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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卫家门前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也有不少相互搀扶着而行,瞧着十分可怜。
周魁守在门前,脸色铁青之极,哪怕他不精于心计,也知此事定然有人调唆。
来平安州这两三日,他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清楚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历年以来时常被盗匪洗劫,死伤虽少,但劫走财物粮食就是要了他们的命,故而听说京城来的贵人携带大笔财物和粮食意欲赈济百姓,便都喜不自胜地过来了。
瞧着眼前一群百姓高呼贵人万福,脸上满是期盼之色,多系朴实,脸现贪婪的人却是寥寥,周魁竟是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料理,偏生卫若兰又早早地去军营了。
调唆百姓来要钱粮的人着实可恨,出手如此之狠之快,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至于这些蜂拥而至的百姓,周魁倒是没有十分迁怒,他们听到风声就过来,也是日子苦极了,得到这样的盼头自然不肯放过,但是仍旧不能容忍!
周魁一双利目扫向群民,企图找出煽风点火之人,奈何人头攒动,看得眼晕也找不到。
百姓们有许多人跪倒在地,不断磕头,也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道:“不是说京城来的贵人带了许多银子和粮食吗?我们都过来了,怎么不发给我们?”
“对,对,对,我们都来了,银子呢?粮食呢?”
“粮食呢?我要粮食,我饿得慌!”
更有几个满身剽悍之气的男女扑到门前台阶下,嚷道:“是你们说要发钱发粮食的,怎么我们来了你们反倒关着门?快开门,把银子和粮食分给我们!”
周魁面色阴沉如水,事情已迫在眉睫,他等不到牛方,也来不及再回宅子里回禀黛玉,怕眼前这些百姓破门而入,愈加不好,听了这些话,大声道:“我们将军和县主乃是奉旨上任,你们听谁说我们家要发钱发银子?”
台阶下的一个妇人翻身,双手叉腰,道:“不就是你们家打发人告诉我们的,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丢下家里大小事都过来领钱粮。大几十万两银子都捐出去了,赈济了不知道哪里遭了灾的百姓,如今到了我们平安州做官,难道不该也像赈济别地方的百姓一样赈济我们?你们可是父母官,做了官儿的不就该管我们的生死?”
周魁怒极反笑,正欲说他们家并没有传递这样的消息出去,大门忽然打开,在百姓喜悦的眼神中,走出一名服饰素雅的嬷嬷,周魁转身一看,却是刘嬷嬷,忙上前行礼。
牛方跟在刘嬷嬷身边,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脸色十分肃然。
他们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即使忧心忡忡,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先将眼前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其他。
刘嬷嬷对牛方点了点头,牛方朗声道:“各位请先别说话,我们县主有话吩咐。”
他内功深厚,中气充沛,声音又格外清朗,很快将鼎沸之声压了下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递到各人的耳朵里。听到县主二字,都知是皇家的人,这些百姓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敬畏之色,连同台阶下抢白周魁的妇人亦如此,且都不由自主地全部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门前鸦雀无声,出现一种诡异的寂静。
刘嬷嬷上前一步,朗声道:“老身乃是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赏给县主使唤的老宫人,今儿我说的话,都是我们县主吩咐过的话儿。”
听到是宫里出来的,底下百姓愈加不敢言语,屏声静气。
刘嬷嬷指着台阶下的妇人道:“我且问你,你们都是听谁说我们家散财分粮的?早饭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像约好了似的赶来我们家。”
那妇人粗手大脚,身着破衣烂衫,因天气炎热,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臭,也不知道几日没有洗澡了,她嘟囔一声,不敢不回答刘嬷嬷的问话,恭敬地道:“我也不记得是听谁说的了,我出来时没见到说话的人,只记得早上还没起床时就听门外有人说老圣人封的县主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年纪轻轻就舍出几十万两银子,还说县主的爹捐了几百万,从指缝里漏一点子给我们,也够我们一年的嚼用了,因此才会跟将军大人来平安州赴任,其实就是来赈济我们的。我们这里穷山恶水的,多少外放的官员都是自己过来,没有家眷跟随。”
年纪轻轻的随夫上任,光行李就有不知道多少车,进城时的场面谁没见到?虽然老人有看车辙子的经验都说大半都不是钱粮,是些轻东西,但有一小半钱粮也是极多的了。
刘嬷嬷和牛方周魁等人心头一凛,立时便知在这妇人门前说话的人心怀不轨,忙又问了其他几个人,说法都和妇人差不多,显然是早有人预谋了。尤其是刘嬷嬷,更觉得昨日章夫人居心叵测,怪道她见到黛玉突然提起黛玉捐银一事,只怕是向黛玉示威。
那些百姓回答完,都忐忑地看着刘嬷嬷,不敢说话,独那妇人性子泼辣,小声道:“难道县主没打算分钱分粮食给我们?”说这话时,她的脸色不由狰狞起来,其他百姓亦然。
见他们这样,唯恐发生暴动,刘嬷嬷抬起手,道:“各位都别急,且听我说。”
听到这句话,人群中的骚动方渐止。
刘嬷嬷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将军和县主离开京城到平安州赴任,乃是我们将军奉旨剿匪,想还本地百姓一个安宁,途中曾遇到二三百名的劫匪,这二百余贼都被我们将军带领手下一一斩杀,仅剩三五个人逃脱,再不敢来劫我们的东西,而我们只伤了十来个人,无一人丧命。你们既是城中百姓,想必知道前几日有官差拖了二三百个人头回城领赏罢?”
闻听此言,立时就有无数百姓脸上变色,点头称是。虽然不是人人都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但是大家心中深恨劫匪,不敢在口头说痛快怕被劫匪知道,倒是有很多人去衙门看热闹,回家后感到心里很解气,那些人头可真是堆积如山,颈中刀口十分齐整。
杀了那么多劫匪的将军,岂不是比劫匪更厉害?群民突然有些害怕,他们若是惹恼了新来的将军和县主娘娘,将军也学劫匪那样,砍了自己的脑袋,当即就有人悄悄往后退了。
他们平安州官员皆是人尽皆知的厉害,比劫匪更觉厉害,不厉害的官员都留不住,
刘嬷嬷见自己一番言语略有震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道:“那些劫匪无恶不作,听说每逢收割庄稼的时候,那些劫匪就来抢粮食,敢问你们从我们这里分了钱粮回去,自己能否保得住?也许那些贼匪就在附近看着,等你们分走钱粮好一抢而光。你们难道就没想过,是劫匪调唆你们来求我们县主分钱粮,好从你们手里再抢回去吗?”
群民先是一呆,随即面如土色,面面相觑,大半的人都动摇起来,心里都说盗匪狡诈,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然刘嬷嬷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后,心中明了。
台阶下的妇人一拍大腿,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劫匪听到,跪行两步近前,到刘嬷嬷脚下,红着眼圈儿小声道:“没错,去年我们家好容易才收了几亩地的粮食,都被抢光了,不仅粮食被抢,卖粮食得了的几个钱也都被抢走了,等不到钱治病的我公公就此气死了。那些贼都没了良心,我们见许多田地荒芜,无人料理,就特特赁了地来耕种,想着有力气的人饿不死,谁知被他们惦记着了。现在想想,嬷嬷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县主不发钱粮给我们,难道我们白来了一趟?这可怎么活下去。”说着大哭起来。
似乎百姓早有默契,心里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即使他们都没听到妇人的言语,也都猜出几分来,呜咽之声此起彼伏,料想心中所思所想和妇人所言一般无异。
刘嬷嬷忙道:“我们县主虽没打算发钱粮与众人,却是在来之前就有了帮衬各位的主意。”
那妇人听了,胡乱擦了几把眼泪,迫不及待地道:“县主大人如何帮我们?我们别的不缺,只缺衣食,除了钱粮外,别的一概不需要。”
刘嬷嬷不答反问道:“平安州一带是不是有许多田地荒芜,成为无主之地?”
妇人呆呆点头,回答道:“不知道死绝了多少人,再有一些背井离乡不肯再留在平安州的人家,确实荒芜了许多田地,他们走之前也想卖,可惜没人买,尤其大户人家遭劫后无主的田地更多。虽说是无主之地,但都收进衙门了,我们家赁的那几亩地就是向衙门赁到手的。”
刘嬷嬷笑道:“这就是了。正如你们知道的,我们老爷生前将所有家业都捐给了朝廷,作北疆和粤海两处的军用,只将太太的几件嫁妆留给了县主。也就是我们将军从前问我们老爷借了几万两银子命下人做生意,赚了几倍利息,这些钱我们奶奶除了本金别的没留下,也都捐给朝廷赈灾用了,等到出阁时手里并无多少银钱,瞧着嫁妆多,其实都是家具和书籍。这回举家而来,一点财物都是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所赐的嫁妆银子,以及我们将军祖上分家所得,凑在一处带过来,原打算在此处买下大片无主之地,酌情赁给各位耕种,三年不收租,而且等到收割的时候由我们将军带大营里的将士替你们看着,不让劫匪来抢劫。”
原本听到黛玉不分钱粮了,很多百姓心里不免有些怨恨,恨这些达官显贵有钱不分给自己救命,也有许多百姓不敢怨恨却十分失望,觉得自己兴头地过来却空欢喜一场,也有觉得得不到钱粮就不必遭受贼匪来抢劫,各自不一,谁知听到这里竟有意外之喜,不觉喜笑颜开。
看到他们的神色变化,刘嬷嬷便知此计可行,道:“其实我们县主也不是没想过赈济各位,只是想到钱粮到各位手里,各位保不住,白白便宜了来抢劫的匪徒,难免也会伤及各位的性命,于是就不得不收了原先的打算,改为买地,按勤快厚道本分与否依数赁给各位耕种,比之各位一时得的钱粮还要饱受被劫之忧岂不是有长远的好处?我们县主也说了,买地赁给各位时粮种由我们出,即使三年后收租,也比别家低两成,而且遇到天灾*便都免租。”
早有牛方安排的家丁仆从改变妆容混进百姓中,率先道:“嬷嬷说得有道理,县主大人考虑得周全,这都是替咱们百姓着想啊!这会子得了几两银子几斗米自然是好事,但是引来劫匪就是坏事了!那些劫匪无恶不作,也在州城里神出鬼没,杀了多少人大家谁不清楚?咱们得了钱粮舍不得给他们,他们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倒不如咱们安安静静地散了,等县主和将军买了地,咱们来求县主和将军的恩典,赁上几亩地,好好耕种,长长远远地受益。”
立时就有人响应,也是牛方安排的自己人,道:“没错,那些贼匪心狠手辣,洗劫咱们城中大富之家以至于鸡犬不留的事情还少吗?要是调唆咱们来要钱粮的人是贼匪,他们竟真的等着我们拿着钱粮回去好抢走!大伙想一想,嬷嬷说县主的话有没有道理?对咱们有没有好处?我是觉得有好处,我先家去了,我不要钱粮,我明儿要租地来耕种,一家老小吃饱。”
这些百姓虽受调唆,却都不蠢,过来分钱粮也是饿极了穷怕了,细想两者的不同,终究是后者带来的好处更多,他们不怕辛苦劳作,就怕一年的辛苦该到收成时叫劫匪抢了去。如今免租三年,收割时又有将军带人看守,又不必得罪贵人,竟是他们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亏得牛方找的两个家丁恰好是平安州人氏,早年就进了京城,乡音倒是没有大改,在人群中这么一说,立时就让许多人动心了,不然乡音不同定然引来怀疑。
两人舌灿生花,说得八、九成人都萌生退意。
刘嬷嬷又道:“我们县主也知各位定是饿极了,才会听人鼓动来要钱粮,可巧带了几车粮食过来,正打算择日施粥,没想到各位今儿就来了。偏生我们刚刚收拾妥当,还没来得及搭棚堆灶。”说到这里,刘嬷嬷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几分萧索。
好些百姓闻言,顿时都慌了手脚,急忙说道:“我们不要钱粮了,那钱再好也没粮食要紧,又有人来抢劫,租地的事儿也得以后说,先赏我们几口粥吃罢,早已饿得不行了。”
刘嬷嬷摊了摊手,道:“尚未搭棚堆灶,如何施粥给各位?”
这时,贺嬷嬷从门内走出来,低声对刘嬷嬷说了几句,刘嬷嬷一面点头,一面对众人说道:“我们县主心怀慈悲,已有了话传过来。”
先前说话的百姓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听刘嬷嬷说道:“今日实难施粥,便是熬粥,也得先将稻谷脱了壳不是?我们带来的粮食多是稻谷,而非米面,分了给你们带回去怕你们被劫匪抢了,施粥又实在不能。我们县主说了,实在饿得狠了,一人先发二十文钱买些粥米馒头果腹,别嫌少,多了怕你们守不住,略等几日,我们就在街头设立粥棚施粥。”
紧接着刘嬷嬷又喝令家人拦住意欲悄悄回家通知别人来领钱的几个百姓,冷笑道:“我们县主说了,只发来已来的人,再来的人就没有了。我们县主虽然年轻,但家人众多,别当我们县主是散财的童子,理所当然地逼迫我们县主舍出更多的财物。”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便是有人想回去告诉家人亲友等也都不敢了,再看自己身后,早有十来个家丁手持刀剑地看着,哪怕他们说怕自己通风报信,也都心惊胆战,不敢再有作为。
目测门前约有六七千人,贺嬷嬷先带人抬了一箱铜钱出来,令其排队来领。
这些铜钱都是黛玉到了平安州后命人兑换来的,好用来赏人,或者采买,此时不敢一齐抬出几箱子,而是等一箱子发完了再抬出另一个箱子,每人二十个钱,约莫散出二百余串。
一串五百文,共计一百三四十吊钱。
散完了钱,门前百姓问明几日后施粥,方渐渐散了,再无成千上万百姓围堵门前的场景。
众人松了一口气,牛方和周魁等人不敢进屋,带人紧守门户,刘嬷嬷和贺嬷嬷则进内院回禀黛玉,闻得此信息,黛玉尚未如何,满屋丫鬟婆子先念了几句佛。
黛玉眉头忧愁稍解,道:“幸亏他们都对匪徒十分畏惧,咱们才借着劫匪来消泯这番祸事。来人,去问管事明日是否可以采买得到东西置办出酒席,不多,三五桌尽够了,章夫人或者昨儿在场的其他诰命给我了这样一份大礼,我岂有不回的道理?”
章夫人昨日巴巴儿地提起自己捐银之事,意似表明他们家对京城中事的掌握,虽不确定是她派人调唆百姓,还是别人听了然后所为,但总和她脱不了干系。
黛玉虽然年轻面嫩,到底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早在刘嬷嬷调解外面时有了主意。
刘嬷嬷道:“三五十桌必然是置办不出,咱们才来,还没摸清市井的底细,不大好采买菜蔬肉蛋,三五桌却是轻而易举,咱们来了两三日不都采买齐全了?”
黛玉轻轻应了一声,指着案上墨迹才干的帖子,厚厚一叠,道:“嬷嬷,你和贺嬷嬷两人带着丫鬟婆子,坐着车先去章家,然后再去昨儿咱们见到的那些诰命家里,就说明日我还席,请她们来咱家鉴赏从宫里得了几幅珍奇之物,请务必过来。”
刘嬷嬷答应一声,自去换了出门的衣裳,和贺嬷嬷一起收拾妥当,将帖子装进匣子里,捧着出门,一路朝章家行去。
她们才走,卫若兰从外面狂奔而入,拉着黛玉道:“你怎么样了?我听见消息立刻回来。”
黛玉不觉十分委屈,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沾湿了衣襟,捶他道:“你怎么才回来?咱们家险些叫那些百姓破门而入了。”
卫若兰心疼不已,连声赔罪,上下细细打量黛玉,摸了好一会才确定她平安无事,略略放下一颗心,眼里闪过一抹凌厉之色,道:“我进门时就听牛方说了,恨不得今日没去军营,你想到法子解决倒好,若是解决不了呢?可恨!可恨!”
屋里丫鬟见卫若兰进来,早都退出去了,悄悄放下帘子,在屋外廊下听唤,黛玉渐渐地收了泪,冷笑道:“放心,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一份回礼给他们。”
卫若兰问是什么礼,黛玉叫他附耳过来,不及说完,卫若兰就连声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