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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洪仍然住在那个独门独院的宅子里,舒适好地段,低调不奢华。
因为他没必要搬家。真正跟他有仇的人,他就是搬到天涯海角去,别人也能找到他。
当初他帮萧风办了事儿,提拔了燕娘,又在司礼监和百花楼的买卖账簿上动了手脚,就已经把退休后的安全赌在了萧风身上。
现在萧风如日中天,与京城中的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理寺、锦衣卫关系都不错,陈洪自然也安全无虞。
陈洪遣散了多余的仆从,现在院儿里只留了几个人。
陈大依旧是门房,做大席的厨师,家中浆洗缝补的婆子,还有那个当年一棍打断了陈三大腿的老太监。
陈洪本来给了那老太监一笔银子,让他单独过活。但那老太监跟着陈洪待惯了,不肯走,也就留下了。
院子大,人少,就显得很冷清,在主街这样繁华之地,算得上是闹中取静的平淡日子了,这也正是陈洪的理想生活。
萧风带着燕娘上门来时,陈洪正和娘子小琴在包饺子,见萧风进屋儿,陈洪用沾满白面的手冲他打招呼。
“萧老弟,你贵人多事,可有许久不上我的门儿了!今天你有口福,我刚捞的第一颗酸菜,配上五花肉包的饺子!”
萧风微笑点头,两边见过礼后,萧风冲燕娘使了个眼色。
“你帮大嫂包饺子,多包点,咱俩在这里蹭饭。陈大哥,洗洗手,陪我到书房喝杯茶去。”
陈洪自然知道萧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也就下炕洗手,披上厚衣服。
燕娘此时已是教坊司的二号人物了,但平时仍常到陈洪家走动,早已十分熟络。
听见萧风吩咐,赶紧洗了洗手,上炕和小琴边包饺子边说笑。
书房里没有主屋烧得热,陈洪点了个火盆,上面放把茶壶,边烧水边往茶杯里放茶叶,等着萧风开口。
萧风从袖子里掏出嘉靖的手书,递给陈洪。
“陈大哥,我想问一些先帝宫中之事,万岁让我来问问你。”
陈洪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手书看了看,珍重地收进一个盒子里,那里面也有许多正德当年赏赐之物。
“萧老弟,难为你替我想得周全,我没看错你。你若是直接跑来问我,可就要了我的老命了。”
萧风笑了笑,也不绕弯子了:“先帝尚武,身体应该壮健才是,何以三十一岁,春秋鼎盛之时忽然驾崩?
先帝建造豹房,真的只是为了嬉戏游乐吗。先帝在豹房中供养了多位藏区喇嘛,只是因为崇佛吗?”
陈洪一愣,敬畏地看着萧风:“萧老弟,你何以想到要问这些事儿?
世人早已对先帝盖棺定论,是个荒唐风流的皇帝,你问这些干什么?”
萧风笑了笑:“大哥既然想过平淡日子,就知道得越少越好。反正有万岁手谕,你知道什么,告诉我便是了。”
陈洪点点头,知道萧风是为他好。他长叹一声,目光愣愣地盯着火盆上的炭火。
房间里一时间静得出奇,只有烧红的炭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
“先帝十五登基,少年英才,雄心壮志。在前两年,把朝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可惜好景不长,先帝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好女色,而这一点,恰恰被野心勃勃的刘瑾给利用了。
当时先帝宠幸八个太监,合称八虎。我不在八虎之列,但先帝对我也算比较信任。
我为人低调,因此八虎与我也算和平相处。八虎之中,有野心的不少,但刘瑾无疑是野心最大的一个。
他投先帝所好,不但帮先帝搜罗美女,还给先帝进献了一种丹药。”
茶壶里的水开了,蒸气在书房中弥散开来,让两人的脸都有些模糊。萧风提起茶壶,冲了茶,消化着陈洪的话。
“先帝年轻,又尚武,身体壮健,然而夜夜笙歌,终究难以为继。
吃了那丹药之后,则不但更加威猛持久,且兴致盎然,无时无刻不想着男女之事。
然而通宵享乐,自然会影响白天的上朝及政务,文臣们纷纷上折子建言,要求先帝克制。
先帝不堪其扰,刘瑾趁机建议先帝在西苑建豹房,以避开群臣的监督。先帝也欣然同意。
那丹药威力很大,而且人一旦吃上,就难以放弃。先帝在豹房中无人管束,也就愈加放纵了。
刘瑾靠这种丹药,不但得到了先帝的最大恩宠,也获得了先帝赐予的权柄,一时间权倾天下,无人可敌。”
这段历史萧风是清楚的,但到了正德五年时,刘瑾忽然被张永告倒,不但一撸到底,还被凌迟处死,这个情况十分特殊。
皇帝信任一个人,不是凭空而来的,除了能力,还有感情在。就像嘉靖不肯杀严嵩,康熙也不肯杀明珠一样。
弄权也好,贪污也罢,这些事儿在皇帝眼里,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为何刘瑾会一下就从最红的人变成了凌迟处死呢?
萧风提出了这个疑问,陈洪苦笑着看着萧风:“老弟呀,刘瑾并非是因为贪污和弄权而死的,他是因为谋逆!”
“谋逆?他是个太监啊!太监谋逆是要干什么?想自己当皇上吗?
他难道不知道,太监是不可能当皇帝的吗?还是他想扶持其他人当皇帝,自己当权臣?
这也不对啊!他已经是最大的权臣了,就算换一个皇帝,难道能比先帝对他更好吗?
实话实说,就连严世藩春风得意的时候,他都未必想过谋逆。只是后来逐渐失势,才被萧芹蛊惑动了些心思。
可刘瑾当时位高权重,春风得意,他没有任何道理要谋逆啊!”
陈洪缓缓点头:“不错,当时刘瑾被宣判谋逆时,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震惊,就连恨透了刘瑾的文臣们都不太敢相信。
可铁证如山,随后在刘瑾家中抄出了私藏的衣甲和弓弩,以及藏有两把短刀的折扇!这些东西,分明就是行刺杀之用的!
可正如你所说,刘瑾当时权倾天下,他要弄死谁,根本就不需要他自己动手刺杀。
所以这些刺杀之物,唯一的目标只可能是,先帝!”
萧风陷入了沉思。一个权倾天下的太监,靠药物控制了皇帝,并获得了皇帝的最大信任,却还想着要杀了这个皇帝,他是图什么呢?
“而且刘瑾家中虽然也抄出了大量的金银财宝,但却比大家想象中的要少。
为此当时文臣怀疑是锦衣卫私吞了,气得锦衣卫指挥使指天画地地鸣冤。
其实这也不能怪文臣们怀疑,刘瑾那几年拼命地捞钱,按理应该有更多赃物。
他权倾天下,又不需要向别人行贿,他的钱都干什么用了呢?”
萧风点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他确实是把一部分钱财送给了别人使用。不过先不提这个了,接着说先帝的事儿吧。”
陈洪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喝了口茶:“刘瑾死后,虽然仍有人弄权,但再也没人达到刘瑾的高度了。
而先帝也曾想从豹房搬回宫中,重整旗鼓。可先帝失去了那种丹药,痛苦之极。
他不得不一面让人重金搜求,一面让御医们诊治,希望能用药压制痛苦。
御医们都失败了,但搜求丹药的人有所收获。这种丹药在黑市上能找到,价格高昂,时有时无。
后来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只有几个人,能在黑市上买到丹药,而其他人就买不到。
这些能买到丹药的人,自然就受到了先帝的倚重,例如江彬,就是这样高升的。”
萧风苦笑道:“极乐丹这几年闹得沸沸扬扬的,大哥恐怕早就想到了吧,先帝吃的,应该就是这东西。”
陈洪长叹道:“不错,当你查案牵涉出极乐丹,又牵涉出白莲教后,我就想到了这些事。
不过这都是前尘往事,又是宫中秘事,若非你今天带着手谕来问,我也不会说的。
从种种迹象看,刘瑾,应该和白莲教是有勾结的。这样一来,他谋逆这件匪夷所思之事,就变得合理了。”
萧风点点头:“白莲教当真厉害,一个太监,无牵无挂之人,又已经登上了权利的巅峰,竟然还能为他们所用!”
陈洪叹道:“刘瑾又不吃药,又不缺钱,又不缺权,其实完全可以抛开白莲教不理的。他只要不真想造反,白莲教也很难把他怎么样。”
萧风苦笑道:“刘瑾能从一个小太监走上权利的巅峰,也许并非只是他能力超群。
可能从很早开始,他就是白莲教的人了。白莲教要用一个人,一定从刚一开始就会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致命的把柄。
如果刘瑾真敢翻脸不认账,只怕也会很惨。”
两人默默喝了几杯茶后,萧风才重新开口:“那先帝一直驾崩,都没能断了这极乐丹吗?”
陈洪摇摇头:“其实中间本是有希望戒断的,先帝并非不知道这药的害处,也一直想要戒掉这药。
当时先帝对藏区佛教很是崇敬,对欢喜禅也很感兴趣,就请了几个喇嘛在豹房里。
其中一个喇嘛提到,其实欢喜禅中有一套修炼方法,是可以帮先帝祛除体内药物毒性的。”
萧风觉得自己的嘴里有点发干,赶紧喝了一口茶,让陈洪赶紧展开细说一下。
陈洪无奈地笑了笑:“欢喜禅复杂无比,我是记不住那么许多,只是记得先帝命令到教坊司里挑选女子。
平时先帝临幸,都喜欢身体丰腴康健的女子,但那次挑选的,都是体弱多病,柔弱体寒的女子。
先帝修炼之后,确实好了很多,也渐渐减轻了对丹药的依赖,为此先帝很是高兴,重赏了那个喇嘛。”
萧风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那些女子呢?她们怎么样了?”
陈洪深深的看了萧风一眼:“不知道,那些女子本就是教坊司的罪奴,她们进入豹房后,就杳无音信了。
有人说先帝给了她们钱财,放她们自由离去了,也有人说她们与先帝双修之后,中毒身亡了。
那时我在宫中当差,并没有跟随先帝到豹房中去,这些事,我也不敢问。”
萧风默然许久:“继续往下说吧。我想,事情到这里,一定还没结束吧?”
陈洪点点头:“先帝药瘾减轻之后,也就不再愿意憋闷在豹房里了,开始四处巡视。
你知道的,他还跑到应州和鞑靼小王子打了一仗,还打赢了呢。
许多大事,都是在那些年里发生的。他还去过江南,在龙凤店里遇到了酒家女。
原本还想把那女子带回京城的,可惜人家不肯,先帝也没有强迫,后来直到临死还念念不忘呢。”
萧风哑然失笑,他原本以为龙凤店的李凤姐只是传说而已,想不到还真有其事啊。
若他果然能听认一个酒家女自由选择,想来也许不是史书上说的那样,是个纯粹抢男霸女的暴君,只是个小色批而已。
然后萧风忽然想到师兄,又想到师兄的两个儿子,看来老朱家这色批基因是有遗传的。
再想想朱重八对马皇后,成化帝对万贵妃,嘉靖对曹端妃,加上这个正德对李凤姐,看来老朱家对某一个女子比较专情也是有遗传的啊!
“可后来,先帝的药瘾一下子又加重了,他不得不再次住进了豹房里,找女子双修。
可这一次,那个指点先帝修炼的喇嘛,却在街头意外被杀,当时出动了很多兵马,也没能找到凶手。
失去了那个喇嘛,先帝的修行不得法,药瘾越来越大,极度依赖江彬买来的丹药,江彬也因此显赫无比。
而先帝的药瘾越大,在男女之事上也就越荒淫无度,民间传说的很多不堪之事,其实大都是药力发作之时的事儿。
有一天,先帝忽然命我从宫中赶去伺候,等我赶到时,才发现大学士杨廷和已经在屋里了。
门外守门的是东厂厂公张永,他让我等在门外。我这才发现,豹房中都是东厂的人,江彬的人一个也看不见。”
陈洪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就像在回忆一件极为隐秘重要的事,嘴唇都微微发抖。
“杨廷和出来时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张永这才让我进去。
我进去后,发现先帝咳嗽不止,面黄肌瘦,嘴角带着血丝。我忍不住伏地而哭,先帝却笑了。
他说:‘陈洪啊,你是个有心机有底线的人,这两年我把你升到了司礼监掌印,我又总不在京,你却并未仗势弄权,很是难得。’
我连连磕头,说这都是我应为之事。先帝告诉我,他陷入了一场阴谋,却发现得太晚了,他可能要死了。
我吓坏了,连说不会的。先帝却洒脱地说。
‘人生在世,长不过百年,早死几年,晚死几年,有何分别?我宁可痛痛快快地死,却不愿意活在别人的威胁之下!’”
萧风面色凝重:“先帝大权从未旁落,却说不愿活在别人威胁之下,想来指的就是极乐丹了!”
陈洪点点头:“当时我还不知道那药叫极乐丹。但你猜得没错,白莲教先培养了刘瑾,以控制万岁。
当刘瑾被揭穿身死后,他们又把目光盯上了江彬。
江彬比刘瑾狡猾,他利用白莲教提供的极乐丹,获取了先帝的倚重,却并不想帮白莲教造反。
但后来,先帝双修之后,减轻了对丹药的依赖。江彬慌了,他担心失去先帝的倚重后,他干过的坏事就会被人翻出来,把他告倒。
你不知道,江彬当边将的时候,多次杀良冒功,罪行累累。他权势大时,没人敢告,但若失去先帝的倚重,可就没准儿了。”
萧风苦笑道:“难怪当日严世藩让人诬告我和戚继光杀良冒功,师兄竟然还有几分相信。看来是有前车之鉴啊!”
陈洪点点头:“不错,所以江彬向白莲教求援,白莲教趁机给了江彬更厉害的极乐丹,让他偷偷掺进先帝的茶饭中。
先帝当时对江彬很信任,他有机会这么做。最关键的是替先帝试毒的人都是太监,他们尝了极乐丹后的反应并不明显。
那个喇嘛也是白莲教的人杀的,他们断了先帝的双修解毒之路,只能继续依靠他们的丹药。
可就是他们杀了那个喇嘛,让先帝起了疑心。先帝密令锦衣卫和东厂抓捕那个杀害喇嘛的人。”
萧风一愣:“不是没抓到吗?”随即他就醒悟了,那只是对外宣称没抓到,想来是已经抓住了。
果然,陈洪说道:“其实抓住了,先帝已经知道身边有人背叛了他,所以让锦衣卫和东厂秘而不宣,对外就说没抓到。
在诏狱之中,那个白莲教的人没能抗住锦衣卫的手艺,把事情都吐出来了。
但那人也威胁锦衣卫,万岁已经不可能再戒掉药瘾了,除非万岁合作,立白莲教为国教,否则会生不如死。”
陈洪说道这里,忍不住哽咽起来,他擦擦眼泪,看着萧风,眼神中充满了骄傲。
“先帝听闻后,哈哈大笑,命锦衣卫将那人凌迟。但他暂时没动江彬,而是让人把杨廷和和我叫了去。
他对我说,他把江彬进献的丹药都放着呢,他已经十天没吃过药了,确实是生不如死。
而且最近两天,他开始吐血了,身体衰弱之极,想来已经不行了。不过他宁可死,也不会再碰那东西。
先帝说,他荒唐好色,热衷享乐,但他是大明天子,大明天子宁死不受人威胁!”
萧风心里一动:“既然他已经知道江彬的所作所为,他为何不下令抓捕江彬,而是一直等到他死后,杨廷和才动手抓捕呢?
杨廷和抓捕之后,为何也迟迟不动手杀了江彬,反而等到当今万岁登基之后,才以谋反罪名凌迟了江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