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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定琢磨着自己该哄陈则铭交出解药,他不相信那三度梅真的无药可解。
陈则铭那时候是真要陪着自己死了吗?萧定觉得不可思议。其实在最后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是期望着陈则铭真有这个心思的。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快走上绝路了,他需要有人陪伴他。一个人默默无闻的死去,再不为人所知的化成白骨,最后成灰,这样的寂寞想一想也足以让他疯狂。
萧定需要关注,这种重视可以是爱情,可以是敌对,可以是厌恶,但惟独不可以是漠视。他可以忍受被人遗忘,被人轻视,但那都是为了最后的崛起和反击,绝对不是为了悄无声息地生老病死被埋入某个土疙瘩。
然而复辟后,他遗忘了那些迫切的心情,他开始坚信三度梅是有解药的,只是陈则铭不肯告诉他。
这也给了他留下陈则铭性命的理由,解药还没到手,他怎么能杀他。
萧定回想着陈则铭那一跪时的神情,其实他们两人隔得那样远,根本不可能看清楚彼此面上的表情,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陈则铭的脸。这其实是因为萧定猜出了陈则铭那一刻的心情,然而萧定并不自觉。
萧定将那一幕在心中揣摩了很久。
然后,他觉得他或许还可以用他。
朝臣们都知道陈则铭——这个曾被万人遗弃的逆臣——如今又翻身了。
如今的万岁就如同被他弟弟萧谨附身了一般,突如其来地对这位几起几落的将领抱以了最大的信任和倚重。萧定甚至赐了这曾亲手幽禁自己的人一把尚方宝剑,明言此剑到处,如同朕亲临,诸将有不听号令者,立斩。
虽然此刻陈则铭的官职仍只是殿帅而已,但这种毫无节制的宠信已经让不少人惶恐了起来。于是陈府重新热闹了,门前车水马龙,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陈家厅堂中再度堆满了礼盒,往往是仆人还来不及将上一家的捡进去,下一家又来递帖子了。让人们安心的是,陈府将这些礼品都一一笑纳了,不过访客们却都没见着正主。陈家的主人身负圣命,正忙着守城,据说连续十几日都不曾下过城楼。
这情况也传入了萧定的耳朵,他哈哈一笑,对上奏的臣子道,人家在前线卖命,收些礼又怎么了。这话让本来有心影射陈则铭结党的这位大臣哑口无言了。
萧定这话很快也传到了镇守前线的陈则铭耳中。
陈则铭微微一笑,不骄不躁,继续布他的阵打他的仗,众人这才信了,这样两个人竟然真的能尽释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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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泯江赶往天朝京都的几百里路程中,匈奴军共遭到了三次偷袭。
那是三支不同的的军队。装备很糟糕,数量也不多,应该是沿线地方官员临时纠集的厢兵,人数最多的那支不过千人,居然是由文官率领。
这无疑于投火的飞蛾,挡车的螳螂,律延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踏在了脚下,碾成血泥。
但这一而再,再而三爆发的小规模战斗依然引起了他的不安。
实际上,律延做出攻打汉人京都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这一次匈奴出动了十万精锐,结合内应的情报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灭掉五十万汉军,俘虏天朝皇帝,论战果已经是史上难得的大胜。可反过来说,这大胜便是大恨。如果不赶尽杀绝,这来自五十万亡者背后的仇恨将使得匈奴之后数十年都如芒刺在背。
此刻天朝的政局是,杜进澹已死,萧定重新上台,所有有利于匈奴的因素都已经消失。假如轻言退却,将来再想复制相同的局面实在是难如登天了。
于是哪怕是深入敌腹已久,明知道大军已经开始显示疲态,律延依然下了前进的命令。
攻下对方的京城,再俘虏一个皇帝,把胜利进行到底,让汉人从此数十年间没有复仇的实力和欲望——这是身为匈奴名将的律延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
此刻他明白了自己的抉择再一次正确了。
之前的匈奴军打得基本上都是攻坚战。围住一个个重镇,攻克下来,夺其粮草,再奔往下一个据点。
在龟缩坚守不敢出战的各大重镇间,那广袤平原都是匈奴骏马的跑场;可赶往京城途中的这三次战斗却都是野战。
区别是——前者是被动防守,后者是主动出击。
这表示汉人们不再一盘散沙了,萧定的登基让各地官员从天子被俘的不知所措中脱离,他们找回了主心骨,这样的力量一旦汇集起来,眼前尘埃未定的胜利岌岌可危。
律延感觉到时间紧迫。
他必须用迅猛之势攻下那座城池,在汉人们回神之前,给予最后的一拳重击,为这场战争划下一个干净利落的完结符——这结局必须足够惨痛沉重,沉重到能击碎每个汉人心底的希望和复仇的勇气。
几日后,当匈奴大军推进到天朝京城之下的时候,四野飞鸟全被惊起,展起的羽翼一瞬间遮住了天日,众人都抬起头,看着它们结队掠过。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再无暇抬望天空。
匈奴队列里,惊叹声如波涛般此起彼伏。
当然了,他们没见过那样高大的城楼,那是汉人数代财富积累之地,杀进去能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在草原上风餐露宿的牧民们的想象。
辽阔的平原之上,冰冷古老的青砖城墙骤然平地而起,圈起望不到尽头的土地。它像巨人般挺拔地屹立着,沉默的与侵犯者们遥遥相对。
萧氏几辈的经营,早将这城池修筑得坚不可摧。
城外一衣带水的护城河,深达数丈,巨大的吊桥静静挂在城门前。一块块青石砖层层垒砌上去,构成了这份高大巍峨。砖缝间青苔累累,滑得落不下脚,整个城墙泛着一种冷冷的阴沉光泽,似乎警示着外人不要轻易接近。
敌军的到来并没引起城楼上的骚动,由此可见汉人是早有准备,可城墙上没立帅旗,无法判断此时的汉家战将是谁。
律延并不在意,他早获取了情报。
汉家天子没跑,那个神情冷峻的青年皇帝的勇气偌大,值得赞赏,然而律延也知道城中仅剩两万兵力,无将可用。粮草早在萧谨远征时就已经带走大半。哪怕那一次出征后立刻调粮,但从运河运送本来舟行缓慢,一时半会能筹到的粮草应该也有限。
所有的情报都表示,优势在匈奴一方,汉人们最值得依靠的不过是这高大的城墙。
古往今来,攻城战都不好打。
那个萧氏皇帝依仗的就是这一点吧,不过他会后悔,因为他面临的对手是律延,匈奴最凶狠狡诈的头狼。
出于礼节,律延派人送招降信入城,对方好歹是一国之主,这样的基本礼遇匈奴人还是应该给予。
其后对方一直保持着沉默。
律延等待了一天,第二日清晨时分,发令强攻。
匈奴阵前摆开了一线砲座,共有百余架,令下掷石。一时间落石如雨,也不知道砸死了多少汉兵。其后床弩上阵,床弩是攻城守城的利器,射程远,威力大,发出的一枪三剑箭其实形同长矛,中者立时毙命。
然而这器具的真正用途并不在此,若是守方城墙稍薄弱些,一箭过去,便是摧枯拉朽之效。
可弩兵发箭之后发觉这京城城墙坚实,一箭射它不透,弩兵立刻改换了方式,将箭枝射入城墙,一支支逐渐升高,插入墙体中的箭便如同梯子一般可攀援而上。
一瞬间,那城墙上已经搭了近十条这样的软梯。砲座再上,劈头砸了一阵子,直到那城头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估计是无人敢在那上头立足了。
匈奴众兵见势一声呼喝,震天骇地,马蹄声骤起,宛如雷鸣,大军如潮水般喊杀奔腾,直奔城下而去。
转眼到城下护城河,匈奴兵纷纷推倒云梯,架于水面,这便不得不下马过河了。
说时迟,那时快,本来已经无人的城头突然闪现出无数人头,都是汉人兵士打扮,人人持弓往下。一时间,箭落如骤雨,纵然是每名匈奴人都带有盾牌,依然不断有人翻身落河。
有勇猛的奔到攀墙的箭枝下,爬不几步也被射落下去。
一直跟随左右的耶禾道:“这帮孙子一直硬着头皮让我们砸呢,怎么没砸死。”
律延出神凝望,也不回话。
不断有人掉入护城河,可匈奴人数众多,喧嚣着往前突进,到底还是有不少人过了护城河,竖起云梯或登上箭枝,举着盾牌开始攀爬。
这时,城楼上突然出现几十个兵士,手中持桶,探出身体往下倾倒什么,远远看去,倒出的东西落在箭枝上,居然翻起水花,宛如瀑布。
城下匈奴军万箭齐发,那些兵士不断有人中箭翻落下来,其他人却毫不在意,只顾将手中的东西倒完,倒到最后,能完璧而归的不过一二人。
耶禾奇道:“倒的是什么?”
面前发生的情景似乎是要给他答案,一名匈奴兵攀上一支箭枝,不知如何,转眼便跌落了下去,在他左右攀爬的兵士倒跟商量好了似的,爬了不两步也纷纷掉落。
律延突然道,“是油!!”
城下的匈奴军士也觉出不对,此刻后方却突然传来鸣金后退之声。
箭梯或者云梯上已经陆续登上十数人,哪里来得及退,只见城楼上守士突然燃了火把往下扔,火苗“呼”地一声猛地窜起老高,那些自觉爬得离胜利不过几丈远的匈奴人们那满腔的兴奋突然变成了惊恐,浑身是火,惨呼着往下跳。
而地面上也早是一片火海,浓烟滚滚,惨呼连连,那火沿着护城河和城墙间的窄道一线燃烧过去。此刻秋高气爽,草木枯朽,极易点着。而钉在城墙上那些一枪三剑箭的箭杆原本是木制,这一来也一根根燃烧起来,很快燃成了脆生生的黑炭,从半空中纷纷折断掉了下去。
一时间变故突起,匈奴军手忙脚乱,眼见没辙了,只能立刻后撤。可架桥的云梯有限,众人惧火推搡拥挤,不知道掉了多少人到那护城河中,楼上更是箭发如雨,射得匈奴军一派鬼哭狼嚎。
律延霍然起身,厉喝道,“对方战将是谁?!立刻去查!!”
这时,城楼上突然挑起一支旗杆,那面旌旗缓缓立起,适时风起,旗帜云卷,上面那个汉字时隐时现。
律延定睛看了半晌,到底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却听到己方大军中隐约有哗然之声,顿觉有异。
片刻后,终于有兵来报:“是‘陈’字旗!汉人主帅是、是陈则铭!!”
而此刻的朝堂之上,已经吵成一团焦。
实际上,萧定之前颁布的部署中,指定的主帅是段其。
此人名不见经传,之所以委任他,是因为京中确实如律延所知无将可用,此刻这个从五品的都虞候,已经是京中官职最高的武将。
众臣都惶恐不安,众所周知,守城靠的是士气,是将领,而这个段其似乎还不够分量。然而众人也知道只要一心坚守,深沟高垒的京都要一下被攻破也不是易事,就在这样忐忑的心情中,人们迎来了匈奴的兵临城下。
然而,萧定却来了个瞒天过海临阵换将。到双方交战之后,大臣们突然发觉出现在阵前的并不是意料中的段将军,而是那个本来卧病在家,无权无势的被废魏王。
陈则铭与萧定那点不共戴天的情仇人尽皆知,百官一下便哗然了。陈则铭的能力谁也不怀疑,问题是这么个人要真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依托给他,他发了狠为私仇来个阵前反水怎么办?谁克制得了?虽然说这可能性不大,可人总是爱往最坏的境地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再往深了说,前阵子弹劾过陈则铭的人不少,看他突然出来再度领兵,展望一下未来,难免头皮发麻。
于是以御史中丞吴湍为首的诸臣对万岁发起了言论上的进攻,请求立刻换将,理由是这个人太不可靠,朝三暮四,不堪大用。而参知政事杨如钦却进行了反驳,说此人家眷全在京中,要叛难上加难,而论实力,陈则铭显然高出段其太多,正是此战不二人选。
杨如钦一出班,中书省多人应和。可见在被萧定召见后,杨如钦着实是下了些功夫的。
吴湍是个直肠子,闻言大怒,直斥杨如钦邪佞惑主。
杨如钦得势后,哪里有人敢这么对他讲话,一时间脸也黑了,立刻转身对萧定请奏道:“段其资历太浅,不足以服众,临阵换将实在是万岁权衡之后的迫不得已。但中丞大人忠心为国,想得甚是周详,他死活不肯让陈则铭上阵,必定是胸有沟壑,早已经想到了周全的法子了。再想一想古往今来,文臣守城成功者比比皆是,也不奇怪,既然如此,请万岁准中丞大人即刻赶去城楼以身替之。”
吴湍一听便傻了,抬头看萧定正转头看他,似乎当真要考虑这个问题。
吴湍连忙请辞,他不会战术倒还罢了,这偌大一个城池,数十万人的生死,这样的重担他哪里敢担。
萧定微微一笑,趁机道:“吴卿和杨卿所言各有各的道理,既然如此,我们先看了这一战的结果,再议要不要换将如何。”
吴湍不敢再出声,最激烈的人不出头了,其他的人自然也都软了,众臣都呼万岁。
而此刻的匈奴阵后已经响起了鸣金之声,大军黑压压地一片往外撤开,攻得快退得也快。
待返回军营,身为先锋的乌子勒大为愤慨,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两军胜负未分时便急着撤军,失了战机。律延道:“既然对方是他,硬碰硬便不是上策了,通常的攻城之术他肯定早有准备,冒然挺进不过是浪费兵力。”
乌子勒不满,“那汉人皇帝居然敢让一个曾经幽禁过自己的人来做主帅,可见这城里实在是没人了,何以惧之。”
众将也都是这个想法,难免出声附和。
律延笑道:“这一招乍一看是蠢得让人难以置信,可这不是让我们出乎意料了吗?方才的战事你们也见了,陈则铭有没放水大家心里清楚,那汉家天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再让他如此死心塌地为自己守城。”
耶禾道,“这皇帝与陈则铭不合众所周知,哪怕此刻在一个战壕,也不会毫无芥蒂,或者我们可以用个离间计?”
律延摇头道:“人人都知道这一招不妥,萧氏皇帝还是用了,你觉得他会拿自己的性命和这座京城如此儿戏吗?”耶禾疑惑不解,律延解释道:“他必定是已经把两人心结解得妥妥帖帖才敢放心让陈则铭领兵,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不是自取灭亡。”
众人相觑,面上都是迷惑,
乌子勒道:“他怎么解的?”
律延诡异一笑,“谁知道呢,或者跟床笫有些关系。”众将哄然大笑。
而画面推回三日前,匈奴军仍在路途中,杨如钦应诏入宫又奉旨离宫之后。
夜已经深了,御书房终于出来人让久立于阶下的陈则铭入殿。
陈则铭终于再次踏入御书房。
这个地方他来了很多次,他自己也记不清次数了,但这一夜他还是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