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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有官府的人,三人不敢再吵闹,只是手都不松开,还紧紧地抓在一起,拉拉扯扯地走到徐平面前。
被两扯住的一个中年汉子抢先开口:“官人给小民作主,这两个恶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进了我的店就打骂客人,把桌凳都掀翻了。尤为可恶的是,把我厨里的灶拆了,锅盆都打翻在地上,明明是要断了小人的活路!”
扯着他的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啐了他一口:“你这浑人血口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法师要在这里建放生池,你却在边上开店卖鱼,摆明了是亵渎佛法!我们这些佛家子弟,岂容你如此胡来!”
一边说着,手上加力,把店主人扯得更紧了。
徐平看看三人,在自己面前依然拉扯不清,纠缠在一起,丝毫不给自己这地方官面子,脸已经黑了。
转头对谭虎道:“来呀,把这三个浑人拿下,每人十杖醒醒脑!”
徐平出行虽然没有用导从仪仗,随行军士的小杖还是带了的,听见长官吩咐,不由分说,如狼似虎地上前把三个人扯开,按在一边,每人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十杖。三人鬼一样地叫,屁股登时肿了起来。
宋时肉刑分杖刑笞刑,杖刑用大杖打脊背,称为脊杖,笞刑用小杖打屁股,称为臀杖。律法上用杖的时候按“折杖法”都有数目,不过徐平这种等级的地方官用杖比较随意,未必依法律行事,狠一点的法外施刑直接杖毙也有。
十杖打完,三个人都老实下来,趴在地上再不敢出声。
谭虎从铺里寻把椅子给徐平坐了,自己站在身后,按着腰刀看着三人。
徐平指着店主人道:“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官人明鉴,小的在这里开间铺子,卖些酒食,赚点利息养家,一向安守己,从来不曾作奸犯科。这两个人来到店里,说是随着智云法师的居士,让小的即刻收拾了家什,离开这里,不许在这里开店。官人哪,小的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不满岁的幼子,嗷嗷待哺,把铺子关了,我一家数口到哪里寻吃的喝的?都说出家人慈悲,这两人怎么就如此狠心?”
徐平面无表情,挥手让他闭嘴。一说可怜,就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哺乳婴儿,这到底从哪儿传下来的唱词?
指着一直没开口的那人,徐平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那人涨红着脸,话语却不太流利:“官人明查,切不可被那小人蒙蔽。我们两个都是钦州来的客商,一心向佛,以前在钦州的时候便曾随在智云法师身边修行。前些日子到了这里,听说法师要在这里建寺,便自愿随在法师身边,一是随身侍奉法师,再一个就是助法师完成这一宏愿。官人也知道,法师有志把这里的水潭建成太平寨的放生池,叵耐这家酒铺,竟在这慈悲地方,公然宰鱼贩卖。如此公然亵渎佛法,我等佛家弟子能忍?”
徐平道:“于是你们就在店里赶客人,砸店里东西?”
那人红了脸:“既然无论如何劝他都不听,我们也只好用这手段了!”
“说来说去,终究是你们来砸店,是吧?”
“我们只是守护佛法,略微惩戒罢了!”
“略微惩戒?”徐平听到这里气得差点笑出来,“那要稍微认真一点,难不成你们还要封店抓人?你这厮倒是大言不惭,和尚说是这里是放生池,就真的是放生池了?他要是说整条左江都是放生池,难不成所有渔民都回家喝西北风去?天下是大宋的天下,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尚的!你让店里卖什么他就得卖什么,你不让卖就不能卖?好霸道的和尚!”
宋朝的佛家子弟是比较忌讳被称为和尚的,一般要尊称法师大师,或者委婉一点称为出家人。徐平一口一个和尚,心里是有些动气了。
地上的两个居士见徐平说着说着脸色不好看起来,犹自低声争辩:“官人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们只是守护佛法——”
“大宋的天下,什么时候要遵守佛法了?要守佛法,你们回庙里自己去守去!大宋臣民,只要不违律法,轮得到你们来喊打喊杀!公众地方,以私法代替律法,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是要反了吗——”
一个反字出口,地上的两人脸色立即变了,齐喊冤枉:“官人明查,我们只是佛家子弟,护法心切,万没有藐视官法的意思——”
徐平本来就对各种神棍看着不顺眼,两人强辨,把他的火气勾起来,不过谋反安到他们头上确实过了。住嘴不说,只是冷泠看着两人。
在一边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众人见事情到了这一步,都静了下来。两个居士就是真有过错,事情不大,略施薄惩也就罢了。不知这位提举司的少年官人怎么这么大火气,反字出口,就不是几下板子能够了事的。
“大师来了!”
正在这当口,人群外面有人高喊。
地上的两个居士出了口气,一起高喊:“法师慈悲,搭救我们两个!”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衣袖飘飘,从外面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沙弥,头皮还泛着青光,明显是刚剃度不久。
老和尚到了徐平面前,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徐平冷冷看他一眼,转头看着那小沙弥:“又多一个和尚,有度牒吗?”
老和尚吓了一跳,开口就问度牒,这位官人对佛家子弟不友善啊。虽说官府禁止私自剃度,但只要不离谱,各地方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见个光头就问度牒。尤其是这种小沙弥,大多都是当平常人家的小厮看待,一道度牒少则数十贯,多则几百贯,跟买官的价钱差不多,谁会办给一个小厮。
见徐平神态不善,老和尚忙道:“老衲法号智云,见过官人。这位小沙弥只是随在老衲身边做些杂事,不算正式出家,还没有办理度牒。”
徐平哼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正式度牒的发放,要求出家人去开封府参加考试,不说考试难度和不菲的路费,每年都有名额限制的。不是有名气的得道高僧,有几个通过这种正经途径。大多还是皇室做什么法事,比如皇帝太后祝寿、祈福之类,都有数目不等的度牒特旨发下来,这才是各大寺庙出家名额的最大来源。另一大来源就是花钱买,朝廷的度牒名码标价,发到地方,直接充抵各种经费的。有钱人经常会买上两道空白度牒,做法事舍给庙里,或者让自己什么人代替自己出家,跟香火钱差不多意思。水浒中鲁智深最早到五台山出家,就是通过这种途径。
度牒来之不易,便有许多编外和尚在庙里混着,有机会了才转成正式编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徐平也不会揪着不放。
见徐平不再追问,智云法师暗中出了口气,小心地问徐平:“官人,这两位居士不知犯了什么事?”
徐平冷声道:“平白无故打砸别人店铺,目无王法,拿在这里!”
智云吓了一跳:“官人明查,这两位居士老衲多年相识,都是积年行善的好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目无法纪的事来?”
“打的人,扔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莫非还能是我看错了?”
“官人岂会有错?定是两位居士有什么误会,待老衲问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是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
智云法师上前两步,对地上的两道:“你们两位都是精通佛法的人,佛家慈悲,怎么会做出这种尴尬事情来?”
两人讪讪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时看一眼徐平,犹自不愤。
智云法师叹了口气,转身向徐平合十道:“官人,也是这两位居士虔心敬佛,不合做出这种事来。老衲斗胆,请官人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这一回!”
徐平冷声道:“那被他们打坏的东西呢?也这么算了?”
智云一怔,陪着小心说:“些许灶具,值不得几个钱,这两位居士都是身家万贯的,赔他们算不得什么。不过这店家在佛门清静地杀鸡杀鱼,确实不妥当。依贫僧意思,赔店家几个钱,让他到别处开店,官人以为如何?”
徐平笑了笑:“这是你与店家商量的事,本官操那个心干什么?你给钱他愿意搬走,你们你情我愿的事,官府也没来由插手。”
智云出了口气:“官人慈悲!”
徐平又道:“不过,今天的事他们已经把店砸了,却不好随便放过。不然的话,以后日子有人到这里开店,你们在店里乱打一通,谁知道是把人吓走的还是花钱让人愿意走的?”
智云怔住:“官人的意思是——”
“让这两人把店主人的东西赔了,打搅人家的生意也要赔钱,再说其他事情。赔付罢了,怎么与店主人商量就是你们的事了。”
智云听到这里有些急了:“佛门清静地,在这里开肉食店,如此亵渎佛法,难道就不应该施以薄惩?”
“哪里是佛门清静地?你在这里住着便成佛门的地方?你这佛门的地方是包括这山还是这水?难不成还要把太平寨包进去?要把整个邕州包进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时候随便一划就成了佛门地方!要想清静,自己建庙关起门来慢慢清静!莫说你这荒野小寺,东京城里的大相国寺,天下第一大的佛门圣地,里面的烧朱院卖的烤肉天下有名,哪个敢去砸店赶人!”
智去面色讪讪,要说当和尚的,哪个不知道大相国寺,里面的烧朱院虽说到不了天下知名的地步,名气还是很大的。更不要说几十年前,太祖时候,大相国寺里的和尚吃肉喝酒招女妓满城侧目,照样还是第一大寺。
徐平又道:“建起庙,关起门来,在庙里行你们的佛法怎么都行。在这种公共地方,以佛法这种私法代替国法,就是存心谋反了!今天我给你们说清楚,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再有发生,我把你们赶出邕州!”
到了以私法妨碍国法这种上纲上线的地步,智云法师再不敢吭声。再说下去,就是挑战朝廷尊严,别说在这里建庙弘扬佛法,徐平要直接下令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