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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事务千头万绪,数万人的军队,制度定下来岂是一句话的事情?方方面面都要想到,一个疏漏,就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最简单的,按现在军法,士卒军功中最重的斩获首级,是以个人计功。以个人斩获首级数计功,便不免出现阵前抢首级,或者为了抢首级不救同伴,甚至杀良冒功的事情。以徐平现在改的军制,这种事情绝不允许,那怎么从制度上来保证?单单一句不许就可以了?军法军制如果那么容易,就天下尽强军了。
历史上因为怎么计算首级战功,宋朝从个人计功,到按队计功,再到个人计功,不知道折腾了多少次。是因为主持改这一条的人太笨?当然不是。历史上主持开始改这一条的人是韩琦,这是个极聪明的人。从提出想法,到落实到制度上,中间要经过无数思索,反复探讨,甚至屡次变更,才能从想法真正变成切实可行的制度。
历史上岳飞军那两条军纪,“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听起来简单,但真要贯彻到全军去,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努力。不要以为只要下令犯了这两条的砍头就可以,这么简单的话,现在的宋军军法中就有这两条,甚至还有敌军弃杖不杀的律条呢。那么容易,也就不用岳飞提出来,并且记在历史书上了。
制度不是提出来写出来就可以的,而要充分考虑到可执行性,要能执行下去。每一条军纪,都是整个系统中的一部分,只有这个系统完备了,军纪才能真正成为军纪。
这一天徐平正在官厅里,检视王凯带人编出来的军法规条的草本,李璋进来,双手递上一本公文道:“节帅,对帅府所奏禹藏花麻经略事,枢密院宣命下来了!”
徐平接了过来,把公文展开,还没看里面的内容,就看到了末尾的吕夷简花押。
猛地抬起头来,徐平问李璋:“许国公回到朝里主持枢密院了?”
“不错,吕相公回朝以同平章事任枢密使,为枢相。消息是跟这道宣命一起来的,可见吕相公一入枢府,便就发了这命令下来,对秦凤路经略禹藏花麻部做了决断。”
徐平看手中宣命,前面骈四骊六不提,最主要的是同意了秦凤路要求消灭禹藏花麻部主力的方略,斩断党项在兰、会两州的爪牙。后面又道,秦凤路军资来自川峡四路,为了保障后方安全,命川峡四路都部署曹克明所部归秦凤路帅府节制。又道,徐平所上奏章中提到,汉武帝出巡陇右,是自现渭州出发,越陇山,沿水洛河经静边寨到祖励川,可知德顺军有大道通西使城。可暂命德顺军驻泊都监刘兼济、陇干城主将赵珣、权静边寨主刘沪暂归秦凤路帅府节制,一起经略禹藏花麻治下的西使城一带。
最后道,依秦凤路徐平所上奏章,西使城是自关中通金城郡也就是兰州的要冲,西使城一下,则兰州门户洞开。如果占领兰州,则就可以联络青唐的唃厮啰,同时虎视河西一带。河西被党项占据不久,六谷蕃部除逃到河湟的残部之外,还有相当多的散处山谷。这些蕃部多是心向大宋的,只要联络起来,则河西摇动,党项后方不稳。禹藏花麻所处的西使城就是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不但可以打开青唐,也可以打开河西。如果此次徐平能够对禹藏花麻一战成功,占领西使城,则朝廷不吝封赏。
徐平把奏章放到案上,出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跟吕夷简的关系很复杂,最早因为得罪刘太后,被发落到邕州去,吕夷简因为知道李用和跟赵祯的关系,对他多有照顾。回朝之后,因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反对阎文应的铜铁杂铸钱,而阎文应又是吕夷简支持的,两人第一次结怨。不过双方都很克制,只是关系不紧密而已,并没有公开争执。真正闹翻应该是徐平在洛阳的时候,吕夷简出了保住自己地位的目的,非要用政治手段解决徐平搞出来的经济问题,最后王曾无奈,跟他一起离开中枢。
想一想这些年跟吕夷简的交往,竟是结怨的时候多,能够携手做事的时候少。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吕夷简过于在乎自己的地位和私利,为了巩固地位,打压徐平的施政。
想来想去,徐平只能摇了摇头:“吕相公真宰相,宰相自有宰相气度!”
李璋道:“节帅,这样说来,枢密院是同意我们的方略了?”
徐平指了指公文,对李璋道:“自然,而且不只如此,你拿过去看。”
机宜就是处理这些机密文字的,李璋拿起公文,看过之后不敢相信,又看了一遍,才道:“竟然这样?不但是同意了,还拨了川峡和德顺军的兵马给我们,吕相公气度非凡!”
徐平苦笑。吕夷简永远是吕夷简,不因私废公的同时,一定不会忘了给自己捞好处的。
此次同意秦凤路徐平的方略,看出来此举对国家有重大好处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但也同时借这个机会,吕夷简要借徐平之力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曹克明其实不必拨隶秦凤路,吕夷简这样做只是向徐平示恩而已。以两人以前的关系,以后要携手合作,吕夷简需要这样表示自己的诚意。此次力排众议,一力拍板,如果徐平真地干成了,吕夷简得到的好处一点不会比徐平少,甚至借此再次代替李迪入主政事堂也有可能。经过这么多年,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吕夷简对徐平有信心,这次一定能成功。
借大势,谋私利,这才是吕夷简的风格。但知道又怎么样?你还能反对?吕夷简比丁谓强了不是一点半点,他总是巧妙的把自己的私利绑在国家大势上,让你无可奈何。
李璋看见徐平的表情,奇怪地道:“节帅,你一直不是报怨枢密院决心迟迟不下,现在他们决心下了,怎么还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徐平叹口气道:“我倒是希望做这个决定的,是李相公,而不是吕相公。可世事便就如此,李相公有此心而无此力,最后还是要拱手把这功劳让给吕相公。”
能够看出来徐平可以大胜,对朝廷有重大好处的何止一个吕夷简?但其他人即使看出来了,也做不了决断,做了决断也通过不了。没有办法,王曾已去,现在只有一个吕夷简有此威望,有此能力,压制住反对的声音,强行通过这方略。
现在想来,陈尧佐和韩亿坚决反对此次徐平的行动,搞不好就是吕夷简指使的。当年吕夷简临去举荐陈尧佐为相,只怕就是为了这一天吧。不过按吕夷简的风格,大概还是暗示两人,没有留下把柄,陈尧佐被吕夷简利用,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官场上厮混,吕夷简早已经修炼成精,跟他玩阴谋诡计,只能把自己绕进去。王曾靠的是能力强,立身正,不谋私利,不植私党,一直稳稳压住吕夷简一头,换另一个人怎么可能行?徐平自己没在吕夷简手下吃亏,靠的不也是立身正,大势所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