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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格外的热,一进入三月就酷暑难当。不要说人,就是当地的草木也有些措手不及,花一开就迫不及待地谢,叶子疯狂得长,这个春天红瘦绿肥。
太阳落下山去了,留下的暑气依然在地面蒸腾,山上吹来阵阵凉风,与地面的暑气纠缠在一起,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徐平陪着石全彬,带了谭虎和两个随身兵士来到山下的镇子里。
还没到雨季,穿镇而过的如和水温顺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不急不徐地流着,清澈见底。移来的杨柳已经枝繁叶茂,柳枝在水面上轻轻飘荡,享受着水面上的清凉。路边的芭蕉和木棉躲过了白天的酷热,正恢复着精神。
石全彬看着街面上越来越多的人流,赞叹道:“没想到岭南也有这样繁华的地方。来之前官家还向我提起,前几年年年都人提议把如和县撤并掉,怎么今年不但没人提了,隐隐还有把这里看成岭南大县的意思。让我来看看,是不是真像岭南官员说得那么热闹。”
徐平道:“这有什么稀奇?县里多了几千人,户口翻了一倍不止,再加上来往的客商,可不就热闹起来。”
石全彬点头,不停地左看右看。
县的分级基本是按户口,照规矩三年五年要统计一次,决定县是升格还是降格。实际执行起来哪有那么严格,版籍户口一二十年不变的地方也不少,无非是官吏由于种种原因,每次照抄旧籍罢了。如和这里是人口变化太快,段方根本来不及整理,只好等他离任时一起统计好,作为自己政绩的依据。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酒楼前,徐平道:“阁长,就在这里为你接风如何?”
石全彬看这酒楼,前面是两层竹木楼,门外结着彩楼,彩楼后边坐着两排女妓。岭南天气炎热,女妓的衣衫轻薄,傍晚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更添诱惑。大门上面一块大匾:“仁和楼”。
石全彬点头:“这酒楼倒还气派,有些京城的样子。”
徐平忍不住笑:“阁长不知道,附近土人叫这处小镇‘岭南小开封’,恨不得样样东西都跟京城攀上关系。这处酒楼是邕州官府办的,取的正是开封正店‘仁和楼’的名字。离此不远,还有一处商户开的酒楼,名字干脆就叫‘开封正店’,它的对面是一些土酋合开的酒楼,名字更霸气,叫‘赛开封’。”
石全彬忍不住笑,这种一夜繁荣起来的地方,都喜欢这么直白,可惜他们学的那个开封城,仅仅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穿过彩楼,几个人对两边坐着的女妓目不斜视,惹得那群女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石全彬是内侍,身上比正常的男人少个物件,徐平怎么会去招惹女人让他烦恼。
当值的童主管得了小厮的消息,急忙迎出来,行礼罢了,问道:“通判要在本店宴客?不知要多大的阁子?”
“后院,最好最清静的地方,记住不要让闲杂人来。”
童主管答应一声,吩咐小厮引着徐平几人去后院,自己安排酒菜。
这处酒楼隶在邕州公使库名下,三位主管在这里管理。三人中有两人以前不是公吏,被强行抓了差做这差事。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出自邕州家资丰厚的人家,万一经营不善确保家里能够赔得起。
抓大户当差算是宋朝官府的通病,有本事的也能混得风生水起,没本事的一不小心就倾家荡产。这算是五代遗风,那个年代当政的军阀们不断摸索,终于总结出这一套最稳妥的刮钱办法,比向小民下手挖地三尺有效多了,而且还不致于造成社会动荡。不得不承认,五代的军阀们虽然做事简单粗暴,但他们真地敢想,真地敢做,成功总结出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施政经验,比文人官僚瞎想的靠谱得多。
对徐平来说最大的麻烦是这里发展太快,这套经验开始跟不上了。邕州不过是边疆小州,能有多少大户人家?家里又有钱,又有经商的才能,这种人就更稀罕了,人才远远跟不上形势地发展。
再者说了,这套办法还是立足于刮地皮而不是社会发展,虽然能够保证官方不亏本,但也不利于地方经济发展。真正要使地方发展起来,徐平还是要考虑培养可靠的商业人才,各处产业不能靠吃大户还经营。
沿着边廊绕过大厅,后院花木扶疏,点缀着丛丛竹林。外面引进来的小溪在其间蜿蜒,潺潺水声凭添了几分雅趣。
进入其间,暑气一下就不见了,清凉的气息带着花草香把人包裹住,那舒服的感觉直透入骨子里去,仿如一下进入了神仙洞府。
石全彬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想不到这里还有这种好地方,与外面的酷热难当相比,这里就是两个世界啊!”
徐平道:“阁长说的是,这里算是镇上最佳的避暑所在了。后园里刚好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修的时候引成这道小溪,形成了这处清凉世界。”
“好地方,好地方!”
石全彬连连点头,随着带路的小厮向里面走去。
走不多远,前面竹林掩映中有一处凉亭,里面摆着竹桌竹椅。亭边栽了几株芭蕉,风姿绰约,伴着几株四季桂,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小厮进了亭子,把手中提的马灯放在桌子上,用火绒引着了四周柱子上挂着的煤油灯,一下亮堂起来。
石全彬走上前,先不坐,转着圈把几盏灯看了一遍,问徐平:“云行,你这里的灯用的是什么油?亮得出奇,又不见黑烟。”
徐平随口道:“煤油啊,现在我们这里都用这油。”
石全彬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东西,宫里怎么没见过?这是邕州这里特产的吗?从什么里面榨出来的?以前的地方官真是该死,竟然不上供!”
徐平心里咯噔一下。对啊,这个年代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紧着皇上用,自己怎么就忘了呢?甘蔗园里都普及起来,却没想过好好制几件贡品送进宫去。
见石全彬还在那里啧啧称奇,徐平只好硬着头皮说:“不瞒阁长,这油不是榨出来的,是从石炭里面蒸出来的。我馏焦炭的时候顺便制了这油,石炭这种腌臜东西,怎么好献进宫里?你说的这节倒是没想到。”
听见这话,石全彬立刻换了脸色,笑道:“原来是云行制出来的,以前在京师的时候,大家都说你心思灵巧,没想到到了岭南还是这般。你说的没错,石炭这种东西怎么好献进宫里?不过这油看起来还干净,我走的时候也带两桶,你再准备几盏灯,回宫让官家也看个稀奇。”
见石全彬轻描淡写地揭过,徐平忙借势下台,点头道:“这个简单,我便准备两大桶让你带着。反正你以后的路都是水路,也不麻烦。等回了宫里,如果皇上觉得好用,你再给我带信来,年年都进贡一些。”
石全彬是来与徐平结交的,不是来找麻烦的,说过了便不再提。
在竹椅上坐下来,石全彬左右看看,口中道:“这处所在倒是雅致,不知有名字没有?”
“我倒没想过这一节,阁长如果有兴,不妨起个名字如何?”
文人都爱卖弄,别说这么好的一座亭子,就是一块石头看顺眼了也会起个名字,附庸风雅。徐平到底与这个年代的文人不同,没有这习惯。
借着灯光,石全彬看亭子周边竹影婆娑,摇头晃脑:“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李长吉的诗自成一家,这一句写竹尤见清奇,这亭子在竹影之间,不如就叫‘绿影’如何?”
“阁长妙语,自然是好的。明天我便找个高手匠人,刻名字上去。”
邕州全城就徐平一个进士,难得见到这个年代正统的文人,徐平日常日子大多都是埋头于各种文书账簿中,诗词风雅早就忘光了。一下子也没那个精神陪石全彬在这里附庸风雅,只是随口附和。
石全彬却不以为意,自己低着头又念了两遍,越念越是得意。
谭虎带着两个随身兵士在亭子周围散开,一是警戒,再一个离得远一些,免得打扰了长官和客人的兴致。
徐平在石全彬对面坐下,随口问道:“阁长,要喝什么酒?”
“你这里有什么酒?”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这里不比京城,那时我家里什么好酒都有,这里就不行了。也有几种白酒,不过都比不了家中的口味。”
石全彬听了大笑:“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家里虽然是酿酒的,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来了邕州只怕也没什么好酒。好在我随身带了几瓶御酒,你看,这是宫里太后和官家喝的羊羔美酒,正好我们享用。”
说完,变戏法一样从怀里取了一瓶酒出来,约摸一升的样子。
有时候徐平也佩服这个年代的人,什么都能装进怀里袖子里,虽说里面有暗袋之类,自己试了几次还是很不习惯。
至于羊羔美酒徐平倒不陌生,这算是开封城里第一名贵的好酒,也是上好的补酒。用上好的羊羔肉和米同酿,里面还加了不少药材,京城里卖数百文一瓶,还真不是寻常人家能喝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