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期集

安化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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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李璋闲聊一会,看看太阳即将下山,徐平站起身来,叹了口气:“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却也是个折腾的日子。你出去陪着长辈们再喝两杯酒,我得去参加同年的集会了。读书人重脸面,这事马虎不得。”

    殿试之后还有三件大事,从今天就开始的新科进士期集,约莫一个月之后的琼林宴,然后就是授官。期集是新科进士联络感情的场合,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同登一榜就是缘分。

    出来向长辈告辞,林文思看了徐平一眼,犹豫一下,终于没说什么。

    徐平知道林文思的意思,此时天已将黑,责备他出去的太晚了。不过今日徐平进士及第,林文思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说他而已。

    按照常规,状元王尧臣自皇城东面御道转上御街,一路到大相国寺,游街便就结束。在其他地方喝了两杯的新科进士应该在相国寺迎接状元,开始他们这一期同年的期集,选出各种职事官,开始第一次饮宴。

    徐平回家这一趟时间过长,必然错过了期集开头最热闹的时候,也是给大家留下第一印象的时候,对以后的交往会有不好的影响。

    林文思却不知道徐平这是刻意为之,就是为了淡化与这一帮同年的关系。

    有着前世的记忆,徐平对北宋士大夫的朋党之争印象极为深刻,就是一千年后这也是热门话题,身处其中怎么可能不明哲保身?朋党是一个大漩涡,潮水起来可能一下就站上潮头,退去一下就落到谷底,完全身不由己。

    而北宋朋党之争正是起于科举同年。太祖时候一科进士很少,成不了气候,并不防范科比朋党。到了太宗朝,录取人数骤然增多,加上太宗刻意扶持新科进士打压权贵旧臣,同年进士互相援引,终于掀起滔天巨浪。

    自太平兴国二年吕蒙正一榜科举朋党初现端倪,至太平兴国三年胡旦一榜公然结党,出现半夜三更这个成语,掀起无数风波。再到太平兴国五年冠准龙虎榜人才济济,三榜进士你争我夺,一直厮杀到真宗晚年。他们结党之后把持朝政,甚至参与到新皇继位,让以后的帝王深以为戒,即使嘴上不说,对同一榜进士的任用也会刻意分开。同年里有韩琦、文彦博、包拯等这些大人物,徐平但凡为自己以后着想,就不会与他们走得太近,逼免引起皇帝猜疑。

    冠准一榜之后,朋党的同年属性有所淡化,开始向着同样政治观点的人结党转变,但同榜进士的影响依然不可忽视。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团结在他身边的大多都是天圣五年和天圣八年的进士,更不用说仁宗之后英宗上台,韩琦和文彦博同年结党的影子依稀可见。

    徐平只想在这个太平年代富贵一生,自然是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不想加进任何一党去搅风搅雨。

    才气过人目无余子的胡旦志大才疏,一生都醉心于结党钻营,结果以状元之身,官最大不过是知制诰,多次被夺官免职,此时年迈,双眼已盲,窝在襄州著书立说。虽然依然孜孜不倦地想着各种办法想回到京城,可惜连此时的刘太后都不知道他生平干了什么事了,只能以著书的名义向朝廷一次又一次地伸手要钱,用一部又一部的大部头著作来给自己儿子换个卑微出身,可悲又可叹。徐平看在眼里,怎能不引以为戒?

    作为本科探花郎,徐平可不会忘了那两榜最著名的两位探花郎的生平。太平兴国五年的探花郎是冠准,才气过人,勇于任事,但也刚愎自用,毫不避讳,大权独揽。他深受太宗真宗两朝皇帝信赖器重,最后却老死岭南。太平兴国三年的探花郎是冯拯,冠准一辈子都鄙视他,没有能力,没有主见,东摇西摆,但也左右逢源。结果是冯拯最后入相,富贵终生。张知白正是因为冯拯去世,宰相出缺才当上了次相。

    这些例子就摆在徐平面前,根本就不用想,为自己和家庭考虑,宁可做冯拯不会去做冠准。

    到了大兴国寺门口,天已微黑,春风吹在脸上让人沉醉。

    徐平翻身下马,问了路上的行人,向新科状无聚集的院子行去。

    一进院子,正在欢呼饮宴的众进士目光都集中到徐平身上来。

    徐平正在想用个什么借口,靠近外边的程浚站了起来,高声喊道:“云行怎么去了这么久?莫不是被爹娘留住了不放出来?”

    徐平借坡下驴,急忙向众人赔礼,只说父母不放,才耽搁时候。

    韩琦脸上露出笑意,对徐平道:“你身为本科探花,倒是逃得好,许多差事落到了我身上。且来罚上三杯酒!”

    韩琦今年二十岁,是徐平之外年龄最小的,又是今科榜眼,做探花职事还真是委屈他了。

    徐平行礼,笑道:“稚圭兄说的是,在下认罚!”

    罚过三杯酒,徐平便给要拜新状元。

    王尧臣拦住他,连连摇头:“不可坏了规矩,云行先拜王兄。”

    他身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站起身来,磕磕绊绊连说不敢当。

    这是今年进士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名叫王镐,河北澶渊人,已经七十岁高龄,颤颤巍巍,眼看着风大一点就要吹倒在地上。据说他原来是道士,按规矩是不能参加科举的,因为出生的地方好,特旨给了他机会。

    先拜长者是通行的规矩,本来仪式开始的时候,是众人互拜罢了,由状元代表大家拜长者,探花代表大家拜状元。徐平来得晚了,只好一一行礼。

    期集的主持人一般由进士的前三名担任,今年情况特殊,本来是徐平顶了赵概第三名的位置,结果来得晚,便依然由王尧臣、韩琦和赵概三人主持,徐平便专门当他的探花郎。除此之外,徐平还被分配了主管题名小录和掌酒果的职事,一是看重他现在的地位,再一个大家已经听说徐平家里有钱。兄弟的钱就是大家的钱,几百人里穷秀才不少,免不了要吃大户了。

    读书人的规矩多,几百人的酒宴也是井井有条,包拯掌纠弹,文彦博掌仪礼,其他种种都各有人执掌。三百七十七人的进士期集,按排了职事的竟有六十多人,真不愧是大宋官僚的预备队,在官事上都是无师自通。

    酒过三巡,大家渐渐放开,都找熟识的人喝上两杯。文彦博自然还是与包拯混到一起,韩琦兄弟同榜同第,自然是与他五哥韩璩在一起,徐平只有程浚一个人脸熟,也凑到了一桌上。

    与程浚喝了两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新科进士,面白无须,面色沉稳,来到徐平面前,拱手道:“在下嵇颖,字公实,宋城人,见过探花郎。”

    徐平急忙起身回礼。

    程浚见徐平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起身附在他耳边道:“嵇公实是本科掌计,云行带钱出来没有?”

    徐平这才明白过来,急忙道:“带了,带了!公实兄,不知我该交多少钱?实不相瞒,小弟家里还算殷实,只管照实说就是。”

    嵇颖面露难色,过了一会才道:“圣上特升云行为一等,实不相瞒,大家都是把你看作本科第三人。不过赵叔平(赵概字叔平)已为主持,但我这里依然是按你作第三人分配的,这却有些为难。”

    徐平忙道:“不妨事的,些许银钱算什么!”

    现在期集朝廷不赐钱,全靠新科进士分摊。嵇颖与状元王尧臣是老乡,知道他为人忠厚,又善理财,被推出来做名为掌计的财务主管。嵇颖为期集做的预算是一千五百贯足,按照名次分摊下来,名次高的摊得多,名次低的摊得少,徐平第三人便是负担最重的几个人之一,要出十五贯足钱。

    收罢了钱,嵇颖特意对徐平解释:“这只是期集的钱,印制《同年小录》还要另外算。云行掌管此事,算过要花少钱后告诉我,我再征收。”

    徐平点头答应了。《同年小录》的编写也是项大工程,时间又紧,编罢了还要找书铺印刷。不过徐平已经决定了,自己年前就制出了一套铅字合金的铅字,正好用在这上面。

    旁边程浚看着徐平掏银两出来,眼中竟有些羡慕。费用分摊是按科举名次来的,他名次靠后,想出钱也没办法,揣着大把银子很是郁闷。进士期集就是这样,有钱的没个好名次,使不上力,名次高的不一定有钱,穷得厉害的还要到处借贷。徐平这种又有好名次又有钱的,毕竟是少数。

    酒喝得差不多了,众进士便开始诗歌唱酬。

    聚在这里的都是一时才子,这种场合不吟上两首诗简直就是侮辱了进士的名头,集子都不好意思印了。

    徐平只是装傻,作着他《同年小录》主管的差事,把一首首诗词记下来,将来印到小录上,自己却不上去出丑。

    诗歌诗歌,这种场合作出来的诗不是用来诗朗诵的,而是用来唱的。不是这种场合,徐平也能做两首诗出来,不上调子唱就是了。一旦要唱,便就要通音律,徐平凑上去就要露馅。这几年的时间,徐平学会了做诗词,但对音律还是一窍不通,只懂“阳关”“柳枝”两个调子,都是用来送行的。给石延年送行还能将就一下,酒宴唱和就两眼一抹黑了。

    本科进士有建州人阮逸这个音乐家,被推举出来掌乐,没两把刷子还真不能上去献丑。

    沿续唐风,宋人的很多诗还是能唱,所谓着调子唱诗,不同的调子用于不同的场合。看着是同一首诗,不同的调子却会代表不同的含义,有时候要加虚字和声,有时候要叠唱,不懂的人只会闹笑话。了解了此时的风俗,徐平对于抄后世的诗词早已没了兴趣,不懂就是不懂,强行凑上去只会让人笑话。

    常见的曲子,“杨柳枝”、“渭城曲”用来送别,“小秦王”、“破阵乐”是凯歌,“竹枝”、“采莲子”用于歌舞,“步虚词”、“上清乐”是道乐,“凉州”、“抛球乐”、“三台”用于酒宴,“瑞鹧鸪”祝寿,“木兰令”却是挽歌。

    把曲子抽掉,这些都是合乎格律的律诗绝句,后人只当诗来看,其实本来是歌词,而且用于特定场合。不明白这一点,傻乎乎地上去吟一首流传后世的名诗,肯定会被人笑破肚子,典型的不学无术。

    徐平满肚子的后世出名的诗词,也只能用在书信上,也好显现自己有着满腹诗书,聚会场合的急才却是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