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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着,没有太阳,爬到半山腰就觉着有雾气弥漫。山上低矮的灌木丛在这样的天气里得了滋润,浓浓的绿色好似随时都要滴下来。
徐平在藤蔓杂草覆盖的地上艰难地迈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山顶。
桑怿走在一边,比徐平轻松得多,还有闲心看风景,口中道:“可惜是这么个天气,雾气弥漫,远了就看不清楚。听这里的土人说,到了山顶,不远处的门州就尽收眼底,这种天气也不知能不能看到。”
“这个季节,什么时候能够等到晴天?”
徐平站住脚步,抬头看看山顶,重重地喘着气。
山并不高,一二百丈的样子,但山势陡峭,又没有路,满山都是灌木藤蔓,没有下脚的地方,爬起来格外地累。
歇过一气,徐平咬了牙,与桑怿带着谭虎和一众亲兵终于登上了山顶。
一到山顶,视线一下开阔了起来,虽然有雾气阻隔,远处的青山还是能看出大致的轮廓,不远处的村镇影影绰绰。
桑怿指着南方对徐平道:“那里有人家的地方,就是门州,距离此处只有不到十里路,这种天气还是能隐约能看见。”
徐平点头:“不错,那里就是门州了。你看,从那里有山谷向西边伸出去,就是去广源州的路了。沿着河谷而行,就跟从思明州到上思州差不多,并不是多么难走。占了门州,广源州就如在手中。”
桑怿手搭凉棚,定睛观看那蜿蜒在群山中的河谷。
徐平则是另一种想法。站在这里。没来由地就想起了前世的对越自卫反击战。对战事徐平了解的不多。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
他与桑怿如今所在的位置,也是他前世的中越边境重镇,镇南关,或者说叫友谊关。当然现在不叫这个名字,相传汉景帝时在此设关,名雍鸡关,为控扼交趾的第一要地。
此关正当两山之间,左为左弼山。右为右辅山,皆陡峭如崖,如两扇大门一般,镇南关刚好把住道路。群山之间只有山谷相通,关隘重重,都是军事上的战略要地。
平坦谷地的狭窄处设关,两谷相对的山脊为隘,关隘虽然一直并称,但在古今战争中的地位却是不同的。冷兵器时代,以关为重。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到了有枪有炮的岁月。则隘的地位上升,关反而无关紧要了。因为隘可以依托前出谷地布置口袋阵地,梯次防御,节节抵抗,隘口又是制高点,便于观察,便于远程火力发挥威力。
但在这个岁月,关口却是第一重要的边防要地,所以徐平到凭祥峒的第一件事,便就是征集人力重修这座雄关,并按前世记忆改名为镇南关。
今天有闲,徐平和桑怿过来两边山上观察地形,顺便与自己记忆中的那场战争对比参照。那场战争中镇南关的地位不重要,因为无论是军队的火力,还是兵员的运动能力,都远不是徐平这个时代能比,敌我双方都不在乎镇南关。
真正对徐平现在有意义的,是那一场战争的主战场并没有发生在凭祥到谅州之间,反而是在西部云南那一带,这个年代那里叫作广源州。
一千年后,中队的作战方向是广源州,沿路向谅州包抄。现在徐平的想法正好相反,先下门州,从门州出发攻广源州。
看着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村镇,徐平皱着眉头道:“门州可是比谅州小得多了,怪不得交趾和甲峒也并不怎么在意。”
“是啊,那里终究是只能作为道路,驻不了大军。”桑怿也有些惋惜。
大宋与交趾边境,群山连绵,河流纵横,地广人稀。凡是居民的定居点基本都是位于河谷和山间盆地,这是大军的通道,也是军队的补给来源。其中盆地又最为重要,因为这里连通沟谷,是交通的枢纽,又聚集了最多的人口,能够为战争提供人力物力。
部队在山地行动,关键就是夺取这一个个山间盆地,控制了盆地,就有了行动的自由,还可以屯集兵力,储备物资,筹集粮草。而重要盆地一旦丢失,部署在各地的军队就被分割开来,只能被动挨打,失去战争的主动权。
邕州到交趾的这条最重要的通道,两国交界处最重要的两个谷地一是凭祥峒,再一个就是谅州。两者之间又有两个小盆地,一为镇南关,一为门州。
大宋对交趾呈居高临下之势,但要想获得在这一带的行动自由,最起码的是要依托凭祥峒,占领门州盆地,向西可攻广源州,向南可制谅州。
卡谷口,制川谷,保盆地,这是山地作战的基本原则。徐平并不知道这些军事理论,但仔细研究地形,认真做战事推演,通过自学也明白了个大概。
现在刚进六月,正是雨季,邕州这个季节诸事不宜。徐平要在雨季剩下的时间里筑起镇南关,控制住门州,才能在旱季来临的时候有所行动。
门州和谅州位于交趾和大宋之间,态度也是左右摇摆。草生在了墙头上就由不得它不随风倒,不然就无法生存,徐平理解他们的难处,也不怎么过分相逼。到了祥凭有几天了,压根就没有与门州联系,徐平只是在做自己的准备。
再多的甜言蜜语,再多的许诺,效果也无法比上兵临城下的威慑,徐平两世为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时候到了,他们自己会倒过来。
谅州就在甲峒的眼皮底下,相对来说门州更加靠向大宋一点,也才会派人到迁隆峒去暗通款曲。但不管怎样,这两个地方名义上还是大宋属下的羁縻州,甲峒和交趾都不敢一口吞掉,这个时候他们还不敢撕破脸。
雾越来越浓了,慢慢变成细密的雨丝,谭虎对徐平低声道:“官人,下起雨来了,山路难行,我们还是回吧。”
雨滴挂在杂草藤蔓上,更加湿滑,上山容易下山难,众人走得小心翼翼。
谭虎砍了附近竹林里的一枝竹子,给徐平做了一枝竹杖,陪着小心紧紧跟在身边,护着慢慢走下山来。
筑关的厢军在雨雾里也停了工,点起一堆堆篝火,围着闲坐。
徐平看了看,没说什么,带着谭虎和桑怿上马,直接回凭祥峒。
凭祥峒官厅已经被徐平征用,作为自己在这里的驻地。知峒李襄安全家早已经搬了出去,这个鬼地方穷山恶水,见识过了外面的繁华后,李襄安正在考虑向徐平要点补偿,干脆到太平县去定居。
到了官厅,里面正在忙碌的一众吏人向徐平行礼。徐平问过没有什么事情,便与桑怿一起回到后衙换了衣服,这才又转出来。
在左江道这里,徐平就是最大的官,连制约的人都没有,就连蔗糖务也都是他一手建起来,尽可以由着自己性子行事。所以这官厅里,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官厅都不一样,结合了徐平前世的许多习惯。
一进来迎面墙上,挂的不是吉祥如意的画,而是这附近的巨幅地图。地图一左一右是两张巨大的表格,左边是各势力的人文情况,举凡政治、经济、户口、军事、交通、历史和社会概况,无所不包,交趾被排在第一位,第二位就是甲峒。右边是附近的地理概况,山脉、川谷、盆地、气候、水文,甚至土质和特有猛兽,分门别类都备注清楚。
战争从本质上来说不是战场上的刀来枪往,而是两个势力集团充分调动自己的人力和物力的比拼,力量越强,使用越有效的无疑就占有优势。
徐平的专业背景和习惯,使他不会坐在帅帐里苦思冥想什么锦囊妙计,而是这样摆出来,列清楚,算得明明白白改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把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最大程度,充分限制敌人力量的运用,这才是他的习惯。
官厅里面的办事人员大多来自蔗糖务,很少几个来自厢军。也就是有了蔗糖务,以乡兵的名义徐平才能办成这件事,不然还真不容易。
能坐在官厅里面的人都必须识字读书,虽然没有正经举人,但还真有几个准备参加下次邕州发解试的,而且还信心十足。他们都是来自福建,那里读书人太多,有的州发解试难度不下于省试,邕州则就简单多了。
由于教育水平各地差距太大,朝廷并不允许考生换籍考试,虽然有办法的人总是有,但对大多数人来说根本没有路子。蔗糖务办了几年了,徐平年年上奏章,要求蔗糖务的移民可以在邕州发解,今年终于批了下来,邕州发解名额翻一倍,允许蔗糖务的人员参考,多少人都在摩拳擦掌。
读书人总是自视甚高,到徐平这里来做事,吏人的身份他们不愿意,厢军的身份更加不可能,以在乡兵中服役的名义才避过了这个尴尬问题。
当兵要刺字,在这个年代也是侮辱人的事情,所以除非没办法,很少有人会主动应募参军。大宋的读书人愿意参军搏功名的从来不少,但能接受刺字的几乎没有,禁军里专门有效用这一名号,既非军官,但也不用刺字,那里面的读书人就多得很,就是落第的进士都不少,厢军里就不可能有了。
徐平在椅子上坐下,一个穿着长衫的人拿着几张纸过来,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对徐平说道:“官人,这布告我们几个润色过了,您看看可有改的地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