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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太子是为了避免万一城破,自己沦落为筹码,重蹈了萧谨的覆辙。
臣子们感觉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选择,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开始有以战场离京城太近为由,请萧定南巡幸蜀的意见出现。萧定怒道,战还没打,怎么能轻言移驾,浮动人心,暴怒之下,将上奏的官员连贬数级。众人见势不敢再提此言,这才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岷江前线上。
然而让萧定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承载着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战并未以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壮姿态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是全然相反。在人们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以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结束了。
十万大军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是周详。那些将军们的禅精竭虑才想出的方案尚来不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在匈奴军的绕道偷袭中灰飞烟灭了。
据说当匈奴人的先锋挥舞着鲜亮的马刀,以遮天盖日之势出现在泯江南岸的时候,以新兵为主的天朝军惊得不及反应。
别谈结阵,连刀都来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更多的伤亡来自两下相触之后天朝方的溃不成军。十万人一旦乱起来,便如同巨大的乱流一般,完全无法控制。
将军们呼喝的声音被淹没在败兵的惨呼声和刀枪金戈声中,试图逃生的兵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不明方向的相互践踏反而阻塞了本来可以逃离的路途。
当天朝众将重整队形的意图失败后,这场战斗已经成为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杀戮。
几天后,泯江的水流几乎被尸体阻断了,红色的血水无处可去,便掉回头往陆地上蔓延过来,淹没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结出的麦穗尖上都带着一线奇异的鲜红,人们猜测那是新兵们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两岸的收成在仓里堆积成山也无人敢买,最终烂成了泥,这是后话。
泯江大战全军覆没和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朝堂上的萧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赌本。
殿下的众臣都难掩惊恐。
他们彼此相望,在各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纷纷跪倒下来。
请求移驾幸蜀的意见不约而同地在这次的朝议中成为了主流。
萧定茫然看着比自己更慌张的臣属们,无力地挥手示意退朝。
在这片难以言叙的焦躁和绝望中,一封快马传递的八百里急报到达。
正是这份急报让萧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写着——乐华府、宣延府的勤王军应诏出发。
这两支军队本来是萧定为了安抚百官,在泯江大战时调来护卫京都的。
没想到泯江战火一闪即灭。京都离泯江仅仅五百里之遥,任谁也想得到,匈奴军不可能花费大力气打下泯江就此退兵,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京城,而这两支队伍来得快的话,恰巧能解京城之围。
萧定一面庆幸,一面发下手谕,命其他各地节度使速来勤王。
然而纵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实际上,天朝高薪奉养的禁军在这几次与匈奴大军的交锋中早已经丧失殆尽了。所谓勤王军,不过是萧定在登基后发令各地节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战能力而言,远远比不上之前的黑甲军。但在吃饭问题上,却是一点也不逊色。如何发这些大兵的饷银成为了朝廷头痛的问题。萧定在这种方面一向挥金如土,舍得下本钱,此刻家国有难,更是一掷千金,将萧谨近几年来藏入小金库的近千万两纹银一次性全发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惊人。
然而有兵无将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朝中的高级将领或战死沙场,或者下落不明,待众多勤王军队到达之后,谁来统帅谁来带兵才能退敌,才成为了真正影响大局的关键点。
萧谨的小金库只有一个,征兵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征下去,这一千万两花掉了,如果还不能退敌,天朝的处境就不仅仅是尴尬了,也可能是覆灭。
萧定左右权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匈奴大军的铁蹄却时刻在逼近。
傍晚,萧定终于叫来了杨如钦。
杨如钦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时已经比死去时的杨梁更年长。长大后的杨如钦跟杨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经不那么相像,和杨梁的温润不同,杨如钦的目光是锐利的,锋芒毕露。他不怕伤人。
做重臣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气魄。
杨如钦早料到萧定叫自己的来意,两人略谈了当下军情,杨如钦道:“万岁是打算坚守了?”
萧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杨如钦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万岁此举很是危险。”
萧定微微叹息,“自太祖立此地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华胜景,遍地绅豪,往来风流,给蛮子平白夺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让人怎么甘心,何况此刻勤王军已在途中,形势未明,怎么能不战先退。”
杨如钦道:“万岁此言有理,万岁真如他们所说的南巡,必然引发军心浮动,那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萧定道:“可纵是朕留守此地,又该如何退敌?”
杨如钦神情踌躇,却不说话,萧定道:“朕赐你无罪,但讲无妨。”
杨如钦道:“万岁其实也想得到,此刻军中无帅。”
萧定道:“朕近来签发的任命数不胜数,这其中便一个帅才也没有?”
杨如钦道:“身为主帅,能要服众,智要超群。”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这也不过是平日里说的帅才罢了。”
萧定恼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说吧。”
杨如钦叹道:“匈奴主帅是右贤王律延,这王位是多年战役中磨练出来,此人奸诈强悍,此刻随便提拔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敌他不过的。”
萧定沉默了,两人对彼此的话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先提那个名字。
隔了片刻,只听萧定轻笑,“朕该庆幸,到底没杀他?”
杨如钦伏倒在地,“万岁圣明。”
杨如钦离去途中,看到阶前那个身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诧异了。
他这才明白萧定方才的犹豫不过是做戏,实际上该怎么做早有定夺。是非轻重显然这个人早想清楚了。所以这边他们还在商量,那边人已经应召入宫。之所以非要与自己走这么个过场,不过是为了保证将来在廷议上能获得自己的支持。
他这么独断专行便不怕错了吗?
这么想的杨如钦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做大事的人只能一意往前,怀有恐惧不断回头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这个人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能无数次的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推行到底,只能证明这个人心够硬手段够狠,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的同时,这两者亦不可或缺。
那个久已不来上朝的人弓着身体,似乎因为疲态太盛而难以支持。杨如钦止步踌躇了一会,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檐边的云头阴沉沉的,重得几乎要压下来,太监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忙着点燃各处悬挂的宫灯。
前面宫门处跑来一个黄门官,躬身对他道:“大人可来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如钦回过头。
他此时已经绕过几个门楼,距离萧定的御书房已经相当的很远,那个立在阶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
这时候,陈则铭在殿外已经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来了位黄门官,传天子令召他入宫,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终陈则铭只能换了官服,坐在轿中跟随对方来到许久不曾踏入过的禁宫。
待入了宫门,那宦官又道万岁体恤他的病情,特准许他在宫中乘坐步舆。那中年黄门边说边笑吟吟瞧着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人听了总是要客气两句的。可眼前这个人却只拱了拱手以示谢意,便再无反应。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惊讶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御书房前,宿卫兵士道里面杨大人正与万岁有要事相商。
领陈则铭前来的宦官挥手让步舆退去,问询了两句便退了回来,并让陈则铭在此处继续候着。
陈则铭等了许久,也不往周遭看。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太多次,不少人都认识这曾权倾天下甚至可在宫中行马的魏王,见他此刻垂手站在阶下,失势之态分明,难免指点。
笑声不断传来,陈则铭充耳不闻,可站得时间久了,他难免有些头昏目眩。
他那头痛之症倒并不是推脱,这病症时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里要发上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后来找了个退隐的老名医开了个去痛得方子,痛的时候服一剂,再卧床调剂,才能缓解。今日刚吃过药,传令黄门便来了府中,也来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风中这么吹一阵子,竟然浑身冰冷,额上却汗水淋漓不断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动起来。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过,陈则铭惊了一惊,才从那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是掌灯的太监挑下檐边的灯笼,划亮火石引燃烛心的瞬间。
左右看看,天空已经一片灰蒙蒙,再过一会,那层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乌云透不出星光,只剩下远近那些斑斑点点的灯,迎风摇曳着。
陈则铭转回头来,突然发觉面前玉阶尽头高大的殿门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刻殿中还不曾点灯,对方的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身华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从前到后应该共有九条,它们盘旋飞翔张牙舞爪,意喻着飞龙在天。
他觉得周身的寒意终于升到了头部,额前剧烈地痛了起来,有一团火焰猛地从咽喉处窜出来,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烁烧到脊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终于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卫士见他如此举动,莫不吃惊回头,继而纷纷跪倒下来。
门内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灯这才一盏盏燃起来。
然而踏入门槛之后,陈则铭并未看到萧定的身影。
对方大概从侧殿离开了,这个认知让陈则铭胸中莫名的那股浊气终于能散开些,脑中也随之清醒不少。
迎上来的是司礼监的一名年轻宦官,名唤曹臣予。萧谨在位时,这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时常跟在圣驾之后。与陈则铭见面次数相当的多,两人算得上熟络。
纵然陈则铭此时落魄了,难得曹臣予态度亦是一如从前的谦逊,并没多少变化。陈则铭心中感动,两人寒暄了两句,落下座来,曹臣予便着人看茶。陈则铭并不知道曾被萧谨箭射过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干儿子,曹臣予因此事对陈则铭一直心存好感,纵然他失势,也并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身份更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被萧定提拔为了司礼监提督太监。陈则铭消息闭塞,并不知晓,直到见了旁人对他态度出奇地恭敬,才后知后觉猜了出来。
很快有宫人捧来两叠奏章,送到陈则铭面前。
陈则铭看着面前的文卷只觉得莫名,曹臣予道:“这是万岁指定让请将军过目的。”
这将军两字叫出来,陈则铭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将军还是看一看吧,万岁面前也好交差啊。”他语意含糊,并未说是让谁好交差。想来既是指他自己也暗示陈则铭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陈则铭并不想为难旁人,只瞧着那两叠奏疏踌躇片刻,便随手拿了一册。萧定既召他入宫,又点名道姓地让他看,避也是避不过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见之挥手,众宦官随他一同退出,反手将门关上了。
陈则铭耳中听到那落栓的声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半分。
实际上,从看到第一句开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面写着“匈奴几无伤亡,大军连夜渡过泯江,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样。
陈则铭捧奏本的手动弹不得。双目似被那文字牵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读。心跳声有如擂鼓,在他耳边一声声像是要敲出血来。待一口气看完手中的册子,他面色已经灰白如纸,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面那份,继续打开来看。
烛光跳耀,光影相间,照着他眉目间的病态分明。
可他却不知疲倦,只是盯着手头的折子一行行扫下去,如饥似渴又惊恐难当。
这一叠奏章并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继而神色显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叠。
待这一封打开了,陈则铭猛然一惊,烫到手般险些将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会,终于迟疑着打开,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似乎随时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几本,终于支持不下去,胸闷欲呕,起身便要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