色”二字。古板的货架,板着脸的店员,唯一可以称赞的是书的种类齐全,但看书的人很少。就是新年这样的假期,也不例外。
他沉思着,鸣盛书店不只是一个书店,还是鸣盛的一个宣传窗口。他准备和几家店老板深聊。下午,一个紧急电话,让他和林雪飞不得不急急赶到机场,坐最近的航班回滨江。
周浩之的妻子今天凌晨去世了,周浩之经不起这样的打击,突然中风。
来接机的是鸣盛的总经理,只是挂着头衔,偶尔来办公室坐坐。他是周浩之妻子的小弟弟。何熠风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握手时,他多看了何熠风几眼,自嘲地笑了笑:“你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我应该是什么样?”何熠风顺着他的话问,很讶异他还有这份闲情拉家常。
“霸气外露,带有掠夺性。”
这话有点意思,何熠风定住目光。
他摆摆手,亲自给何熠风打开车门。“快上车吧,表哥在等你呢!”
表哥?不应该是姐夫么!
他苦涩地撇下嘴,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周浩之的故事,是完美版的《红楼梦》+唯美版的《漫步云端》。
周浩之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家在农村。因滨江师资力量优异,被周浩之父亲接来读中学。两人青梅竹马,情窦初开。工作之后,仍情比金坚。周浩之辞去公职和几个同学创建鸣盛,家人反对,只有她全力支持。同样,这份恋情,也不为两边的父母接受。《婚姻法》里严格规定不允许表兄妹结婚。周浩之默默跑去做了结扎手术,向天下告之,他们一辈子不要孩子,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周浩之的行为打动了很多人,包括婚姻办事处的人员,却伤透了周浩之爸妈的心。
自然,婆媳关系不太和谐。不过,两人购屋另住,平时交往不多,二人世界还是甜美的。
鸣盛创业以来,不算红红火火,却也是稳步前进。家中经济优裕,周浩之便让妻子辞职,只做他的贤内助。妻子性格内向,朋友不多,又不爱旅行、购物,时光多如流沙,怎么都数不尽。有天,她向周浩之提出领养一个孩子,她想做母亲。说话时,她眼中溢满泪水,像被大水冲散的浮萍。
你有我不够吗?周浩之问。
做妻子和做妈妈是两种感受。妻子泪花纷飞。
周浩之考虑了两天,同意了。两人去了北京,从一家福利院领养了一个不足周岁的男孩,悄悄带回了滨江。
转瞬二十多年,男孩长成英俊的男人,赴法国某大学攻读传媒学硕士学位。周浩之妻子说到儿子,那是无比的自豪。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不是她亲生的。她在床头柜上放了本厚厚的日历,每天数着还有多少日子儿子学成归国。她和周浩之打趣,你是外行出身,鸣盛才一直不温不火,等儿子回来,你瞧瞧专业人士的管理。
初冬,周浩之在董事会上提了两项大的决议,一是他不再兼任鸣盛的总经理,由他的妻弟接任。二是鸣盛要来一位新的执行总监,负责一切业务工作。
当天,周浩之妻子就接到弟弟的电话。姐姐和周浩之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是习惯叫周浩之“表哥”。他不解表哥为什么这样安排,他对于报纸杂志一窍不通。妻子嗅到了一股异常,与其说周浩之对弟弟是照顾,不如说像是一种弥补。
她没有去问周浩之,她让弟弟来上班,不要辜负表哥的心意。然后,她安静地等着何熠风的到来。当她看到周浩之给予何熠风多大的权限时,她发火了。
你是因为儿子不是你亲生的,所以你要把鸣盛给一个陌生人么?
周浩之重重叹了口气:无论钱财还是事业,终有一天,都是身外之物。
你不要答非所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儿子回国后,你要他站在哪?她声嘶力竭地吼道。
如果他回来,我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他。
她冷笑,你讲得好轻巧,他什么都没做,坐那个位置,别人能信服?
你要我怎么做?周浩之痛苦地问。
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立刻回国。她冲向座机,拿起话筒。
搁下话筒时,她面如死灰,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儿子说,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对鸣盛没有半点兴趣,我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家。
周浩之当年结扎的壮举,滨江很多人都知。儿子是读大学时知道,于是,他尽力要出国留学。不然,他不知如何消化这个过程。读传媒学,本来是为接管鸣盛而准备的。到了法国后,他越来越讨厌传媒学。有天,他和同学去乡村游玩,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家有一所葡萄酒制作学校。他迷上了葡萄酒制作的美妙过程,迷上法国乡村绮丽的风光,迷上那位笑起来很爽朗的女孩。他留了下来,做了一位酿酒工人。
周浩之为这事特地飞去法国,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他不要这般任性。
他冷漠地说:这是我一生最严肃而又慎重的决定。
血缘有那么重要?
没有血缘的人怎么可以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这已经很可怜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幸福,你也要夺走?
周浩之永远记得他的眼神,像只受伤的小兽,战战兢兢,却毫不畏惧。
回国前,周浩之只拜托儿子一件事,如果妈妈打电话来,不要告诉她真相,她会接受不了的。等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再和她讲。
儿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今天儿子再也不耐烦了,脱口说出了一切。
妻子无法相信,一再问周浩之,她是不是拨错了电话号码?
周浩之抱住她,温柔地抚住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你还有我,何总监来了之后,我时间就多出来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好像是真的没事了,妻子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在隔天早晨,周浩之都会发现枕头半湿。
他把她的小弟弟找来,让他劝劝她。
她答应和周浩之一同去广州出差,顺道到海南转转。临行前,她说天冷,不想动弹。
会议一结束,周浩之匆忙回滨江。到家是凌晨,屋内仍亮着灯,他不觉心中一暖。开门进屋,叫了几声,无人应。推开卧室门,妻子躺在床上,面目很纠结。摸摸身子,已经僵硬。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我不能相信他是我一手带大、教大的孩子,让他回来,我当面问问他。
天黑了,沿途暮色一层深过一层。夜色笼罩下的公路两旁亮起了灯,天色渐暗而灯光渐亮,何熠风一直盯着窗外,看着这种缓慢而又微妙的过渡。
总经理说了太久的话,脸上浮出痛苦的神情,一声又一声叹着气。
林雪飞则有点愤愤不平何熠风被人误解,几次张口欲反驳,都给何熠风用眼神止住。
“周董现在怎样?”何熠风问。
“还算幸运,半身不能动,头脑清楚,讲话稍微口齿不清。医生说可以恢复的。”
在医院门口,林雪飞下车去买了一个果篮和一束花。
“我不陪何总上去了,我得去忙我姐的后事······”总经理闭上嘴,说不下去。
何熠风目送车走远,和林雪飞坐电梯去病房。在电梯口,遇到许言。许言疲惫不堪地点点头,说刚送晟华的华杨总经理走。
“消息传得这么快?”林雪飞吃惊地问道。
许言揉揉脸,短促地挤出一缕笑。
来看望的人貌似是不少,两个护士怨声载道地把鲜花和果篮往走廊上搬。病人需要清静,需要清新的空气。这哪里看病人,而是害病人。
何熠风站住,扭头看许言。发觉她脸色苍白,像是要晕眩,连忙扶住。“许主编,你快回家休息去吧!”
许言嗯了声,“我家也不省心,儿子失恋,天天喝得烂醉,家里还乱着呢,我也好几夜没睡好。”
何熠风让林雪飞送许言下楼,给她叫辆车。等护士走开,他才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几天不见,周浩之苍老憔悴,像老了十岁,两边的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他僵硬地歪倚在床上,双眼定定地。忽然,两行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何熠风想转身出去,也许,他该给这位挚情重义的老人留个悲伤的空间。
“熠风!”周浩之喊住了他。
他回头,周浩之没有掩饰地擦去泪水。“让你匆匆回来,辛苦了!”
“应该的。”何熠风拉把椅子坐在床边,尽力让自己自如点。“周董,请节哀顺便。于她而言,也许是种解脱。”
房间里安静下来,整间屋里只有空气不紧不慢地流动。
许久,才听到周浩之像是自言自语:“我和她结婚时,我妈妈对我说,有一天我会后悔的。今天,我真的后悔了。婚姻里仅仅有爱是不够填满的,它需要我们对伦理的尊重,对现实的妥协,还需要双方家人的祝福。当初,我做得那么决绝,她已没有任何选择。如果不嫁我,她嫁给另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现在,她是一个快乐的妈妈,而不是那么孤单单地躺在那里。”
说到这,周浩之清瘦的面容上,已是泪水纵横。
何熠风抽了张纸巾双手递上,沉吟了会,说道:“没有谁可以真正逼迫一个人,除非她心甘情愿被逼迫。”关于婚姻,他是门外人,没有资格点评。但他认为周浩之没有任何错,周夫人是自己走进死胡同。这二十多年,她的爱已经从周浩之身上挪离向儿子。现在她的离开,才是真正的决绝。
爱情里,应没有输赢,没有对错。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另一方不配合,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周浩之用唯一能动弹的手拭去脸上的泪,平缓了心情,“邀请你来鸣盛,算是我未雨绸缪,不然,我这一倒,现在鸣盛该怎么办?”他拉住何熠风的手,“熠风,别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鸣盛,就拜托你了。”
“请放心,我尽力而为。”
其实,周浩之现在病倒,何熠风就少了一个鼎力支持者,想推行任何一项措施,都会很艰难。如果有一点庆幸,那就是周浩之神智是清明的。
“回去休息吧!医院味道不好闻,少来。”周浩之说道。
何熠风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周董,2月14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想在那天发行《瞻》的首期样刊,鸣盛二十四小时书屋开张。你是董事长,请一定到场。”
周浩之嘴唇直哆嗦,抬下手,“熠风的心意我明白,我会的,我不会······做傻事。”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