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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只是姑娘口中之人。”木子语的神情语气变得如夜色那般深沉。“七国的苍生,也都像这夜晚的星子一样。”
程莹儿没有像之前那样顺势接话,转而像木子语方才倾听自己的述说那样,她带着心底如故的疑惑,静静地聆听他的言语。
“历史和时局或是天幕黑夜的底色,众生心向光明,是想散发自身点点光热的无数星辰,但会有很多时候被夜色吞噬,成为黑夜的一部分。于是,他们成了这般光暗相错、在黑白明暗之间不断闪烁游离、徘徊着的星辰。”
程莹儿目光缓缓移向身旁的木子语,开始更加疑惑木子语的身世经历:一个心向自由不思天下的乡野游人,又怎会对这世间苍生心有所念?——他定有所隐瞒。
木子语觉察到程莹儿的动容,也收回了停留在星海的目光,缓缓放到她写满困惑的脸上,随后目光相汇。
程莹儿隐约觉得他的双眸带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仿佛记忆深处——多年前的故乡庭院外那湾深深的湖水,眼中流动的光神就像那往日湖心的涟漪......
木子语接着的话语打断了她这种恍若幻梦的思忆:“姑娘觉得世上是心向天下大义、苍生万民的人多,还是偏爱亲私,谋小利而忘大局的人多?”
程莹儿回过神,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世上定然是好人多的,父亲是这般相信、教导我,我也始终是这样相信的。世上虽然有坏人,但那都是少数。为恶将会受惩,恶人大多是道德败坏,没有受到道义教诲的人,或是在乱世当中为生活所迫。
而像我之前说的那明明知晓何谓道义却还要做混账事的浑蛋,却是少之又少的。”
话音刚落,木子语便放声大笑起来,就像两人面前恣意舞动的篝火,那样肆无忌惮。
“这并非简单的好坏善恶,不过,且就论程姑娘所言,如果真是如此,这世间便也早已不是这般光景。”
程莹儿怔愣着。
“姑娘,你想写史,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人境的史书为何确如几天前的那位巡林斥候葛凡所言——满篇尽是帝将王侯?七国碑塔,所建皆为皇公相帅。”
程莹儿稍作思索,答道:“……因为他们为七国社稷,人境苍生有诸多建树,功勋颇丰,立下塔碑以歌功,载入史书以颂德。”
话音未落,木子语顺着程莹儿的话语紧接着道:“七国始尊长定太元帝李倾汉,结束诸王纷乱,定六国,平万方,统御人境,创天元历,掌治社稷;太元神士弈平清,算无遗策,捭阖风云,书生挂帅,央及三十,便已败尽六国名将,是为平天下之万臣功首;拒北名君伏魔上君长孙立,先元二百一十三年,率军北渡沧江,逐魔千里,而后统迁十万民众,建人境北域第一重城——伏魔城。”
木子语如数家珍般地诉说着人境过往的诸多辉煌篇章,语气也略显铿锵,仿佛也是充满了神往之意。此刻却突然话锋一转——“然,太元帝大统七国前,先元数十年间,经战乱征伐,人境死伤军民以百万计;神士弈平清纵横四方,一将功成万骨枯,早年征战所造杀孽,致使七国苍生涂炭,服役之家,十有九户家破人亡;长孙立强民渡江血肉立城,为行路劳工所累致死的拒北生民枯骨堆积起来,甚至可阻断湍江大河。”
木子语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问道:“倘若要论功勋建树,长定军民、七国苍生皆为人境一统兴荣付出了难以估量的代价,反倒是李太尊,弈先相,伏魔君诸位云云,不过皇宫之内,营帐之中,新城之上,掌制统领,指点运筹,而后假以激昂慨词,实则坐享将士生民浴血拼杀、奋起苦力之成罢了。那谁是真英雄?谁应当被歌功颂德呢?而史书上除去数语寥寥,又有那些人的篇章吗?”
程莹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做答。
木子语微微一笑“如我所料不差,程姑娘或许并非庶出之人。”
一番言辞,程莹儿已被惊得不知如何答复,此言一出更是令其神色错愕。
“姑娘之前所行之礼,是长定特有的礼式,因姑娘也说自己是长定人,这自是不必多言。但程姑娘有所忽略,长定平民与达官显贵的日常生活是千差万别,不可同日而语的。你方才所行的躬身礼,是不会出现在庶家百姓之中的。那是长定帝室或国都永宁城显要之家才有的十礼之一。而如此标致的仪态,必然受过严格训练,所以——姑娘的父亲定是永宁赫赫有名的尚学大家。”
程莹儿此刻神情惊慌并有悲凄、忧愤、愁苦之意,各中哀情更使她难以言语。
“天元历入元九十一年,因魔境四寇拒北,人境共主长定持昭帝李承先率军亲征,助拒北侯长孙启镇压魔寇,连战连捷。持昭帝便欲携长孙启重现当年伏魔君逐魔千里、于人魔边域——横龙谷龙喉扬刀、刻壁留名,余威镇魔三十载之高绩,于是率众追击,遭遇魔境援军而陷入苦战,命人向各地急令驰援。
——后长定二皇子先收到消息,掩人耳目于夜间率碎风雪骑从帝都永宁城驰援,而其嫡长子在其弟去后一日才知晓持昭帝身处危境,后知后觉率众救援。
五日后,由于雪骑入阵,人境大胜魔军。持昭帝却因亲临险境致使身负重伤,于凯旋途中驾崩,十余年未定的太子之位也于遗诏中尘埃落定,二皇子虽未能更早赶到,但仍有救驾之功,于是继位为帝,是为当今人皇——长明帝李言成。”
木子语顿了顿接着道:“诏中持昭帝将其嫡长子封拒北王督政拒北。数月后,两朝老臣——太史卿、帝子太师程秉心领编的《持昭年记》,于末记写——长明帝李言成半路拦截令官,独断讯信,对外封锁消息,并故意掩夜驰援,使其兄弟二人救援不及,以至持昭帝驾崩。
——长明帝闻之大怒,以‘伪迹毁史,损君扬恶’的罪名将为其师近二十载的程老贬为庶民,永不复用,并命录史少卿张顺道重修《持昭年记》,后改录为:‘长明帝于是夜行将就寝之时收到求援讯令,未顾得眠,星夜驰往,于马背上身心困顿,坠落数次,遂用绳板将自己定在马背上方才于行军同时得以眠憩。’此事发后数月,程老抱病离世。”
木子语忧忡道:“程太师,两朝老臣,历仁承、持昭二帝,却在学生长明帝李言成登基后获罪。其学识著于当世,为人也历来受世所称,更为人传知的,是其早年雅事——程夫人尤爱梨花,程府上下遍种梨树,名士大家时常造访程府论尚谈学。世人渐谓程府为‘梨庭’,夫妇二人美曰‘梨太卿’、‘梨花夫人’,而程夫人素来体弱,诞下一女后,不久便因旧病与世长辞,程公终生未纳一妾,未再娶妻,直至十年前因获罪为庶,忧愤辞世……想来程公之女,如今也应当是如姑娘一般的妙芳女子。”
程莹儿此时已是泪湿玉靥,泣不成声。
看着眼前失声哀泣的程莹儿,木子语黯然神伤,叹道:“程姑娘为记史录实、承父之志,不辞危劳,远赴北地。如此心志实令在下拜服。”
话语间,木子语卸下背后的包裹,从中取出一张灰色方帛,随后拘谨地轻轻拍拍程莹儿左肩以示宽慰,顺势将方帛递给她。
程莹儿接过方帛慢慢控制情绪,拭去脸庞上晶莹的泪珠,抬起泪眸,望着那天穹亘古不灭、高高悬挂的众星,轻柔缓息,直至微微的啜泣也渐渐停下了。
随后,程莹儿看向眼前一并忧愁的木子语,将灰帛还给了他,旋即微俯身子致谢,接着又问:“……木侠士……可是家父旧人?”
木子语又从包裹中拿出一套毛裘披衣,一边将之围搭在程莹儿肩上,一边微笑着摇头答道:“在下乃一届游民,无德无缘能识得程公,不过久历四方,幸有见阅,也算得上是相交甚多,其中不乏消息通达,见多识广之人,在下也就知晓二三。”
星光下,篝火旁,男子小心谨慎地给她系上毛裘。而女子神色难堪却又不好推辞,只是颔首低垂,秀眉微颦。
木子语关切道:“北地秋凉,不弱于长定之冬,姑娘又忧戚劳身,要小心受寒了。”
程莹儿闻言嘴角微扬,轻轻点顿玉首。
随之,四目相望,默然相立。
毛裘披身,再伴有篝火在侧,拥人的暖意使得这北冥的秋夜也不再那么清寒。
两人语凝半晌,程莹儿才又询问道:“君在七国北地游历,可曾有过关于督政王的见闻。”
“持昭帝嫡长子,十年前赴拒北,任而不为,朝堂之上都难睹其人,我一届游民,又何以见得,就算幸而遇到,又怎能认得出他来呢?”
木子语迟疑片刻接着道:“督政王与长明帝皆蒙受程公师恩十五六载,也算是姑娘故人,在下一届乡野游夫,能得识姑娘,实是万幸。”
“木大侠言过了。”程莹儿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语,这不合礼节的举动出自眼前的这名女子,让木子语暗暗吃惊。
“永宁城中,七国之内,能有阁下这般见识者,恐怕是屈指可数。”程莹儿回首向南,玉容怅然。念起一路北上,途中所见所闻——苍生疾苦,世事艰难。而今烽火将至,更将民不聊生。
“世局如此,史家真伪,凡庶忧乐,帝君思虑,人境兴衰,庙堂之上心念私我、错综复杂、利益盘桓的衮衮诸辈只道是尚与己无关,此流制理之境域又能成怎样之风气?苍生不知局,却已然身陷棋局,为棋势掌控生死命途。就像这天幕群星,身处黑夜,却不思不觉,惟愿所有棋子,最终都能成为自己的执子人,掌握自己的命运。
——数子连气,聚气成势,势定局破。若有些许棋子能于此局中,暂且夺凝得浩然之气,固守正气,韬光养晦,合气藏势,清正大势若成,则天下清晏,世局可破,天义可匡。
——姑娘若想为程公正名,便要做自己的持子人,入此局中,将自己这枚不可或缺的棋子,放在这匡扶天地、肃清山河的棋势中的一位上。”
木子语也转过头,南望七国,掷地数言,铿锵有声。
此际,东天明月之下,长风骤起,鸦雀惊散,密林声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