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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玦在林中奔跑。
十三个番子护卫在左右,他本来带了二十个人,有七个死在了之前的战斗中,还有两个负了伤。他身边的人所剩无几,而山场中至少有五百个禁军在追杀他。他也受了伤,在山道上遭遇禁军的时候不小心被割伤了右手小臂,血流了满手,亏得他忍痛的能力一流才没有松开静铁,提刀架住了那个兵士下一招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自己会生病。山风太大,吹得他头脑发胀。身体里的寒潮一阵一阵地涌上来,明明冒着汗,可手脚却像浸入了冷水一般冰凉。脑袋发着晕,着凉生病降低了他的反应速度,有好几场战斗他甚至感到力不从心。
再坚持一会儿。他告诉自己,只要挨到明天,这里的事情解决他就能回到东厂。夏侯潋会在太阳底下当值,他可以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像往常一样跟夏侯潋说几句话儿。他瞒东西一向瞒得滴水不漏,夏侯潋不会知道他今日的凶险,也不会发现他手臂上的伤,或许会察觉他生病了,但那无伤大雅。他可以若无其事地邀他过府用膳,问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夏侯潋一定会笑着回答,阳光撒在他脸上,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沈玦记得他穿曳撒的模样,不似穿漆黑苎麻衣裳的他那样内敛,金丝妆花给他添上了几分贵气,彩绣麒麟又添了几分凶煞,加上那么高的个子,那么挺拔的身材,站在那儿,总是有使女偷眼打量他。
夏侯潋。夏侯潋。
沈玦咬着牙继续跑,满山风叶扑在脸上,他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疲惫。
然而,慢慢的,身后再一次有了隐隐约约的呼喊。禁军又发现他们了,疯狗一般追在后面。队伍里一定有细作,否则禁军不能这么快就找到他的行踪。可他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筛查,他要尽快到达山崖。
“督主!”徐若愚强忍着惊惧,喊了一声。
“别废话,跑!”沈玦道。
他们加快了速度,疾速在林叶中穿行,脚下枯叶吱嘎作响,漫天都是萧瑟的风声。后面的叫喊声越来越近,扭头的瞬间余光瞥见敌人的雁翎刀凛冽的闪光,带着腥红的血色。有两个落在后面的番子被禁军砍倒,他们大叫着“督主快逃”,跌倒的瞬间背后鲜血四溅。
“督主,他们追上来了!”徐若愚大吼。
沈玦充耳不闻,仍然朝前面狂奔。树木渐渐稀疏,山风越来越大,他们飞速往前跑了几百步,忽然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清明。他们出了林子,天光直照在头顶,然而前方路戛然而止,竟然是一道断崖。
“糟了,我们走错方向了!这里是万佛崖!”有人惊叫。
沈玦踩上山崖低头俯瞰,下面是一座深潭。鸭蛋青的潭水,天光云影在里面徘徊,陡峭的崖壁和青青黄黄的灌木丛拥着它,山风拂过,泛起阵阵细碎的波纹。崖底隐隐能看到许多佛像,或坐或卧,那是摩崖石刻。
他回头,禁军已经上崖了,舔着嘴唇慢慢逼近,像磨牙吮血的野兽,眼睛里都是嗜血的光。番子们排成一行,挡在沈玦和禁军的中间,手中的雁翎刀反射着阳光,在地面上徘徊不定。
领头的把总狞笑着道:“沈阉,你无路可退了!”
沈玦没作声,只冷冷地看着他。
“要不你跪下来叫声爹给爷听听,爷兴许给你留个全尸!”
沈玦冷笑了一声,慢慢后退,脚后跟搓着地上的石子,他听见石子沙沙地落下山崖。
“把总,跟他废什么话儿!这只阉狗杀害忠良无数,鱼肉百姓,作恶多端,他叫我爹,我还不稀得答应他呢!”有个兵士磨着牙说道,忽又笑了声,“不过,如果他肯趴下来让爷舒服舒服,爷倒是乐意!”
“闭上你的狗嘴!”有一个番子嘶声大喊,“弟兄们,咱们跟他们拼了!”
番子们跟着他一齐大吼,挥刀向禁军奔去。然而他的背心忽然狠狠一痛,仿佛火苗燎着脊背,他听见刀锋刺破血肉的粘腻声音,一点莹亮的刀尖从他胸中穿出,他瞠目结舌,挣扎着转过头去,剧痛烧灼着他的胸口,可他仍然固执地回头。
徐若愚沾着鲜血的脸颊映入双眼,胸口的刀猛地抽出,他倒在地上,双眼仍大睁着,却渐渐黯淡。
与此同时,队伍里的其他番子忽然暴起,砍向同伴的后心。同伴没有防备,一个接一个倒地。细作们握着刀转过身,面对崖上的沈玦。
“对不住,督主。”徐若愚低声说道。
沈玦的人全军覆没,只剩下尸堆里站着的四个细作。
把总哈哈大笑:“沈阉,没想到吧,你的人里面有我们的细作!怎么样,这下彻底没戏唱了。”
沈玦的目光寒凉得像一抔冰雪,“徐若愚,咱家待你不薄。咱家早知东厂里有细作,只是咱家没有想到,细作竟出在咱家的亲信里。”
徐若愚道:“我没法子,督主。”
“今日的杀局,太后启用了所有的细作么?”沈玦的笑容没有温度。
“不错,禁军会把山里其他的番子围杀殆尽,今日之局是您的死局。”
“佛祖眼皮子底下,竟造下这么大的杀业,”沈玦低低一笑,“不愧是太后娘娘。不过,要杀司礼监掌印,总要有个正经名头,你们杀咱家的名头是什么?”
“勾结伽蓝乱党,意图犯上作乱!”徐若愚叹息着摇头,露出可惜的模样,“督主啊,您不该留着那个人,他将成为您的死穴。”
沈玦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是么?”脚后跟已经接触到了山崖的边缘,他余光里看了一眼底下的深潭,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早在下面备了一具和他穿着同样衣裳的尸体,水里淹死的尸体面目水肿,辨认不出是不是他本人。今日的杀局他早有预见,将计就计是为了清理门户。唯有他深入虎口,东厂细作才能够浮出水面。最后,他跳崖假死,便可脱身。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严丝合缝地进行,他握紧静铁,准备跳崖。
徐若愚继续道:“我把他诓了进来,您和伽蓝乱党死在一处,会更有说服力。太后也需要他家里的照夜作为证据。他孤身入山,山里都是禁军,料想此刻已经没命了吧。”他笑着道,“督主,您别太难过,横竖您也快上路了,黄泉路上抓紧赶一赶,能追上他的。”
沈玦后退的脚步顿住,蓦然一惊。
“你说……什么?”
夏侯潋入了山?他心脏猛地揪紧,眼前发黑。所有的计划都在这一刻崩盘,不……不会的,夏侯潋很强,他是点鬼簿上有名有姓的刺客,他甚至杀了弑心,绝不会那么容易死掉。他要去找他,他要救他!
沈玦咬紧牙关,停止后退,拔出静铁。漆黑的刀刃滑出刀鞘,映出他森冷的眼眸。
“要反抗么?您已经没人了啊,督主。”
徐若愚和禁军兵士慢慢逼近,刀光交织成一片,是刺骨的冰寒。
沈玦调整呼吸,二十四个敌人,禁军的刀法一般,多数没什么章法,徐若愚和剩下三个番子的刀法稍微好一些。若是全盛状态的他,要撂倒他们不是难事。可是现在他病了,头脑昏沉,日光眩目,连睁开眼都吃力。
可他不能后退,决不能。
沈玦完成吐息,睁开眼,杀气瑟如枯霜。
徐若愚也缓缓下蹲,做出起手式,微微笑道:“督主,请!”
秋风携裹着枯叶在阳光中打着旋,锋利的叶片像起舞的刀锋。空气中弥漫着寂静的杀意,每一个人都是蛰伏的猛虎。徐若愚大喝一声,正要进步挥刀。忽然,林子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慢着。谁说他没人的?”
声音不大,却缓慢又清晰,每个人都能听见。
兵士们顿住脚步,徐若愚惊讶地回过头,沈玦还有驰援么?
他们看见,丛生的野草和繁茂的叶子深处走出一个人,他满身是血,发髻已经散了,黑发披在肩头,疏疏落落的刘海挡住了眼睛。他两手都握着刀,刀尖淋漓滴着鲜血,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印出一个血红的脚印。
或许不能称为一个人,他更像修罗炼狱里浴血而出的恶鬼。他走到近前,兵士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浑身都是血,连发丝都滴着血。他仿佛是从血池里走出来的,分不清哪些是别人的血,哪些是他自己的血。兵士们惊惧万分,他每前进一步,兵士就后退一步。
把总见他只有一个人,大笑不止:“我还以为有多少人来救呢?原来是个泥猴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男人抬手射出一支弩箭,冰冷的亮光没入把总大张的嘴,从他颈后穿出。把总张着嘴倒在地上,鲜血漫涌而出。
“是那个疯子……是那个疯子!”有人道。
“什么疯子?”徐若愚握紧雁翎刀。
兵士回话:“这个疯子见人就杀,杀了我们好多人!”
男人继续往人群中走,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让开一条道,雁翎刀对着他,却不敢挥刀。男人一步步朝沈玦走过去,沈玦站在崖上,不自觉地睁大眼睛,黑色的眸中映着那个男人血淋淋的身影。
“夏……夏侯潋。”
夏侯潋终于走到他跟前,拉起他受伤的右手看了一会儿,抬起沾满血污的脸庞扯出一个微笑,露出一口白牙。纵使在血渍的掩盖下,他的笑容也暖如璨阳。
“少爷,我来救你了。”
沈玦的眼眶红了,他抓住夏侯潋的肩膀,沾了满手的血:“你……你这个白痴!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不碍事,别担心。”
沈玦定了定神,低声道:“跟着我跳崖,快!”
夏侯潋愣了一下,转过身道:“不跳。”
“夏侯潋!”
“不用担心,少爷,”夏侯潋横刀于胸前,一抹金光在刀刃上一闪而过,仿佛一弯弧月,“欺辱你的人,背叛你的人,我夏侯潋……”他咬着牙,字字入骨,“把他们统统杀光!”
小潋拒绝跳崖是有原因的,憋骂他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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