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柒拾回情分何寻

玉胡芦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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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太太要把绣女们的“美”打成招牌,那滋补的红糖八宝粥熬得很是粘稠喷香,秀荷肚子饿得快,起身去池子旁净了手,端起碗来准备进食。只唇儿还未触及调羹,不知阿晓怎的那样不小心,扫把头忽然划过眼际,措不及防之下手一抖,碗被顶翻在地板上,啪嗒一声碎散开来。

    “呀,可惜了。”秀荷站起来,揩着帕子拭着粥汁儿。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收拾。”阿晓回头看见,连忙哈下腰去捡碗片。

    那微黑的手指其实纤长好看,可惜太不识规矩。阿晓的手才伸出去,一双桃粉的绣花鞋儿便碾了上来。抬起头来一看,看到一珠殷红的嘴唇,是琴儿。

    琴儿抱着手臂,高高在上地仰着下巴:“哟~说一句对不起就算了,这是欺负我师傅脾气好么嚒?你以为白花花的大米是东家变出来的,随随便便就给你白糟蹋呐?”

    指尖被踩碾得生疼,换在从前阿晓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抬头睨了秀荷一眼,不想给她多添麻烦,便按捺下脾气,挣开琴儿的三寸金莲道:“还能怎么样?把我的一碗给关师傅吃,我不吃,当做打掉的一碗被我吃了就是。”

    那力道之大,差点把琴儿挣了个踉跄,却不肯善罢甘休:“你这是什么口气和我说话?也不看看你那碗盛的是什么,我舀的是什么?一个天天在浴房里泡下裑的下-贱-女人,你配和我们吃一样的嚒。”

    阿晓那碗盛的是粗使工人吃的白粥。

    众人正自疑惑,琴儿怎么忽然对师傅这样维护,又被那句“洗下裑的下-贱-女人”惊讶,一时间眼神齐刷刷扫了过来。

    那戳戳点点只叫人忽略不去,阿晓的指尖微微发抖,默了一默,忽而抬起头来笑道:“琴儿姑娘非要我说得更明白些嚒?就算是我不配,但我那碗粥里却不曾给关师傅下药。”

    下药?!一时间姐妹们更是讶然得张大了嘴巴——

    “真是好险,我就奇怪她今天热情得不正常。”

    “难怪一碗粥也不依不饶,原来是藏有猫腻……啧,好赖是师徒一场,心眼儿竟也这样毒。”

    窃窃私语声四下响起,早先尚在狐疑阿晓来历的绣女们又纷纷调转了话锋。

    “啪——!”琴儿四下环视了一周,顿时窘迫起来,慌忙之中一巴掌便朝阿晓脸上煽过去。

    “个小贱-人,你诬蔑我、你挑拨离间……师傅明儿个就走了,我与她无冤无仇,好心给她端碗粥,我给她下药做甚么?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

    “是啊,可不就是要走了嚜,再不下点落子药拿什么讨少东家的欢心!”左右都已经被人戳穿伤疤,阿晓捂着火辣的脸颊,也不打算再隐忍了。干脆提起琴儿的衣襟,从她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纸包:“证据都在这里,有眼睛的都能够看见。这药粉红红,倒正好叫八宝粥给掩了,可惜到底是生手,撒得太慌乱,地上可没少留下来痕迹。”

    少东家……落子药?!

    秀荷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两步走到粥盆边,果然看到那青砖石地上撒着一小撮红粉。她嘴上不承认自己怀孕,其实那腹中的些微变化又如何能未曾察觉?想到刚才若不是阿晓,只怕此刻一碗粥早已经落了腹……

    “啪——”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少腹,眼眶便红了。蓦地走回来,一样还了琴儿一个耳光,磨咬着唇齿道:“你说,这又是怎么解释?就为了讨他的欢心,便对我的骨肉下此毒手。卑鄙。”

    她的声音低而微颤,却少见的咄咄逼人。

    “人都在这里,想派哪个绣女做都随你意。”小院里传来梅孝廷清幽幽的嗓音。

    下个月是张大拿的寿辰,张锦熙说要绣副贺寿图送给父亲。梅孝廷对张大拿倒是不敢怠慢,夫妻二人一前一后踅进门来,忽一抬头便看到眼前这一幕——琴儿捂着脸颊张口欲言,阿晓冷凶凶地立在一旁,秀荷的手尚且顿在半空。

    不由脚步微微一顿。

    梅孝廷凤眸中一丝笑意悄然掠过,心情径自好起来。

    张锦熙睇了眼地上的碎碗,再看琴儿,猜她事儿被戳穿了,心中讽弄,面上却只淑柔地笑道:“哟,这是怎么了?不就是粥嚜,打就打了,再换一碗就是,看把人为难成这样。”

    那话锋暗指向师傅,果然表姐是向着自己的呢。琴儿顿时有了底气,委屈地掉下泪来:“一向仰慕师傅的手艺,不舍得师傅明天就走,好心端来一碗粥,不吃就算了,也不该寻借口叫人打翻了,反过来诬赖琴儿下药。如今粥也打了,叫人怎么说得清楚,二少爷、表姐您要为琴儿做主啊……呜呜……”

    那梨花带雨,哭起来倒是惹人怜。

    梅孝廷微眯着凤眸,隔空凝看秀荷嫣粉的娇颜,心思只剩又恨又遥远。恨她太多,根源已找不见从何而起;遥远,却是因着近日与琴儿的靡乱孽缠。

    是了,他终于也叫别的女人为自己函了。那堇州府芙蓉客栈夜半听去的阴阳之媾,只叫人堕生裕念、挣扎不出。听到那个男人引导她:“听话,女人都叫男人弄这个。不信你问问美娟,她还帮过小黑。”她嘤宁的喘熄似被浩瀚充-塞,抵挡得有多无力,她说:“我又不会,我不要帮你……我函不住……”

    “试试就能函了。你闭起眼睛,我教你。”

    然后他们你来我往,把一床软褥似蛇儿缠蠕……他一个人孤独的等在窗外,是个甚么滋味?

    所幸后来知道了,知道那红唇来去间是有多么的享受。

    梅孝廷再看琴儿,看那哭得潸潸泪下,想到她被自己充盈得面红耳赤的一幕幕,多少还是生出些怜香惜玉。

    ……呵,怜香惜玉。这个词,从前可是她关秀荷的专属,他从来不曾舍得把这个词用于别的女人,可惜她却不要。她把他一次次艰难筑起的希望又一次次残忍的撕成了碎片。

    梅孝廷便把琴儿的香肩揽入身侧,勾着精致薄唇冷笑:“不过是一碗粥,众目睽睽之下为难她一个乡下丫头。关秀荷,你用得着如此恶毒嚒……爷看上个女人就这样遭你不容?”

    “麻烦二少东家先看清楚,看看她手上攥的纸包是甚么,再来判断是谁恶毒。”对面的女人闻言看过来,目色却冷清,仿佛离他在遥遥天边。言毕坐回到位中,把四年的一应物事收拾归类。

    这一幕,他又蓦然恍惚,想起那十二少年时候,把九岁的她堵在路边,假装玩世不恭地亲她粉嫩的脸儿:“嗨,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那么从此以后爷来保护你。”心跳惶惶而又信誓旦旦——

    心中又萧瑟,还是不快乐。他知道她今天就要辞工了,她这一走,今后就再也不会进梅家的大院。他近日忍着不来绣庄,就是怕惹她不高兴,盼望她会不会因为自己不在,而愿意再多留几天……他知道她喜欢绣。

    梅孝廷的容色冷下来,阴阴地睇了琴儿一眼:“这纸包里藏的是甚么,爷几时容许你给她下药?”

    那眼神竟如寒刀刺穿人骨髓……怎生得才护着自己,忽而竟又反目。

    琴儿蓦地打了个颤,本来寻思着说是自己肚子疼的药,只这一低眉,却睇见表姐看过来的鼓励眼神。

    ——“你要先成全他,然后他才会成全你。”

    想了想,干脆豁出去嘤嘤哭泣道:“没错,就是落子药怎么了……她辜负了二少爷、她和别的男人好了,二少爷却一个人孤清清地为她伤心伤肺,她这样的女人不配得到幸福!二少爷自己不是也说了嚜,她的骨肉若是留着,便是将你彻底的抛弃了。琴儿舍不得二少爷难过……呜呜……我这都是为了成全二少爷您呀……”

    那句句梗咽,只听得张锦熙悄然勾了勾嘴角,暗自睨了对面的秀荷一眼,今番虽却让她逃过了一劫,到底是去了一个眼中钉。梅孝廷是什么人,他自己的东西,自己想要怎么虐都可以,但是旁人却不可以动,哪怕是一根手指头……好琴儿,你自己寻死,这可怪不得别人。

    果然梅孝廷负过双手,清绝的俊颜上浮起一道宠溺笑容:“哦呀~不愧爷把你好一番调-教,这样体贴,叫我怎么感谢你才好呢……那么不如你把它吃掉,吃掉它,爷今后还是一样疼你……吃不掉,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去吧。”

    他的身量清逸,着一袭月色印花褂子搭浅青的下袍,执一柄小扇萧萧立在桌边,似与生俱来的孤寂,只叫人贪看不够,还莫名的心疼。

    琴儿错愕地望着梅孝廷好看的脸庞,竟不知他说出的原是这样一句话。但只稍一想夜里被他无情勾弄的一幕幕,心中便不舍得。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乡下种田的男人她已经再喜欢不起来……离不开他,离开他就会死。

    便只得蹲下去,把地上散落的粥颤巍巍地舀起来。闭起眼睛,却不敢吃。这药粉不单只是落子,它还绝育。吃了它,女人的暖宫从此就废了。

    张锦熙抚着腰肢,却等不及她吃,怕她一吃复又被留下来。便长叹口气道:“既是落子药,姑娘家又如何能吃?阿绿,你叫婆子带她去账房吧,拿了工钱送回乡下去。念在你母亲与我娘家是远房亲戚,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回去找个好人家,踏踏实实地嫁了吧。”

    琴儿才把勺子够到嘴边,闻言蓦地又把眼睛睁开,忽然间站起来扑向对面的张锦熙:“我不吃、这药我不能吃……是表姐,表姐她蛊惑我,她还说这样就可以得到二少爷的心,药也是她叫阿绿帮我买的……是你们,你们设了陷阱要赶走我!”

    “闭嘴,你一派胡言——”张锦熙正措辞解释,措不及防之下被琴儿猛然一堆,身子便重重地往后仰躺在地上。

    倘若这样仰下,那衣裳内裹藏的秘密就再遮掩不住。慌乱中想要拉住梅孝廷的衣摆,梅孝廷眼中的眸光却阴鸷得似要杀人。她心知自己在他心中的情分自此便化为灰烬,绝望之下忽然便将桌边的秀荷重重一拽。同归于尽。

    “啊——”秀荷才收拾完一应物事,抱着小竹筐准备离开,被张锦熙如此一拉,整个儿便被脚下的黏粥滑倒。少腹正对着碗碎,怕腹中的骨肉被它刺破,仓促之间连忙将碎片拨开,半撑着手肘跪倒下来。

    那碗碎却来不及推远,蓦地刺入白皙的手腕。一缕夺目殷红汩汩渗出,顷刻间便血流如注。

    腹下亦钝痛,蜷成一团站不起来。

    “三郎……庚武……”叫他,才知道他去了城里,疼得牙关咬得咯咯响,又改叫阿晓快去怡春院,让红姨带几个人过来。

    “秀荷……呜呜,你再忍忍,他们就快来了——”美娟蹲在秀荷身旁,凌乱包扎着她手上的血痕,见她脸色煞白煞白,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

    “闪开!”忽然一道月白身影掠近,有淡淡熏香沁鼻,恍惚间听一声清幽嗓音,整个人便被梅孝廷抱着冲出门去。

    原来他恨她到死,说到底却还是舍不得伤她半分。张锦熙瘫软在地上,看着梅孝廷一袭青袍掠过身旁,抓了抓,却只抓了个空。

    她藏了四个多月的秘密便也空了,因着她身下的干干净净,无水也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