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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城北酸枣门外,曹广智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整理兵丁的王中庸,低声对身边的尹悦道:“使君,你怎么还让这个莽汉带了兵丁随着我们?这一路上,有他跟在身边,我们不是多有不便?”
尹悦压低声音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河东路对我们这些外人一向防范得紧,虽然我们身上有驿券,若是没有官兵随行,这一路上还是难行。有王提辖跟在身边,就省了许多口舌。路上我们只要小心一点,就没有大碍。”
见曹广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尹悦又道:“前两天听了永宁侯的那首新词,我思量再三,又托人到处打听,都说是永宁侯这一年在京城里过得不如意,貌似有再到边疆建功立业的意思。现在大宋边疆哪里有事?还不是跟我们党项接境的州军。这个消息,已经不亚于查探河东路地理了。这一路上我们小心谨慎,只要不出乱子,把河东路的道路大略查探一番,就足以回去复命。”
尹悦是正使,既然如此说,曹广智还能说什么?
另一边,王中庸更是牢骚满腹。自己上奏的时候已经说了河东路是沿边重路,五台山又在最沿边的代州,番使去做法事多有不便,没想到政事堂和枢密院还是都同意了。同意倒也罢了,还让他带兵丁沿路护送,真真是活见了鬼!
所谓沿路护送,政事堂和枢密院那里的意思,最主要是防护监视,不要让他们做出危害朝廷的事来。可明面上,王中庸的职责是保护党项使节。上头下来的命令里又没有说哪个为重哪个为轻,中间的轻重拿捏全看王中庸自己。
王中庸自己怎么拿捏?番使不满意了,板子首先打在自己身上,维持两国现在和好的关系是大,这不用有任何怀疑。但党项使节做了出格的事情怎么办?没有人告诉王中庸。他强力阻拦了,有可能受罚,如果放任了,真有两国交兵的那一天,还是跑不了,到时要追究他的责任。
这真是混蛋透顶的差事!
徐平的后园里,靠着几棵大树的阴凉搭了个凉棚,里面摆了桌子,桌子上有瓜果茶水,还有各种果子糕点。
一边空地,李胜荣和孙七郎正带了几个工匠在制作刻摆所需的零件,另一边燕肃则指挥着人制作装刻摆的外壳和架子。
大树底下,盼盼和苏颂、卫朴、楚衍几个人在踢毽子。卫朴的眼镜已经配好,戴了之后看什么都新奇无比,别人叫他干什么他都不拒绝,乐呵一溜烟跑过去。
靠着池塘的地方,秀秀靠着大树坐在一把小交椅上做针线,不时看看盼盼,生怕她又作出什么怪来。
徐平本来是不允许盼盼再到后园来的,他们做着正事呢,怎么能够再分心看孩子?不想盼盼贼精贼精的,秀秀看不住,更管不住她,还是被她溜进来。
徐平没有办法,只好跟盼盼约法三章。不许打扰大家干正事,只有休息的时候才可以去陪她玩。没人过去的时候,老老实实,不许闹出花样来。
盼盼闹归闹,一向都知道分寸,远不到无理取闹的地步,乖乖守着徐平的规矩。
李胜荣手里拿着锉刀和细砂纸,神情一丝不苟,不紧不慢地打磨着手里的钢件。
孙七郎在一边打下手,这种精细活他做不来,只能出出主意,递递工具。
先做钢模,再用钢模挤压出黄铜零件来,然后精修,是徐平的要求。如果直接用黄铜制作相关的零件,太过费时费工。最关键的是,直接用黄铜制零件,则每个零件都不一样,不能通用,不能互换,以后会相当麻烦。
制作钢模的时间虽然会更长一些,但一旦制好,便就可以成批量地生产,小零件坏了随时可以更换,总地算起来反而省时间。最重要的,如果以后真地要大批量地生产刻摆,这些钢模就有了大用处,可以迅速批量生产。
最开始制的刻摆体积很大,相应地零件就不需要那么精细,最关键还是摆的尺寸调节,与相应的齿轮系变速比例配合好。一天十二个时辰,但这十二个时辰到底是多长是个精细的技术问题,测量出来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徐平自然等不到成年累月地积累数据,只好借用司天监的既有数据,以后再慢慢调整。摆的周期怎么跟这十二个时辰成一个合适的比例,既要让齿轮系的变速范围尽量小,又要使摆可以比较方便地调节周期,而且这种调整尽精密,就要从计算、设计和制造上下功夫。
再一个擒纵装置的要求也远比以前指南车、浑天仪这些更高,要求齿轮系要一摆一动,且尽最大可能地消除齿轮啮合间隙,都要求精巧的设计和精巧的制造。
一座摆钟,看起来粗大笨重,原理也并不复杂,但要想让它的精度达到一个超越前人的程度,还是有很多细节要去用心的。
燕肃制莲花漏,用了数十年的时间,精度实际上超过了徐平前世很多粗制滥造的大摆钟。要想超越莲花漏的精度,并不是一件多容易的事情。
见李胜荣忙得满头大汗,徐平道:“且歇一歇,过来喝口茶,吃点瓜果。这是个精细活计,马虎不得,也急不得。必须平心静气,一点一点地用时间去磨。”
李胜荣直起身,擦了一把汗,到桌子边坐下。孙七郎眼乖,赶紧跟过来倒了茶。
装装拆拆是孙七郎擅长的,静下心来做这些精细器物他就差得远,这几天跟在李胜荣身边,着实是开了眼界,学了东西。真正用心自己去做事的人,对那些确实有本事的人是从心里敬服的,反而是从来不动手的人喜欢指点江山,哪个也看不上。
徐平向李胜荣问着一些小的技术问题,利用自己前世的经验给他提出参考意见。
前世徐平对具体的生产技术不陌生,但都是看得多,自己动手也少。很多东西不自己上手摸一摸,就抓不住最关键的那一个点。在一边看着,你说把这个方的改成圆的不就什么都解决了,实际上改成圆的可能要穷尽无数精力,根本无法完成。
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会有自己局限性,徐平对这一点有自知之明。
喝了两杯茶,吃了几块西瓜,身上的汗消了去,李胜荣起身准备开工。
正在这时,一个下人从外面急匆匆地进来,向徐平行礼:“郡侯,外面有一位柳七官人求见。如今人在客厅里,不知郡侯见是不见。”
说完,把手里的拜帖递了过来。
徐平接了拜帖,展开看了。想了一会,对下人道:“你去跟柳七说,我这里有些不方便,就不见他了。顺便告诉他,只管安心上任,用心做事,切莫再出事情。”
下人应诺,转身去了。
那一首《破阵子》新曲在京城里传唱一时,一是大家听个新鲜,这曲子毕竟跟以前的大不相同。再一个徐平在邕州所立功绩是这几年朝廷的大事,不管是官是民,大家都凑个热闹,平时聚在一起也有个话题讲。
都知道是柳三变为徐平的词费了心力制的新曲,个中含义不言自明。徐平怎么说也是朝廷新贵,审官院安排柳三变新职务的时候,不能不考虑这一点。
前两日知审官院的狄棐到徐府拜访,徐平顺口提了一句,狄棐便心领神会。回去之后,柳三变躲过一劫,没有降一等去任州里的幕职官,而是改到河东路去任知县。
自从那一日徐平举行了一次吃西瓜的大会,几乎天天都有官员到徐平府上来。来了就有西瓜吃,不来买都没地方买去,徐平有那个身份和地位这么任性。
不管是为了贪嘴,还是为了跟徐平这位新贵攀扯交情,总之是有这个借口,徐平家里的客人不断。徐平自然没那个闲功夫每个人都见,总是有个选择,不然一天到晚也就不用干别的了。狄棐前来,明面上也是见识一下西瓜长在地里是什么样子,吃到嘴里是什么滋味,实际上就是来听徐平对柳三变的态度的。从徐平这里得了确信,柳三变的新官告迅速就发了下来。
而柳三变这一等级,除了特别的原因,徐平是绝不会见的。而且,今天摆明了是柳三变要到河东路去上任,来徐府道谢的,徐平见他干什么?
帮已经帮了他,见了他也要记恩,不见更要记恩,何必浪费时间?传出去,别人说不定还说徐平恃恩求财呢,对自己名声不好。
不过来得最勤的,还是以欧阳修为首的那一帮馆阁官员。他们倒不是来巴结徐平的,这群人大多恃从才傲物,有身份的人得反过来去巴结他们。
这些馆阁官员是看中了徐平这里地方广大,徐府里又有吃有喝,喝多了回不去还有地方睡。隔三差五成群结队来到徐平府里聚会,把这里当成风景区,欣赏风景游玩聚会来了。徐平见不见,他们也无所谓,所正自己开心就好。
知道了徐平组织了个刻漏社,要制新的刻漏,这些人也过来看了几次热闹,还写了不少诗文出来。这些人里研究天文的有,对钟鼓刻漏有兴趣的有,但真正具体的细节的技术问题,就没有人天天蹲在这里了。
官员在馆阁任职的日子,既是最轻松最惬意的时光,也是学习知识充实自己的时候。崇文院里有天下最丰富的藏书,无所不包,身边又都是饱学之士,只要有心,都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而且馆阁学士地位超然清贵,朝政可以指摘,大臣时常见到,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怎么会把心思都花在这样一件东西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