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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属于七国。”程莹儿重复道。
“怎么你的语气里一点也听不出高兴来?”木子语问。
“荣耀属于七国,但一定不属于那个人。”
木子语看见程莹儿一直如月亮般明澈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其中似乎有过一丝愤怒,但那抹情绪就像仲夏的凉风,短暂而又难以捕捉。
“……那个人……是谁……”
回答飘散在风中。
……
数天前,拒北国郊。
日沉西山,树木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淡淡的金晖打粉在女子白皙的脸庞,一如春日朝阳唤醒星夜里沉睡的花。尽管普通旅人素衣打扮,却依旧格外地明艳动人。
女子前方是无边幽暗的林海,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望无际的绿野与天边地平线上雄伟遥远的关山后,转过俏首迟疑着。
半晌过后,开始挪步走进深幽的阴影之中。
进入不久,女子愣住了,一开始跟循的目标没有留下可供追寻的痕迹,原野上还能远远地用视线锁定追逐,但在这巨木林立,幽暗无边的林里,根本看不见它的去向。
而随后女子竟执拗地继续前进着,尽管不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女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它。
通过枝叶缝隙间留下的零碎天空,女子知晓暮色将尽未尽,踩过落叶的沙沙声在幽林里显得十分聒噪。
她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愚者在无法分辨方向的时候始终认为自己走着直线,直至最后无法回头。
她并不这么认为,她知道自己此时行进,恐怕会离它越来越远。
她坐在原地开始自由地喘气缓解一路的疲惫,同时伸出手来擦拭着额上的汗珠。
劳累暂去,喘声渐柔渐隐,直至万籁无声,四下沉寂,她忧郁的目光飞向林叶间留下的小小的天穹,而后停留在那里。
女子似乎思索得出神。愁容不展,似雨后久久未散的烟云。
直到夜晚着色天幕,星子的光辉开始显现在黑暗里。
世间光明之时,看得见的路太多,迷路者仍会迷失于不知选择哪一条;黑夜来临之际,看不见任何道路,赶路者却能追寻星光找到希望之途。
现在,她知道路了。
北冥星在高天悬耀,冷清的光辉指引着北方幽冥的所在。
女子在黑暗中寻着那颗星辰急进,“沙沙”的声响为萤火的舞蹈敲打着错误的鼓点,但并未影响这森夜之美。
女子慢慢地停了下来,似乎察觉了周围黑暗阴影中的异样。
“沙沙”
“沙沙沙沙”
脚步踩过落叶的稀松碎响仍在这寂静的森林中异样地出现,可她分明已停了下来。
“沙沙沙沙”暗影仍在她耳畔以这声音低语。
忽然一切落入死寂,那林中唯一的嘈杂声没有预兆地消失了,女子极力压低着自己慌乱的呼吸,但急促的心跳还是在告诉她自己正被恐惧吞噬。
死寂。她等待着。仿佛猎物与猎手博弈。
仍旧死寂。
她在恐惧中煎熬着。
死寂。
……
直到空气微微的流动,让她脸庞感到一丝清凉,而后化作长风从头顶万木之上驰过,“沙沙沙沙”的密响在林间肆意欢跃,树木在微弱的星光下婆娑弄舞,似乎是森林戏弄她,开了个玩笑。让她错把风路过森林前寄来的絮语当成是谁的脚步。
很快,风渐渐微弱下来,直到痕迹也消失了。万物归于沉静。
清风拂过女子青春洋溢的脸庞后,也似乎抚平了她焦躁的心。
她抬起蕴着星光的眼眸,找到那颗指路的北冥之辰,而后试着挪动右脚,继续走上追寻的道路。
但在她脚步落下之前,“沙沙”的声响再一次响起。
又是风么?
显然不是。
声响的频率十分的规律,绝不属于自由随性的风,那节奏是人行进的步点。
“沙沙沙,沙沙沙沙”频率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
哪个方向?是谁在附近?女子焦急地思考分辩着。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显。
是了,当女子判明了声音的来源时,也听到“嘶嘶”的微响传来,微弱的光闪烁着,而过了片刻,光亮迸发过来,周遭一切被照亮了。
脚步声停止了,女子也怔在原地。除了这异样的光亮,于此短暂一隙,森林又归于宁寂。
她回过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擎起火把立于光亮之中,黑夜之外。
即便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们毫无疑问地对视了。
女子急忙转过头,慌乱地往前逃跑。
但她周遭的光亮,却不曾减弱反而愈发明亮起来。
随后,一双粗糙黝黑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的右肩,她瞬间失去了向前的重心,仰倒在碎叶间。
火炬的光亮掩盖了林间零碎天空中微弱的星辰,男人阴沉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那双鹰鸷的眼中满是猜疑。
“……大人是斥候吗?”女子迟疑片刻后试探道。
“嗯。”男人伸出那双黑手,摊开手掌,示意助她起身。
女子将手搭了上去,站起身来,随后便欲收回手去拍落身上的枯叶。
男人感觉到了她收手的点点力量,而后放开了。
她用纤细的玉手拍打着身上的碎叶,像美丽的花朵摇落尘埃。
整理完毕她抬起头来,发现男人开始用炙热的目光看着自己。
“一个女人为何只身到此?”男人沧桑的嗓音带着七国北地的方言味儿疑问道。
“为了历史。”她声音温婉却显得特别的坚定。
“为了历史?”男人不解。
“我知道你们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难道那不是值得载入史书的故事吗?”
男人冷笑一声,轻蔑之意毫无掩饰。
“历史?史册上留下姓名的,从来都是几个人而已。
死去的战士,敌营的线人,像我这样的斥候,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我们也有,但那对后人来说,除了墓碑上几个冰冷的字符,还有何意义?甚至如果是投身惨烈的血战,处理不了那么多的尸身,我们最后连马革裹尸返回故土的资格也没有,最终化作边野墓林间无名荒丘中的一座。
这就是历史?英雄的历史?位居高位的人的历史?——去他娘的历史吧!”
“……”女子愣在原地。
男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后稍稍平复心情后道:“姑娘,不要为这些没有现实意义的东西忙于奔命,像你这么美丽的人,应该找个对你好的男人嫁了。”
男人的声音开始哽咽了,随着他的诉说眼中渐渐流露出真挚的悲伤。
“我的妻子曾经也像你一样美……
她灿烂的金发就像我们故乡秋天成熟的稻穗那样在风中飞舞,那是我一生都忘不了的模样啊……
可是战火不断,我也被强征入伍,做了一名随营斥候,于军中苟活度日……
临别时,妻子告诉我,要奋勇杀敌建立功勋,她等着我凯旋归来,荣归故里的那天,绝不改嫁。可我知道……我一走,她转头就哭成了泪人……
等我到了这军营之中,才知道打仗行军的权利要职,都是由那些达官贵人捏在手里,像我这样一届庶民征召入伍,没有贵人引荐,连跟军中要员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最好的结果便是带着生死弟兄们做个阵列头头,冲锋陷阵,刀尖舔血卖命。像我这样的人,终是内不能运筹帷幄,外不能统军御敌。只有自己随时可能被敌军发现,最后曝尸荒野的性命之忧而已
……在这战乱之中,我真的……真的只想留一条性命,活着回到家里与妻子母亲团聚……可……可是……”
话音至此,男人再也制不住热泪,声音也呜咽了,夺眶而出的泪珠在微弱的火光里时而折射出焰色,时而被森夜的阴影所吞噬。
女子见状似乎也被牵出了悲怆之情,哀容不展,却也难发一言。
半晌,男人方才整理好了情绪,吞吞吐吐道:
“年前…家里……来信,告诉我……她……因病……”
“……因病……去世了……”
“……我甚至……没有机会,回去见她最后一面……”男子不再言语,只是像一个英雄那般抬头对着夜空下高大婆娑的林木,酣畅淋漓豪迈万分地放声痛哭着。女子同森林一样沉默地倾听。
古老的群星像往常一样闪烁了一阵子,男子的哭声便慢慢消失了,重又开口道。
“这次要打的仗,是去打那几百年出现一次的天灾异兽,我担心……自己怕是没命活着回去……给家里孤寡的老母亲送终尽孝了……”
男子长出一口气后,问道:“姑娘,这种战乱岁月里多少人都经历着的,平凡不堪的故事,谁又会写入历史呢?”
“……”女子默然。
男人用力眨了眨泪眼,再次沉重地叹息着。
女子庄重缓慢且十分雅致地躬身行了一礼,这是男人从未见过的谦恭仪态,让他明显地体会到了这些年来少有的被人尊敬之感。女子随之问道:“……小女请问大人姓名?”
“……葛凡,拒北国南地逾安乡。”
“……嗯,跟现在的其他地方比起来已是个较为宁静的地方了……”
女子语毕,男人苦笑着摇摇头劝道:“……走吧,姑娘,带你离开的路上,可顺道去看看我的故乡,我受够这种鬼日子了!我要带着我那孤苦的老母亲找个远离这鬼战事,和那些个天杀的帝将王侯掌制的地方,安宁度日!我已经失去了妻子,我不能再让母亲孤零零地独老家中。姑娘……我……”话席间男人上前欲抓起女子的手。
她急忙向后避开了“大人……你......”
男人真诚地袒露着心意,并靠近眼前的女子。“...前路凶险万分啊,姑娘!听我一言——别再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奔命了...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大人……别这样……请你……请…自重…”女子惶恐地后退,但在这密林之中,如果眼前的男人别有用心,暗怀鬼胎,自己定然十分凶险,她开始懊恼独自上路,没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伴同行。
“砰——”一声重物击打脑袋的声音响起,男人瘫软地倒了下去,而在其倒地之前,一只健硕的手迅捷地拿住了从男人手中脱离行将坠落的火把。
“……姑娘受惊了。”一个坚厚踏实如磐石的声音道。
“……你是?……”通过微微摇曳的火光,女子看清了眼前这个突然出现为自己化解了困境的男人。
“……乡野游人……木子……语”灰帽之下,男子张启被一圈浅浅的胡渣包围着的干实嘴唇道。
忧郁又为难的目光自其明瞳中向自己照来,深邃的眼睛在紧锁的剑眉与挺鼻之间饱含着深意,这不当是初见时应有的情感,女子敏感到,但——自己确实不认识他。
……
她想起多年前的冬,铺满玉雪的庭院门口,那人离开时最后一次回首望向自己的眼神…
若不是因另一个——那个之后丝毫不念旧情、翻脸做出多少混账事的无赖之徒,她们现在说不定…
……
男子拘礼迟疑地问话打断了她如此夜月华般虚白缥缈的思忆:“……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回过神,恍惚间迟疑地答道:“……程……莹儿……”
“……程姑娘。”男子的眉目舒展开来,复杂的情绪一瞬消散,如同湖面不知起因的涟漪那样——短暂泛起后又重归于平静,他的声音也爽朗起来就像两人头顶缀满星子的朗朗夜空,让人感到宁静安稳……
……
“程姑娘。”男子的呼唤将她从深沉的思索中拽回。
程莹儿回过神,方才想起木子语之前一开始的问话——自己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程莹儿微微一笑:“没事,只是一些往事罢了。”
回答像飘散的风一样轻淡。
……
“历史……其实也是一些往事。”
程莹儿听到这句话稍稍怔愣了片刻,那明媚的眼中忽闪烁出泪光,仿若灿烂的春日天空布起了阴云。
时常看似玩世不恭的木子语也因此面露愁色。
正在二人忧困之时,盆地里的人境将士们开始缓慢地打理战场,似乎准备启程踏上七国方向的归途,但似乎每一个战士都无法释放内心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