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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丫鬟来报说有人拜见,黛玉一路上坐在轿内左思右想,到了自己所居住的院落门内,总猜不出来人是谁,卫若兰亲手扶她下来,又将雨伞往她头顶倾了倾,见她一脸苦思,见她一脸苦思,含笑道:“你又认得几个人?既直接来拜见,又没递帖子,料想是身份地位不及咱们却知道咱们的,在这驿馆住了两日,咱们也不是没遇到官宦家眷,都没说来往二字。”
黛玉不禁一笑,回道:“咱们途径此地,除了向驿馆表明身份,过往官宦人家不知咱们是谁,咱们也没听说有相熟的人家住在此处,自然没有来往。昨儿下了大半日一夜的雨,今儿也没停,想来是之前入住的,怎能不因好奇而揣测?”
早有雪雁打着伞在门内处等着,听了他们的话,上前道:“大爷,奶奶,来的人是傅全傅大人家的太太和女媳共计六人,紫毫姐姐请她们在厅里小坐,已上了茶。”
卫若兰问道:“傅全是谁?”
雪雁尚未回答,黛玉因觉耳熟,回想好半日才道:“父亲旧日的同窗,却不是同年,往年曾得父亲之助,然在父亲仙逝后就没有来往了,不知怎地今儿亲自来拜见。”
卫若兰听了这话,便知是何等样人,心里不喜,低声对妻子道:“既然是这样人家,来拜见的又是女眷,我自然该避着些,你进屋打发了他们,没的为这些人这些事费心思。”说着送黛玉到台阶下,看着她走至廊下,方抽身去查探行李物件,瞧瞧有没有弄湿了什么。
不见了卫若兰的踪影,黛玉方示意门前的小丫头打起新挂上的帘子,扶着紫鹃的手举步进去,果见厅中客座上坐着老幼女眷六人。
看到黛玉进来,六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上前行礼。
黛玉道:“出行在外,快别多礼。”回了晚辈之礼,又请入座,又叫人看茶,留心看时,发现眼前乃是一位年纪约莫在五十余岁的妇人、三个或长或幼的媳妇和两个十四五六岁的小姐,一应妆饰皆十分富丽,比贾府人等仅差一线,倒不像是身份地位不及自己夫妇。
在黛玉打量她们时,她们亦暗暗打量黛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尤其是傅全之妻柏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身量未足又有不足之症的娇弱女孩儿竟出落成这般模样了,用一句天仙来形容都不为过。
傅全的两个女儿则下死眼地瞅着黛玉身上寥寥几件却十分罕见的精致钗环。
黛玉瞧出几分来,心底不觉涌出一丝不悦,因是外人,面上倒不好表露,含笑道:“早知夫人亦暂住此处,思及旧年父亲和傅大人的同窗之情,该当我们做晚辈的前去拜见夫人才是,哪里敢劳烦夫人亲至,没的折煞了我们。”
傅夫人连忙陪笑道:“我们身卑力微,如何当得起县主此言,我们已在此处歇了三四日之久,一直不曾过来给县主请安,县主不怪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黛玉道:“正值风雨交加,岂会因此等小事而责怪诸位?竟是小气了。”
多年未见,她们不说明来意,黛玉亦不提问,按家常寒暄之语相待,显然傅夫人并不是沉得住气之人,也似有所求,很快就开口赞道:“几年不见,县主越发有风范气度了,想当年,县主随着林公住在扬州时,我们老爷也在扬州为官,咱们两家常有来往呢。”
黛玉点头道:“可不是,上回见夫人时正是先母出殡之际,屈指一算九年矣。”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黛玉面上泛出一丝怀念。
傅夫人忙道:“勾起县主的伤心事,竟是我的不是了,该打,该打。”作势欲打嘴巴。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命人阻止,她双眉天生的似蹙非蹙,宛如轻烟,傅家一干人等倒是没瞧出来,且她们不认为黛玉小小年纪就知道许多事。
经紫毫阻止,傅夫人顺势放下了手,笑道:“我们原想常去探望县主,谁知一南一北相隔两地有千里之远,书信难通,送过几回东西都没回音,只当县主没收到,也便渐渐放下来了,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些年。今儿我身边的老嬷嬷在驿馆里瞧见王嬷嬷,觉得面善,回来想起告诉了我,我便忙忙地过来给县主请安,别嫌我们莽撞无礼才好。”
黛玉听了,心里颇不以为然,傅夫人说送了几回书信东西,她却知道一次都没有,乃是假借通信不便而撒谎,好说下面的话。
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这几年和傅全一府为官的父亲同年许大人每年都会托自己家给岳家送年礼的人给自己送上一份礼物,以示长者之慈,常命送礼的婆子跟自己说,遇到难事就写信给他。父亲的门生赵风字子虎者也在那里任职,哪一年都托许大人一起捎带东西,哪怕就是一些绫罗书籍玩意,千里迢迢地送进京城,黛玉都记在心里,每次都回礼了。
想到的这些东西自然不会说出口,黛玉看着傅夫人,道:“我们尚且不知夫人在这里,哪里能嫌夫人登门拜见之举?”
傅夫人脸露欢喜之色,道:“说来,我们家大哥儿还是令舅大人的门生,也是一家人。”
黛玉一怔,问道:“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和贾赦、贾政两个嫡亲的舅舅向来不熟,甚至可以说是比外人都觉生疏,每年宴席之间不坐同席,自无言语交谈,更别说平常了,细想自己平常未曾见过他们一面,亦未曾说过一句话,倒是那年贾赦生病,自己去探望过一回,说了几句话,此后再无。
傅夫人笑道:“我那大儿子名唤傅试,今年三十余岁,极得政老爷的看重,这些年若无政老爷的另眼相看,他哪有今日的通判之职。”
黛玉十分意外,心道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原不知傅试是何人,但看过红楼梦的书稿,自然知道其中有他一笔,乃因他有一个妹子名唤傅秋芳,前几年就已经年逾二十三岁了,因傅试想仗着妹子和豪门贵族结亲,故一直不曾将她许人,偏他家是暴发的,人家也嫌他穷酸,不知道如今是否达成目的了,今日傅夫人带来的两个女儿显然不是傅秋芳。
细想书稿中寥寥几笔,黛玉再没料想到傅试竟是傅全的长子,不知怎么成了贾政的门生。前几年傅试仗着贾府的势力得意,官居通判,不知傅全如今又居何位。
黛玉忽然想起不对之处,若傅试是傅全之子的话,其父母尚在人世间,岂有他这个哥哥做主妹子婚事的道理?除非傅全夫妇信赖长子,以为他能倚仗贾府之势,谋得豪门贵族为姻亲。黛玉又想起宝琴之母也在世,进京发嫁等事都由长兄做主,便不觉得奇怪了。
想罢,黛玉掩下心中疑惑,说道:“原来如此,我竟不曾听说过。”
傅夫人闻言讪笑,心里不觉十分后悔,此时提起儿子,岂不是活打了自己的嘴巴,毕竟历年来儿子都使人给贾家送礼,却没有给黛玉送礼。
见黛玉恍然未觉,傅夫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复又笑道:“此次我们老爷回京,全赖政老爷周旋,由王大人保本,就是不知有什么好缺儿,我们老爷哪怕是平调,回京也能得三品的官职呢。听闻县主和卫将军的二舅舅陈麟陈大人如今是吏部侍郎?陈麒陈大人仍旧总管户部事务?不知能否求得县主怜悯,请卫将军修书一封,给我们老爷在户部谋个职缺。”
傅夫人觉得两边都得求一求,一边是贵妃嫡亲的父亲,又有好些个位高权重的姻亲,一边是御封的县主,听说夫妇两个既得帝后恩宠,两边都苦求,说不定能求个更好的官职。想到这里,傅夫人十分后悔这几年觉得黛玉徒有县主封号没有娘家势力而做出的举动。
当时自己夫妇想着,林如海仙逝,整个林家风流云散,纵使黛玉仍有封号,却没了财物,仅剩那么些嫁妆封存在户部,也有被户部官员动手脚的风险,故一直远着黛玉,亲近贾府。
林黛玉已至绝路,谁能想她如今竟翻了身,嫁给长泰帝的心腹侍卫,端的体面尊贵。
黛玉淡淡一笑,轻声说道:“夫人之请原不应辞,然而事关重大,又不敢答应。夫人且容我细说,别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能左右朝廷任命,就是外子也没有这份本事,若有,就不至于外放到平安州剿匪了。平安州是什么地界?想必夫人听说过,最是贼匪横行民不聊生之地。我出阁至今才一个月出头,只去外子舅父家一趟,再没来得及往来,若在此时开口,外子岂不嫌我?舅父大人接了信,得知根由,岂不说我轻狂?况且,傅大人才干优长,此次进京必是左迁,何须旁人使力?知道傅大人本事的人倒罢了,知道的人指不定会说傅大人的不是。”
她的言辞极是婉转,前头字字句句皆是无奈之意,后面一言一句都赞傅全之能,饶是傅夫人没达到目的,心里也觉得十分受用,只好道:“我也是白说说,其实我们已得了王大人的保本,就是以防万一才想求一求大小陈大人,怕老爷到京城没了好职缺。”
黛玉含笑道:“陈家的两位舅舅向来没有王大人和我舅舅的本事,怕是他们应了,也没什么好法子安排傅大人的职位,三品以上,都得当今圣人过目查看呢。”
傅夫人连声称是,满嘴里都是歌功颂德之词。
见她们言谈略略停歇,年纪最轻模样儿最标致的傅小姐开口笑道:“县主大人天仙似的人物,和这样精致通透的绿翡翠首饰十分相配,在我们住的地方,一千两银子都买不来。”
黛玉未曾言语,就听傅夫人毫无疼惜地呵斥了她一声,向黛玉赔笑道:“家里的小丫头不懂事,随了她姨娘,这会子说话不当,叫县主见笑了。不过,她说县主天仙似的这句话倒是属实,再没见过县主这样标致的人物!”
黛玉微微一笑,道:“哪里当得起天仙二字?傅夫人和傅小姐实在时过誉了。”怪道两个傅小姐和傅夫人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只怕都不是嫡亲的母女。
傅小姐一声儿都不敢言语了,另一个见状,亦不敢开口。
送走傅夫人等人,黛玉命人去找卫若兰回来,夫妻对坐于里间,说起傅夫人的来意,不禁一阵冷笑,向卫若兰抱怨道:“我最看不得这样的人物,九年没见,我父亲出殡时亦无踪影,如今才见就想着走咱们舅舅的门路求职,亏她张得开这张嘴,没的叫人恶心。”
卫若兰安慰道:“世上许多人都如此,或是趋炎附势,或是见风使舵,所谓世态炎凉也。这样的人物远着即可,不必放在心里,倒是没想到他家的儿子就是书稿里说的那个傅试。”
说完,又问黛玉为何事不喜,细想竟不似因傅家在林如海仙逝后避而远之的行为。
黛玉细细思索片刻,道:“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对于傅家却常听母亲说起。我家虽是姑苏人氏,但父母皆在京城长成并成婚,概因祖父亦在京城为官,又得先帝隆恩,多袭了一代爵位,只我不在京城出世罢了。父亲少年进学,进学前和进学后和傅大人都是同窗,又是同一年考中秀才,不过各在原籍考试,连同乡试一起。傅家虽然殷实,但非富贵,倒是傅大人极有才气,父亲常说比自己都高些,奇的是,比父亲晚了两科考中进士。”
卫若兰接口道:“正常得很,世间多少满腹经纶之士都考不中功名,也不能说他们没有才气,况且岳父大人探花风流,才气纵横,定是自谦而已。”
听了这番话,黛玉脸上泛笑,眼神愈加柔情似水,继续道:“傅大人高中进士后,一年多都不得朝廷的任命,那时父亲已经官居五品,又在吏部为官,傅大人求到了父亲跟前,父亲轻轻地替他谋了一个外放的县令之职。”
卫若兰恍然大悟,道:“怪道你厌他极狠,岳父大人如此待他,他却在岳父大人仙逝后了无踪迹,其心之狠其情之薄可见一斑。”
黛玉摇头道:“若仅是因此,倒也不会厌恶他们家,母亲出殡时车轿频频,水泄不通,父亲出殡时来吊唁的人不足前者十之二三,这些人情世故我心里都明白,憎恨又能奈何?正如你说的,世人多是如此。我所厌者,乃是他飞黄腾达之后,退掉了长子原先定下的婚事,另娶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当然是比起他们家来堪称富贵,在咱们眼里也只是暴发之家。若不是傅全傅大人考中进士时年近不惑,相貌又十分平平,只怕也会休妻下堂呢。如今我才知道,退了亲另娶的傅家长子竟是傅试,怪道想倚仗妹子和豪门贵族联姻。”
卫若兰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果然忘恩负义,不可结交。”
黛玉叹道:“我也是幼时听母亲和父亲闲聊时说的,依稀记得他们家为人性情阴狠,心里想退亲,又怕退亲后落得不好的名声,便设计那寒门人家小姐失足,凭此退亲,自己反而落得一身清白无辜。父亲在时,傅家虽十分趋附,父亲待他们却是平平,若不是怕小人难防,早就远着他们了。故而,父亲仙逝后,不见他们家,我不觉如何,倒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些和我父亲生前交好,在我父亲故后远离的人才叫我齿冷心寒。”
卫若兰拉着她的手,笑道:“也算由此看透了人情冷暖,你别记在心上了,在岳父大人仙逝后和你来往的人家咱们和他们多多来往便是。”
黛玉含笑点头,父亲临终前几日分送了书信礼物往各个友人处,近则作重阳节礼,远则为年礼,得知父亲仙逝的消息后,郑重回礼且来吊唁的,哪怕自己来不得也遣家人来的,黛玉后来送礼都加厚三分,至于那些没有消息的则再无来往。
傅家,不值得她放在心里,或憎或恨。
午后雨歇,暑气散了好些,夫妻二人眉头舒展。
谁知接下来几日又下了两场大雨,官路愈加难行,他们只得仍旧住在驿馆内,打算等雨停路干之后再上路,耽搁至此,亦无可奈何。傅夫人和陈蕊两家亦然,陈蕊还罢了,黛玉喜与她来往,那傅夫人却慕权势,常来找黛玉说话,黛玉心里烦不胜烦。
这日又下了一点雨,尚未干的路不免又湿透了,黛玉觉得耽误行程,正急躁间,闻得傅夫人又带两个女儿过来,卫若兰避无所避,索性进了里间。
傅夫人浑然不觉,才坐下就笑道:“卫将军怎么不在家?来了几回都没见到。”
黛玉淡淡地道:“外子自有事务料理,不知夫人今日过来有何要事?”
等到傅夫人开口时,黛玉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