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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凉风渐渐起来了,随着凉风,邕州城也从白天的沉睡中苏醒。
陈老实和乔大头坐在一张板凳上,喝着本地山里产的粗茶,吹着河边来的凉风,眯着眼看着路上渐渐多起来的行人。
身后的遇仙楼已经改了模样,焕然一新,就像新盖起来的一般。门口结了彩楼,四个黑衣白袜一身新的小厮站在彩楼两边,精神抖擞。彩楼的后边则是两排女妓,打扮得花枝招展,因为天气炎热,露胳膊露腿,五彩绫罗下面那一片白花花的肌肤格外刺眼,街上走着的后生偷偷看一眼就忍不住咽唾沫。
乔大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怎么也离不开那群女妓,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觉得她们真好看,每一个动作每一寸肌肤都对自己有致命的吸引力。
大红的灯笼燃起来,人群慢慢聚拢到聚仙楼门口,吵吵嚷嚷。
乔大头道:“人都来啦,蔡主管怎么还不开门?”
陈老实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官人还没来哩,蔡主管怎么敢自己开门?这样的大事,当然是官人管着。”
“那个少年官人真不错,给我们换了衣服,加了工钱,还给我们一张登子坐。陈阿爹,你可以在遇仙楼养老喽。”
边说,乔大头边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一身新军服。
陈老实的双眼依然朦胧:“官人说要让我看着遇仙楼重现往日的繁华样子,原来我还不信,现在看起来说不定是真的。”
“嗯,嗯,”乔大头连连点头,“官人还说,只要我们愿意,便一直在这里看门,养我们一辈子哩。”
遇仙楼租出去,白干办本是要把他们两个安排到别处去的,被徐平拦了下来。还有什么营生比看门还舒服?两个老兵已经有没多少日子了,何必折腾他们,便留下来依然看门,晚上巡个夜什么的。除了俸禄之外,徐平还按遇仙楼里杂役的标准给他们发工钱,吃饱喝足之外,手头还能有些零钱。
其实此时的遇仙楼这么多人,根本就用不到陈老实和乔大头了,徐平只是让他们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来了,来了!”
乔大头捅了捅身边的乔老实,伸着脖子看远处行来的徐平。
邕州城只有巴掌大,出门没必要骑马,觉得暑气褪去,徐平才带了高大全和谭虎以及四名随身兵士过来主持开业。
主持酒楼的蔡主管和邓虞侯早已等得脖子都酸了,见到徐平急忙一起迎上来,见礼道:“小的等待多时,见过通判。”
徐平点头道:“有劳了。”
蔡主管原来是军资库属下看库的衙前,以前家里开过酒楼,被徐平特意调了过来。看库的公吏是地方最可怕的差事之一,家里首先必须要有钱,以备仓库损失了东西照价赔偿,倒霉的一任下来全部家产就赔进去了。也正是这个原因,蔡主管家里早不开酒楼了,家业都转到了兄弟名下,自己安心当差。
邓虞侯是徐平手下应在司的手分,雇佣来的专业公吏,财会专长。手分大约相当于后世的科长,公吏中颇有地位,被徐平差来专门管账,与蔡主管相互牵制,防止他们侵吞酒楼的钱物。
看看酒楼前聚着的人群,徐平心里放松下来,看来声势造得不错。前几天已经有几次试营业,都是一两个时辰,测试几道菜肴的受欢迎程度。
转身对高大全道:“去,与谭虎放上两挂鞭炮,热闹热闹!”
又对蔡主管和邓虞侯道:“鞭炮一响,你们便开门营业,讨个吉利!”
两人也不知道什么是鞭炮一响,怎么就讨了吉利,不过上官发话他们哪敢不听,急忙应了,告辞跑回门口去。
高大全和谭虎两个来到彩楼前,自恃高大武勇,也不用竹竿,一人一串鞭炮提在手里,同时高喊一声:“开张了!开张了!”
鞭炮一起点上,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围着的邕州百姓哪见到这东西,一起散开,怪叫声乱起。
蔡主管指挥着小厮打开店门,高声喊道:“遇仙楼今日正式开张,酒菜一律八折,数量有限,先到先得啦!”
这一声喊罢,门前的众人也不管鞭炮碎屑纷飞,纷纷向店门涌去。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杂在人群里,挤进彩楼,到了两排女妓那里就再挪不动腿,一双眼睛冒着精光,看来看去,口中道:“姐姐,一起上楼喝杯酒!”
旁边跟着的中年人一把拉住他,小声道:“衙内,不要惹事,我们悄悄上去吃菜喝酒好了,被官人发现不是小事!”
少年哪里肯,站在原地姐姐姐姐地不停乱叫。
女妓们见这少年眼光太贼,动作又粗鲁,有些不喜欢他,起哄道:“不要在这里叫姐姐,上去找小厮给了钱才会有人给你唱曲儿听!”
少年听了这话,急急忙忙向门里挤,对身边的中年人说:“那我们走快些,到楼上占个好位置,晚了好姐姐都被别人挑走啦!”
中年人一个劲摇头,跟着少年进了店门。
看着人都进了店里,徐平才抬步走上前,对高大全和谭虎道:“走,我们也进去喝两杯,这一天你们着实辛苦!”
进了酒楼,下面大厅已经几乎坐满,小厮来不及招呼,都拍着桌子叫:“白酒!白酒!剁椒鱼头!剁椒鱼头!”
几乎是异口同声。
徐平问身边的谭虎:“这里的人这么喜欢吃鱼头?”
谭虎笑道:“鱼头没肉,谁去吃它!都是官人的剁椒制得好,邕州地方闷热潮湿,酸酸辣辣的口味谁不喜欢!”
徐平听了突然奇想,道:“那如果把剁椒单独拿出来卖的话,是不是也能卖个好价钱?还不愁人买?”
“那是自然!”,谭虎道,“这些天不知多少人在打听鱼头旁边的泡椒到底是何物,人人都喜欢!”
徐平点了点头,这也是一条生钱的路子啊,以后可以考虑。
到了楼上,蔡主管急忙迎上来,把徐平几人引到特意留着的阁子,让小厮上了茶,口中道:“没想到生意如此火爆,官人担待,我得过去招呼客人,实在是怠慢了,万望恕罪!”
徐平挥挥手:“你只客去忙。”
蔡主管刚走,旁边桌上的一个少年腾地站了起来,高声道:“那几个人这么晚来怎么都有靠窗的阁子,却让我们和别人搭桌!”
旁边的中年人一把把他拉到座位上,低声道:“你是要作死!衙内可看清楚了,那是本州通判,什么人敢比?”
少年坐下,看着徐平,鼓着嘴犹自不服。
谭虎看见,低声道徐平道:“官人,那边的少年有些不对劲。”
徐平却没看出什么来,问谭虎:“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谭虎道:“神情桀骜不驯,不巾不帻,袍子松垮。官人再看他的脚,鞋跟踩在脚下,露出半个脚来,如果我没猜错,这个蛮人。能够上遇仙楼,而且到二楼来占着雅座,怕还是个蛮酋子弟!”
徐平听了,转过头去看那少年,果然如谭虎说的一般。
宋时华夷之变再次兴起,不像唐朝,对其他民族多所防范。邕州虽然蛮族众多,但大多都是在各地土官治下,与州里直接管辖的汉人和汉化的其他民族是截然分开的。尤其是各地土官,虽然都有知州知县之名,但那是蕃官。按照宋治,蕃官序位在汉官之下,哪怕是蕃王见了知县也得行礼,班次在下。
土官无故不得入城,进城必须向官府禀报,不然偷偷混进城里,里应外合造反那还得了。
徐平对这种制度不以为然,历史早已经证明,隔离总不是办法,慢慢同化才能长治久安。西南地区彻底稳定下来,全靠后来的改土归流。
对谭虎道:“去把那两个人叫过来。”
随着谭虎过来,少年立即变老实了,跟中年人身后,目光躲躲闪闪。
中年人走上前,向徐平行礼:“学生李安仁,见过官人。”
“哦,你考过进士?”徐平饶有兴味地看着李安仁。
李安仁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学生是贵州人,年轻时曾经习过进士业,只是一直没发解。为了糊口,这些年在附近几州经商,学业荒废了。”
贵州在邕州附近,就是后来的贵县,徐平老是与后来的贵州省搞混,颇有些时空错乱的感觉。
看着李安仁,徐平指指他身后的少年问道:“这是你什么人?”
李安仁面色有些慌乱,答道:“这是我一个族侄,名叫李信,随着我学习经商之道。”
徐平听了笑道:“他明明是个蛮人,怎么成了你的族侄?莫非你也不是汉人?看起来不像啊。”
李安仁尴尬地道:“官人说笑。”
“说笑?我像是说笑的样子吗?”徐平把脸一板,“我今天高兴,老实说清楚,没有什么事我也不怪你。如若不然——”
李安仁吓了一跳,急忙道:“官人息怒!实不相瞒,李信确实不是汉人,他是本州古万寨管下李峒知峒的次子,因仰慕城里的繁华,特意托我带来邕州城里见识一下。只是闲逛,并无他事,所以没向官府禀报,是我们的不是。”
“闲逛吗?”
徐平沉吟不语。
正在这时,楼梯口传来噔噔的脚步声,一个徐平的随身兵士跑上楼来,到了徐平面前躬身行礼:“官人,曹知州回城了,已经到了遇仙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