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夏言之祸

大明测字天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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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嵩深夜拜访了嘉靖,这是很罕见的事儿。

    而且严嵩不顾黄锦的面子,直接要求与嘉靖密谈,这更是极其罕见的事儿!

    嘉靖微微点头,黄锦丝毫没有不悦之色,还十分热情地给严嵩也倒了一杯茶,自己到屋外面守着去了。

    “爱卿何事,如此秘密郑重?”

    严嵩表情沉痛,声音低哑:“万岁,夏言尚有遗孤在世,被心怀叵测之人偷救收养了!”

    “什么?大胆!”

    嘉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一个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嘉靖对夏言的感情,曾经比他对严嵩还要好,因此当最后撕破脸时,他对夏言的下手也极其残酷。

    嘉靖很难信任一个人,当他信任一个人后,他会给这个人很多的照顾和特权,就如现在的严嵩和萧风一样。

    但当他认为他信任的人背叛他之后,他的报复也要比对普通臣子的更猛烈,更残酷。因为这里掺杂了大量的个人情感。

    嘉靖并不是一个喜欢杀人的皇帝,和明朝的大部分皇帝一样,他更喜欢罢官、罚款、打屁股。

    但他却杀了夏言,并且是斩首弃市,连个全尸都不肯给留。这也是大明朝几百年中,唯一一个被公开处斩的内阁首辅。

    现在被当做胡萝卜,吊在柳台面前的刑部尚书喻茂坚,当时曾为夏言说情,据理力争。他认为到了夏言这个位份,判死刑是不太合适的。

    就算退一步说,你真是恨不得他死,也该给个体面的死法,比如赐毒酒或者白绫啥的。

    但嘉靖臭骂了他一顿,坚持了自己的判决:斩首、弃市!

    夏言曾经被嘉靖信任到什么程度?

    他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内,从一个正七品的给事中,升到礼部尚书,正二品!

    萧风是嘉靖的师弟,从一个从七品的中书舍人,升到二品江南总督,后面还有严嵩推着屁股硬捧,也用了一年半的时间!

    夏言曾经被嘉靖保护到什么程度?

    在他火箭蹿升的过程中,多个给事中、多个御史、当朝首辅、六部尚书,都曾经弹劾过他。

    嘉靖只有一个原则,谁敢弹劾夏言,谁就滚蛋!

    萧风是嘉靖的师弟,他被人弹劾,还得靠自己来辩解,嘉靖最多是帮他吹吹偏哨,也并没有谁因为弹劾萧风而被罢官免职。

    也许,就是在处死了夏言之后,嘉靖再也不会像宠信夏言一样,宠信任何一个人了,包括严嵩在内。

    直到萧风死而复生之后,人们才看见了一个能和当年夏言媲美的,被嘉靖信任爱护的人。

    夏言并不是一下子就被置于死地的,他就像现在的严嵩一样,血条极厚,就算犯了什么错,嘉靖也总是宽容的。

    四次罢官,四次起复,嘉靖用超常待机的耐心,一次次地原谅老朋友,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可性格决定命运,夏言的自傲,夏言的奢华,夏言对他人的轻视,让他厚厚的血条终于消耗殆尽。

    那么,在夏言从嘉靖第一宠臣,变成嘉靖必须要砍头的仇人的过程中,有哪些人起了作用呢?

    这就是严世藩欣喜若狂的原因,这份名单里,除了严嵩,还有仇鸾,陆炳,甚至还有陶仲文。

    在给夏言精心谋划的最后一击中,这些人都扮演了极其关键的角色。

    当时陕西总督曾铣请求出兵收复河套,河套地区当时已经被俺答汗攻了下来。

    河套地区的失守,直接导致甘肃地区和大明朝廷失联了,也间接导致青海和乌斯藏都被蒙古人兵临城下。

    夏言很赞同曾铣的主意,反复向嘉靖上书,希望嘉靖能支持这样收复失地的壮举。

    嘉靖也不是不想,只是觉得时机不好,朝廷的钱粮和兵马都不太够,所以很犹豫,只是让大臣们先商议。

    严嵩看到了一个机会,于是开始默默地布局。

    他先是拖延兵部核实所需兵马钱粮,这个小动作,导致每次嘉靖过问此事时,都得不到明确的答复。

    嘉靖心虚了,连兵部都难以核算战争所需,可见这一仗的胜率并不算高。

    而一旦战败,后果严重,自己的修道事业会受到很大干扰,所以还是维持现状的好!

    就在此时,一心出征的曾铣,在整顿队伍时,发现自己手下的总兵,咸宁侯仇鸾贪污腐败,于是直接拿下,押回北京去了。

    严嵩立刻抓住了机会,到监狱里探望了仇鸾,让仇鸾反告曾铣战败不报、贪墨军饷,并行贿夏言来隐瞒罪行。

    仇鸾贪污数额巨大,在当时是掉脑袋的罪,他置之死地而后生,和严嵩结盟,一纸诉状递到了嘉靖的面前。

    仇鸾毕竟也是大礼议时出过力的,给自己鸣冤的权利还是有的。嘉靖看完诉状后,联想到曾铣和夏言一个劲地逼着自己打仗,顿时就信了一半。

    此事牵涉陕西总督和内阁首辅两个顶级大员,绝不是普通法司能查清的。嘉靖选择了自己最信任的锦衣卫来彻查此事。

    结果,陆炳让锦衣卫逮捕了曾铣,在诏狱里审问了半个月,然后告诉嘉靖,曾铣都承认了,仇鸾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真的吗?没人知道,因为那是从诏狱里出来的口供。但也没人敢不信,因为那是从陆炳嘴里说出来的话!

    可所有人都不知道,陆炳曾经被夏言抓住过违法之事,在夏言面前跪了半个时辰,才换来了夏言的宽恕。

    夏言就这样被抓进了诏狱,等待着嘉靖的最终宣判。嘉靖怒火万丈,但迟迟没有决定要不要杀夏言。

    也许,在他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怀疑,也许等这怒火逐渐消退后,怀疑会变得更明显。

    然后天降异相,客星犯月。陶仲文告诉嘉靖,这是君臣不合,相反相冲,有干天怒之相,需尽快决断。

    既然是君臣相冲,那肯定是杀臣保君的,夏言的最后一丝生机也终于被掐断了。斩首、弃市。

    也许夏言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曾经用鼻子都看不起的严嵩,会一步步布下这样一个死局。

    让每一个夏言得罪过的人,都偷偷推他一把,一路把他推到了断头台上。

    夏言是个好人吗?恐怕不好这么说。好人是很难创造他这样火箭蹿升的奇迹的。

    在他大步走上内阁首辅的路上,脚下一定也踩着不少政治对手的身体。这些政治对手中,不乏好人和清官。

    他生活奢华,极度自傲,不管是谁,他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后来连嘉靖都不给面子,飘得厉害。

    他查到陆炳的违法之事,逼得陆炳下跪求饶;他查到严嵩父子的违法之事,逼得严嵩父子两次下跪求饶。

    然后,他就放过了他们,似乎他的威严比法律更重要。

    嘉靖为了表达对内阁重臣的亲近之意,据说亲手编了三个香叶冠,自己戴一个,分享给两个小伙伴,夏言和严嵩各一个。

    严嵩郑重其事地戴上了,还用轻纱笼罩,以示珍爱。夏言一次都不戴,嘉靖就郁闷了,询问夏言为何不戴。

    夏言淡淡地说:“我是读书人,那玩意是读书人戴的吗?”

    言下之意,我是无神论者,你的修道行为很LOW,不配和我们读书人相提并论。

    可以想象,当时嘉靖的脸一定被打得又红又肿,呆呆地看着夏言扬长而去,独自在风中凌乱。

    嘉靖并非容不下无神论者,比如海瑞,他也指责过嘉靖修道很扯淡,嘉靖也没把他怎么样。

    很多大臣都反对嘉靖修道,嘉靖的做法是你们反对你们的,我修我的,只要你们不过分,我也懒得搭理你们。

    但夏言不同,他的发达之路,和嘉靖修道本身就有很大关系。要知道在严嵩之前,夏言就是大明青词第一高手!

    嘉靖为什么那么喜欢夏言?除了夏言早期在政治上一直支持他之外,还因为夏言青词写得好!

    什么是青词?那是道士修道时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箓,用朱笔书写在青藤纸上。

    因为是要和上天沟通的词句,所以要写得文采飞扬,上天才愿意听。

    就像小时候写作文一样,你只写个扶老奶奶过马路,学习委员却写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老师肯定觉得你就是个渣渣。

    所以实话实说,夏言一边帮嘉靖创作大量文采飞扬的青词,一边又表示自己是无神论者,鄙视嘉靖的宗教信仰,确实有既当那啥又立那啥的嫌疑,难怪嘉靖恼火。

    那么夏言是个坏人吗?也绝不能这么说。因为在他诸多瑕疵的背后,他仍然是大明历任首辅中,被历史肯定的一位。

    夏言担任言官时,敢弹劾皇庄侵占百姓田产,导致嘉靖下旨,将田产发还给百姓。

    嘉靖给生母皇后的贴身婢女的弟弟走后门升了个锦衣卫,也被夏言弹劾免掉了。

    夏言当政时,主张限制宦官和锦衣卫的势力,虽然有出于文官集团利益的考虑,但在嘉靖一朝,也是极有胆略的行为。

    夏言当政时,对吏治的整顿十分严厉。他认为对贪官仅仅罢官是不够的,还要诛心。

    为此他让人写了很多小作文,追着被罢官的贪官屁股后面,一路宣扬,让贪官连回了老家都要身败名裂,彻底社死。

    在夏言之前,官员秋季考评已经形同虚设,夏言上任后,狠抓考评,淘汰庸官懒官傻官。

    夏言重视边疆防务,发展军队战力,尤其对宣大一线和甘肃等地的防线十分关心。这也是为何他后来坚决支持曾铣收复河套,并最终死在了这件事上。

    所以,综合以上资料,按鲁迅先生的说法,夏言应该是个有缺点的战士,而严嵩则是个没缺点的苍蝇。

    嘉靖在明面上并没有判夏言满门抄斩,但事实上,夏言依然没有能留下一个后人。因为嘉靖让锦衣卫动手,实际上就是满门抄斩。

    谁敢偷藏夏言的后人,台面上说,并不是违法行为,但却是赤裸裸地在挑衅嘉靖的权威。

    嘉靖仿佛看到了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指着自己的鼻子在嘲笑自己,动作极其嚣张。

    皇帝要他满门死,我偏让他留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你是皇帝又如何?

    “把陆炳给我找来!让他立刻入宫!”

    陆炳深夜被召入宫,他一路上思考了很多种可能性,甚至连自己最近作风不太检点,多去了两次青楼都考虑到了。

    但当嘉靖质问他为何夏言还有后人活在世上时,陆炳还是被惊呆了,连连摇头否认。

    “不可能的,万岁,抄夏言的家,是臣亲自带人去的,没有人活着离开。

    只有一女,早已出嫁吴家,万岁恩典,明示不必牵连,凡是姓夏的,都在抄家后去世了。”

    严嵩淡淡地说:“陆大人,夏言可有孙女?”

    陆炳点点头:“有一个孙女,只有三四岁,但在夏言事发之前就在逛花灯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了。

    夏言当时还到顺天府报案过,顺天府还请锦衣卫协查过,一直没有线索,难道你说的是她?”

    严嵩看着嘉靖:“万岁,我就说陆大人不可能徇私枉法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堂堂内阁首辅的孙女,能被人贩子当街拐走,且后来遍寻不着,此事实在不可思议啊!”

    嘉靖目视陆炳,陆炳苦笑道:“万岁,若是平时,别说是内阁首辅了,就是一个侍郎家的孩子,也不可能被人贩子拐走。

    但夏言当时虽然还在位,已经被万岁下旨夺其爵位,追还印信手谕。夏家大厦将倾,也是人心惶惶,乱成一团。

    此时下人没看住一个小孩儿,实在也不足为奇。那孩子平时少有人见,夏家连副画像都没有,故而也十分难寻。

    何况这是个小女孩儿,也不是什么重要之事,当时就不了了之了。”

    嘉靖冷冷道:“若是巧合,也还罢了,只怕是有心人为之。朕亲自下旨,夏言罪无可赦,着锦衣卫抓捕全家。

    言已至此,竟然还有人敢公然唱反调,搞这种动作,不但没将朕放在眼里,更存了翻案之心!”

    这话一出,陆炳再也不能含糊其辞了,他咬咬牙,拱手躬身。

    “万岁英明,想来是首辅大人得到了那女孩的消息,还请首辅大人告知。臣即刻带人抓捕,以绝后患。”

    嘉靖盯着陆炳看了片刻,脸色渐渐缓和,显然是相信了此事不会是陆炳的作为。

    工作失误嘉靖是可以原谅的,贪赃枉法嘉靖也可以原谅,但背叛自己,是绝对不行的。

    他对陆炳的感情越深,发现背叛后下手就会越狠。夏言被斩首弃市,隐形灭门,陆炳吗,至少要灭三族吧。

    “严嵩说,入世观的小冬,就是夏言的孙女!”

    陆炳大吃一惊,猛然抬头看向严嵩,忽然发问。

    “首辅大人,请问这消息从何得知呢?”

    这个问题其实是严嵩来告状面临的最大漏洞,因为他绝不能说是儿子请的苗疆祭司,靠心蛊问出来的,那就是找死。

    所以他来之前和儿子反复商量,琢磨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此事说来甚是凑巧,我府内有一个下人,曾在夏言府中当过仆从。他去入世观烧香,见到了小冬。

    虽时隔数年,但他对小冬长相甚是熟悉,因此趁小冬去后山采药时偷偷探问。

    小冬承认了自己就是夏言的孙女,且藏有玉佩为证!那仆从回来后告诉了老臣。

    老臣一听之下,大惊失色,感觉此女绕来绕去,竟然藏在京城,顿感此事绝不简单,因此深夜求见万岁!”

    陆炳愣了一下,心说这孩子是不是傻啊?一个过去的仆从问你,你就敢承认?你是怎么活了这么些年的?

    但严嵩如此说,他此时是绝不敢反驳或表示怀疑的,他必须表现得比严嵩还要积极,才能展现自己亡羊补牢的心情。

    “万岁,既然如此,臣即刻带人,将小冬抓起来审问,搜寻物证!”

    嘉靖刚要点头,严嵩已经看似轻描淡写地开口了。

    “陆大人,入世观萧风的地盘,你到他的道观抓人,只怕他不肯啊!”

    陆炳咬咬牙没说话,他一直不提入世观这个词,就是不想把萧风牵扯进来,但看来严嵩早有准备,绝不会让萧风置身事外的。

    “首辅大人,道观乃方外之地,入世观又是万岁亲笔题字的,确实不宜擅自抓人。我自然是要和萧风知会一声的。”

    严嵩立刻转向嘉靖:“万岁,夏言手握大权十几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夏言获罪之时,朝堂中就颇有议论。

    此事之中,只怕就有夏言余党为祸,存了翻案之心。小冬的身世,就算萧风不知道,收养小冬的二观主难道也不知道吗?”

    这句话太狠了,陆炳低着头,心里长叹。嘉靖静静的坐着,就像入定了一样。许久后才缓缓开口。

    “陆炳,派人将萧风带来西苑,你带人直接去入世观,抓捕小冬和二观主,关入诏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