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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炳不可能为了掩护严世藩,当面欺君,何况这事儿也不算大事。当下点点头,实话实说。
“当时沈炼因为高粱一案,与严府结下了些过节。刚好俞大猷想去严府没有门路,想让我引荐。
我就顺便带着沈炼一起去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沈炼和严府缓和一下关系。
只是沈炼性格孤傲,确实有敬酒不喝的场面出现。至于后来那个敬酒的姑娘如何了,臣属实不知。
万岁若想知道后面之事的真假,正好张厂公就在这里。
百花楼是东厂管的产业,是否买过这样一个漂亮的残废姑娘,或许有印象。”
嘉靖先不问此事,而是看着陆炳:“既然是你带去的,黄金虎骨酒,你别告诉朕你也没看见。”
陆炳语气平淡,毫不在意:“这事儿听俞大猷说过,他是跟胡宗宪借的钱。胡宗宪出身安徽大族,家产颇丰,历来很大方的。”
嘉靖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张远:“张远,刚才陆炳所说之事,你可有印象吗?”
张远看看严嵩,又看看嘉靖,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万岁,百花楼虽为东厂管辖,但奴才事多,确实很少关心这些细事,都是交给花奴打理的。
后来萧大人破获百花楼命案,奴才才知道花奴那贱人丧心病狂,干下许多恶毒之事。此事奴才确实不知啊。”
萧风点点头:“这个也好办,当初花奴受审之时,为了证明她的姑娘们都有卖身契,曾把她自己记的账交给顺天府核对,回头看看账上有没有这笔交易就知道了。”
嘉靖点点头,其实黄金虎骨也罢,打残一个侍女也罢,这些小事嘉靖都并不关心。
但是胭脂豹所说的这些细节,都关系到她其他证词的真伪,所以嘉靖才破例问上一问。
看严世藩的表情和陆炳的验证,就知道胭脂豹所言非虚,自然胭脂豹说在这里见过俞大猷也是实情了。
陆炳微一沉吟,看向胭脂豹:“除这次之外,你就再也没见过俞大猷吗?”
胭脂豹坚定的摇摇头:“再也没见过了。”
陆炳道:“你刚才说见这一面之后,感觉物是人非,对俞大猷大失所望,却又是为何呢?”
胭脂豹撇撇嘴:“当年我喜欢过的俞大猷,是个江湖豪侠,名声盖世,侠气冲天,江湖中人谁不敬畏三分?
可那日我见到的俞大猷,在主人面前低声下气,谨小慎微,哪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我怎能不大失所望?”
嘉靖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虽然知道大明历来武官比文官低一等,但俞大猷战功赫赫,却在严世藩面前如此卑躬屈膝,也正说明了严世藩借着其父的首辅权柄,狐假虎威,弄权弄钱!
同时嘉靖也涌起一股自豪感:看吧,还得是朕,早就知道一家独大不行,所以扶持师弟和严家分权,朕当真是英主也!
陆炳毕竟是本案的主审官,见萧风和严世藩一时都不说话了,他就必须继续往下审。
“既然你说并未因俞大猷背叛主人,那当初你在鞑靼人营中见到萧风时,是以何身份,严少卿又是如何交代你的?”
这话一问,严世藩顿时脸色灰白,惊恐地看着胭脂豹。
严世藩的惧怕很好理解。他和白莲教勾结、鞑靼人勾结一事,胭脂姐妹是全都知道的,此时若是胭脂豹全盘托出,那他岂不是就完蛋了?
看见严世藩此时的表情,胭脂豹确实觉得他就是这么想的。既然他这么害怕,那我就应该说出来吧!
可关键时刻,萧风虚弱地咳嗽了一声,胭脂豹立刻停住了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得按萧风的话行事,不能破坏计划!
“陆大人,主人说他和鞑靼人暗中有些生意上的来往,让我趁机去看看鞑靼人的情况,回来把消息告诉他。
所以我去鞑靼人营中是以黑市生意伙伴的名义,他们对我颇为客气,刚好萧大人被俘,我就见到了萧大人一面。”
严世藩惊恐的表情像演戏一样,神奇的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胭脂豹,胭脂豹竟然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极大的震惊和失望!
他竟然在失望!他在失望什么?失望我没有揭发他和白莲教勾结吗?失望我没有揭发他和鞑靼人勾结吗?这怎么可能呢?
胭脂豹猛然间眼睛一亮,她明白了!刚才严世藩闭口不言,让陆炳开始接手问话,本身就是个败中求胜的妙招!
这就是萧风再三叮嘱的原因,如果到了嘉靖面前,只说这次的事儿。
如果牵涉到白莲教和鞑靼人,就按黑市交易的说法,千万不要说的太多,否则会适得其反!
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大明极其忌讳以奴告主,哪怕是谋逆大罪,以奴告主,主子伏法后,奴才也要打死!
这个奇葩的规定,并非明朝所独有,而是几乎贯穿整个封建社会的。不过不同朝代,执行的严厉程度不同罢了。
如明清两朝,以奴告主视所告罪名不同,奴仆要承受从打板子到砍头程度不同的相应惩罚。
甚至在清朝雍正驾崩,乾隆大赦天下时,还特意在大赦的旨意上添加了几种“遇赦不赦”的罪名。
其中包括:谋反叛逆,子孙杀父祖,妻妾杀夫告夫,奴婢杀主告主,杀三人以上,采生折割,谋杀故杀,蛊毒、魇魅、毒药杀人,强盗,妖言,十恶等罪不赦。
以奴告主居然能和这些罪名并列,成为“遇赦不赦”的顶级大罪!
很多人可能不明白,为啥封建统治者如此害怕以奴告主呢?
因为封建社会的统治核心,就是阶级大如天。官员阶级与非官员阶级,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主与仆,也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种观念必须深入人心,才能自然而然地让人们认为,皇帝和官员,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压根不是同一物种。
而且是人都有秘密,奴仆作为主人身边接触最多的人,知道点秘密就能告主人,那主人岂不是就会被威胁挟制?
仆从不服从主人,官员就会不服从皇帝,到时候岂不是天下大乱?
再说了,皇帝有锦衣卫,有各级官府,有巡按使,什么罪名最后查不出来,要靠你奴仆揭发?
所以在这种风气和观念之下,不但以奴告主有重罪,甚至很多奴仆的举报,直接都被视为无效证据,直接不予采纳!
严世藩既然已经认为胭脂姐妹被萧风收买了,而这姐妹俩对他的秘密又知道得太多,他最希望的就是胭脂豹此时在皇帝面前全都说出来!
那就是以奴告主!不但胭脂豹活不了,她所有的证词也都会引人怀疑真实性。
本身胭脂姐妹手里就没有什么证据,证词再被怀疑,就再也威胁不了自己了!
第二个原因,是萧风知道,严世藩也知道嘉靖的一贯思路。
当两党相争之时,若是其中一党弹劾另一党,必须有真凭实据。
若是空口无凭,那么指责的罪名越严重,越离谱,他就会越觉得这是党争,大概率是诬陷的。
当初严嵩为了搬倒夏言,除了夏言高傲奢侈的罪证是现成的,其余罪证,严嵩花了大量的精力造假,才让嘉靖信以为真。
而且当时夏言已经彻底触怒了嘉靖,嘉靖从心里也愿意顺水推舟地干掉夏言,此事才得逞。
想想萧风和严党两伙人,为何明争暗斗这么久,始终都奈何不了对方,就是因为没有铁证能证明安给对方的罪名。
严世藩甚至希望胭脂豹说得越狠越好!
最好说自己勾结白莲教,勾结鞑靼人,勾结倭寇,勾结海盗,甚至说自己豢养私兵,准备在北京城起义才好呢。
她今天说得越离谱,越严重,就越不可能被采信,因为萧风没有证据!
而严世藩就被彻底洗白了,从今以后再有人用同样的罪名来告严世藩,哪怕有了一点不够铁的证据,嘉靖也不会信了。
可这样一个绝佳的反败为胜的机会,竟然被胭脂豹给识破了!她不应该这么聪明的啊!
她没告严世藩什么罪,只是老实地回答陆炳,说主人和鞑靼人有生意上的往来。
甚至还主动替严世藩辩解,说了解到情况后要回去向严世藩汇报。
这无论如何不能算以奴告主,但却不动声色地告诉了所有人,严世藩和鞑靼人偷偷做生意,黑市生意啊!
这虽然不算什么滔天大罪,但已经十分厌恶严世藩的嘉靖,必然会更加厌恶,而这种厌恶,最终会继续磨掉严嵩的血条。
最扯淡的是,严世藩还没法反驳胭脂豹。因为前面是他说的,他派胭脂豹去鞑靼人那里刺探情报,和胭脂豹说的情况严丝合缝。
实话实说,就是严世藩自己也想不出来,除了黑市交易外,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了。
这么合乎逻辑的理由,自己如果不承认,硬编一个不那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只能把局面弄得更糟糕!
所以当陆炳的目光看向严世藩时,严世藩心里淌着血,脸上却还得装作平静地点点头。
“陆大人,你是了解我的,我严府不缺那点黑市生意的钱,只是为了替朝廷多一条打听消息的渠道。”
陆炳不置可否,反正你一条消息也没给过我,不过万岁不问,我肯定不会掰扯这件事。
“胭脂豹,昨夜你姐妹二人,究竟干了些什么,此时又为何只剩你一人,从实招来!”
胭脂豹有了刚才千钧一发的经验,变得更加聪明,她害怕的看着陆炳,身子微缩,恰到好处地发抖。
“陆大人,你问我话,我不能不回答,可我如果照实说了,就有以奴告主的嫌疑。
左右是死,我还不如不说,免得背一个背主的骂名,你给我个痛快吧。
只求主人看在我闭口不言的份上,若我姐姐还在人世,求主人放我姐姐一条生路吧!”
严世藩气得七窍生烟,他噗通一下从小车上掉下来了,冲着嘉靖连连磕头。
“万岁,万岁!有如此刁奴,是我严府家门不幸啊!求万岁明鉴,求万岁明鉴啊!”
嘉靖看了严世藩一眼,淡淡地说:“她什么都不肯说,你就说她是刁奴,你严府的奴才也太难当了吧。”
严世藩一激灵,知道嘉靖对自己的不满已经到了极点,赶紧哭喊道。
“万岁,今日万岁在此,明见万里,能亲听此案,是臣的福分。
臣请万岁,让她说,莫要拿以奴告主,不敢开口的话来搪塞,她这是杀人不用刀啊,万岁啊!”
严嵩也跟着跪下了,老泪纵横,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废话,全看嘉靖怎么想。
嘉靖看着严嵩,终是有些于心不忍,淡淡的点点头。
“陆炳,你接着问。黄锦,让人扶严首辅起来归座。严世藩也起来吧。”
黄锦竟不叫人,亲自下来扶着严嵩回到座位上。但这一来严世藩就十分尴尬了。
因为嘉靖没说让严世藩也起来归座,事实上本来嘉靖也没给严世藩赐座啊!可嘉靖又赐严世藩平身了!
严世藩肯定不敢继续趴着了,否则就是抗旨不遵啊!
皇帝让你平身,你还继续趴着,怎么的,你对皇帝有这么大意见?要死谏吗?
可他又不敢爬回到小车上,因为皇帝没说让你归座,你就自行归座了,咋地,你都不用人让了是吗?
所以严世藩最后只剩下一个选择,他撑着身子爬起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朝堂中所有官员,都偷偷斜眼看着严世藩,觉得自己以前活的年岁还是太少了,今天终于活久见。
这么多年来,见过跪着的,见过趴着的,见过站着的,还真就没见过在朝会上坐地上的……
严世藩的脸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人生中最悲痛,最丢人的时刻非此莫属。
嘉靖其实也愣了一下,他并非有意折辱严世藩,只是气头上单纯地忘记他没腿了而已。
只是严世藩此时已经坐下了,自己再让他归座就显得太刻意了,干脆将错就错,也不搭理他了,冲陆炳点点头,示意继续。
陆炳看着地上短短一截的严世藩,忍着心里的好笑,用平淡的语气继续审问。
“胭脂豹,严少卿已经向万岁请旨,你接下来说当晚之事,只要是实话,就不算你以奴告主,说吧。”
胭脂豹这才摸摸眼泪,怯生生地开口,那抹眼泪的动作,连嘉靖的眼睛都直了一下,赶紧微闭上了。
“回陆大人,昨日二更左右,主人忽然找来我和姐姐,让我们紧急出去一趟。
主人说萧风已经查到了告状仆从的底细,也怀疑到仆从之前并没去过入世观,而且听说萧风还要去向万岁请旨,连夜提审!
主人说让我和姐姐兵分两路,姐姐去刑部杀死仆从,我去诏狱救走小冬。当时我和姐姐都吓蒙了。
虽然这些年在主人手下,也做过些杀人的事儿,但那毕竟都是能完成的任务,这两个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陆炳点点头:“正常情况下,以你姐妹二人的功夫,别说诏狱劫不了,就是刑部,你们去一个人也没可能。”
胭脂豹委屈地说:“正是如此,我姐姐就说,战飞云功夫只怕还高于她,刑部我们俩一起上还有点希望。
至于诏狱,那里看守的锦衣卫武艺高强,而且隔壁就是北镇抚司,夜里常年有四五人值班,一声招呼就能过来,实在难以下手。
主人就给了我们两束熏香,说是他从刑部所得,是一个采花大盗的独门秘方,被刑部没收了。
主人说这种香,一根就能让普通人全身无力。因为要对付的是刑部和锦衣卫,所以量要带足一些。”
众人目光都统一地看向柳台,柳台大为惶恐:妈的你们都看我干什么?真的不是我给严世藩的啊!
就连嘉靖都看着柳台:这事儿不用问,如果是真的,那一定是你给严世藩的。
整个刑部只有你和张居正有资格拿出被没收的罪证,不是你,难道是张居正不成?他可是跟严府很不对付的!
柳台自然看见嘉靖的眼神了,可他却无法分辨。
因为嘉靖啥也没问,他这时候跳出来喊冤,绝对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柳台不敢喊冤,严世藩坐在地上已经开始喊冤了。
“万岁,这纯属胡说啊,昨夜绝无此事啊!
她姐姐分明是去骡马巷找小相公玩乐去了,她一直留在府里啊,这些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啊!”
嘉靖冷冷道:“严世藩,此时是陆炳在审案,有什么话,他自然会给你说的机会,你急什么?”
严世藩顿时闭嘴了,无奈的看着胭脂豹,不知道她那张性感的红唇里还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