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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静王水溶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四王之中唯他一人犹袭王爵,黛玉未出阁前常听宝玉夸赞水溶的为人,说他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虽然他早有妻妾儿女了,但依旧有不少人家趋之若鹜。
作为郡王,除王妃外,水溶可聘娶二侧妃和四庶妃,皆有品级,非官宦人家之姬妾可比,如今北静王府里一个侧妃和四个庶妃都是官宦人家的庶女。
不过,北静王府和荣国府乃是世交,不必联姻也来往亲密,但愿王夫人没有这些心思。
黛玉素来多心,想得未免多些,犹未想完,就听北静王妃对王夫人道:“这二年请了你们多少回,老太君上了年纪不来,你们也就不好来,今儿忽然过来,我倒吓了一跳。”
荣国府和北静王府世代交好,王夫人亦无避讳,笑着回答道:“老太太不出来,我也得带着孩子们出来走走了。家里的丫头们一年大似一年,每日在家里不出门,外人如何知道她们?所以才趁着王妃设宴,带她们过来,也好长些见识,不至于坐井观天。”
北静王妃看了钗探琴三人几眼,赞叹道:“不是我说,你们府上就是钟灵毓秀之地,这些女孩子们哪个不是有一无二?早该带出来叫人见见了。”
在座者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随着北静王妃夸赞她们,后者各有表礼。
先前王夫人以贾政不在家自己不敢擅自做主为由婉拒了别人向探春提的几桩亲事,没有流露出对那几门亲事不满的意思,旁人不像黛玉和卫若兰看过红楼梦书稿,也不知宝玉在父母跟前提过探春的亲事遭到拒绝,更加不知王夫人和贾政夫妻之间的言语,自然就不清楚贾政和王夫人的心气了,今见王夫人带女儿出门,都以为是贾政回家了,所以王夫人如此,倒也符合她之前当着众人之面说的那些话。
黛玉暗叹,这就是王夫人的心计本事了,哪怕他们夫妻心里想着用探春的亲事博取好处,在外面的言行举止却不曾透露出一丝一毫。想到这里,黛玉心中一颤,竟生出一丝寒意来。她不怕明面上的算计,却畏惧这样的行为,隐藏在云淡风轻之下,谁人有所防备?
依她看来,王夫人今儿出门,未必将心思只放在北静王府里,毕竟她得顾及元春的颜面,不能做出有失体统之事,因此,自始至终,王夫人就没透出一丝儿这样的意思。
探春见王夫人和人寒暄,屡次带上自己,意似给自己相看人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因诸位王妃诰命等颇有几个带了未出阁的女孩子来,北静王妃叫来水涟,让她于侧厅款待她们,又令人备了茶果送过去,探春和宝钗宝琴也都跟了过去。
水涟见到几个常来往的密友,自然乐意,临走前朝黛玉眨眨眼睛,嘻嘻一笑。
黛玉年纪虽轻,却不好和未出阁的女孩儿们同坐,只得留在正厅。
她坐在厅里听诸王妃诰命说闲话,不是说些家长里短,就是论些衣裳首饰,或者说谁家的儿女好,她只觉得无趣,兼又年轻,许多都插不上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们说,刚吃了一口茶,就听忠顺王妃笑道:“静孝县主今儿戴的首饰就是鸳鸯宝石罢?快叫我仔细瞧瞧是什么模样。早听说鸳鸯宝石乃是红绿两色,我们王爷觉得稀罕,派人去找了几回都没找到。”
黛玉不喜经常穿戴新衣新饰,哪怕是出门应酬,也不大穿十成新的衣裳,今日佩戴的正是未出阁前常不离身的红绿鸳鸯宝石首饰。
早有人留意到了,闻得忠顺王妃询问,一齐看过来,各自称赞不绝。
忠顺亲王和卫若兰相熟,黛玉自然和忠顺王妃亲近,不同于荣国府和忠顺王府素无往来,故听了忠顺王妃的话,她笑着起身走过去,摘下腕上的镯子递给她,道:“和寻常的宝石一样,尚且不如咱们常见的上等宝石纯净鲜艳,就是一块两色较为少见罢了。”
忠顺王妃托着镯子端详片刻,嘴里却说道:“咱们这样人家用的宝石凭它怎么好,都是常见的,哪有鸳鸯宝石来得罕见?真真奇怪,如何两样颜色生在一块宝石上?”
想起卫若兰的用心,黛玉抿嘴一笑,心里满是柔情。
听到忠顺王妃的疑问,黛玉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天生天长,又非人可做主。西南小国有美玉曰翡翠,比起咱们常佩戴的白玉、碧玉、蓝田玉等,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晶莹剔透,有好些翡翠都是两色、或者三色、四色、五色。”
忠顺王妃将镯子还给她,抚掌笑道:“你说的那翡翠,我倒是收藏了好些,旁人都说羊脂玉最贵重,我独爱翡翠之晶莹。我见过三色的翡翠,至于五色的却没见过。”
黛玉道:“可遇而不可求,三色尚且难得,何况五色?终其一生见不着的人多着呢。”
本来当世的翡翠虽是贵重玉石,却不如白玉碧玉等受人青睐,多是西南小国进贡,那一年皇后忽然赏赐自己两套晶莹剔透的绿翡翠头面,她自己在好几次宫宴上也佩戴了同样质地颜色的绿翡翠首饰,越发显得肌肤如玉,光彩夺目。
不仅如此,连长泰帝穿常服时都佩戴着绿翡翠雕琢出来的环佩,御前案上摆着翡翠摆件,一时之间,人人争相效仿,如今翡翠的价格已翻了好几倍。
黛玉很喜欢晶莹剔透的翡翠,尤其钟爱绿翡翠,觉得比白玉之属更美,可惜当时住在荣国府,身不由己,手里钱财亦不多,除了皇后赏给她的,和自己从贾母妆奁中挑的一对翡翠镯子外,就没有额外的收藏,倒是卫若兰早命人将珠宝铺子里的上等好翡翠留了下来,在翡翠涨价之前铺子里就进了很多货,他拣好翡翠给自己做了不少首饰,满满地装了好几匣子,其中最贵重的当属透明如玻璃一般的五色翡翠,只有一对翡翠镯子和两块翡翠佩。
自从翡翠首饰十分盛行后,顺王妃便爱不释手,听了黛玉的话,忙道:“你说没见过五色翡翠的人多着呢,难道你见过不成?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们家有一家珠宝铺子,卖的好翡翠,我从那里挑了好些回去,想来你是在自家见到的。”
黛玉脸上一红,却没有扭捏作态,落落大方地道:“我只见过一回,红绿白黄紫五色并列,极小的一块,做两个镯子就没了。红绿紫三色翡翠号称福禄寿,五色就是对应福禄寿喜财,福禄寿喜财乃是人生五福,所以五色翡翠又号为五福临门。我打小儿就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早先当他哄我,后来见到自家铺子里从那小国运来的货,才知道世上果然有五福临门。”
她没说的是,卫若兰说在那份记忆里许多人都喜欢翡翠,其价格远胜白玉碧玉,他建议长泰帝命心腹做翡翠生意。长泰帝早想赚那些达官显贵的钱了,囤积大量翡翠,并做成首饰,先挑几套毫无瑕疵的上等翡翠头面给皇后,或是她自己佩戴,或是赏给身边人,诸王妃诰命见皇后常佩戴,哪有不效仿的道理?果然,翡翠的价格翻了几倍,长泰帝赚得盆满钵满。
忠顺王妃轻轻推了黛玉一把,嘲笑道:“谁不知道你相公待你好?凡是天底下稀罕的东西都捧到你跟前,你很不必在我跟前炫耀你相公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众人家中多有姬妾,哪怕再端庄稳重贤惠知礼的人心里都不受用,听了忠顺王妃的言语,细想果然如此,心下顿觉艳羡不已,唯有用心,才会如此作为罢?之前的鸳鸯宝石她们当作笑谈,实际上谁心里不想自己的夫君对自己如此?
黛玉反手拍了忠顺王妃一下,道:“原是你问的,所以我回答了,不想你又来说是我的不是,早知如此,你问时我说不知道就完了。”
忠顺王妃笑道:“若为这个你不说,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她们互相顽笑,别人只当是黛玉常出入皇宫和忠顺王妃熟悉之故,毕竟她及笄礼上请了水涟和霍灵两个王爷的妹子,因此都不在意,唯有王夫人母女等人暗暗纳罕,黛玉除了进宫,亦少出门,如何与忠顺王妃如此熟悉?言谈十分随便。
只听她们笑完,忠顺王妃道:“明儿我去你家,你拿出来给我瞧瞧五福临门到底是什么样的翡翠,好叫我们王爷打发人给我找去。鸳鸯宝石难得,总不至于几色翡翠也世所罕见罢?既有三色的福禄寿翡翠,也该当有五福临门,找一找,怕是比鸳鸯宝石容易得。”
黛玉笑道:“行,有什么不成?明日我就还席,头一回做东,未免潦草些,各位王妃和夫人们千万给些颜面,若是我设了宴却无人去,那可是丢死人了。”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请,我们必定去,一个都不落,也瞧瞧五福临门是什么模样。”
她们说话时并没有错过忠顺王妃和黛玉言谈举动,彼时各人都效仿长泰帝和姜皇后以收藏佩戴翡翠为乐,闻得世间竟有五色翡翠,堪称绝世,焉能不好奇?鸳鸯宝石倒是早听过了,也见黛玉佩戴过,五色翡翠却真真是没见过,虽然两色三色的翡翠都有不少。
忠顺王妃笑道:“好啊,你们偷听我们说的话。你们哪个手里没几件上等好翡翠,我知道你们手里有更好的,只是藏着不露出来。”
众人连忙摇头说没有,道:“才开始盛行,哪里收藏许多?都是常见之物。”
正笑闹着,北静王府的管事媳妇走过来禀报说筵席齐备,北静王妃忙引着众人到了牡丹园,请忠顺王妃和黛玉等人入席。黛玉年轻,推辞了一回,让过忠顺王妃,又让舅母王夫人,王夫人当着众人之面,如何以五品之诰命而上座?忙也推辞了几句,执意不肯。
黛玉毕竟长于荣国府,品级虽高于王夫人,亦不好上座,你推我让好一会,北静王妃笑道:“家常筵席罢了,用不着讲究高低尊卑。”
忠顺王妃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按年纪来坐,谁都不必觉得小看了自己。”
两位王妃都如此说了,别人自然依从,虽然南安太妃年纪最长,却和忠顺王妃同辈,且忠顺王妃品级最高,乃是亲王王妃,故请忠顺王妃上座,依次是永昌公主、乐善郡王妃和东安王妃,王夫人等年长诰命陪坐次席,接下来黛玉和东平王府、西宁王府的两位夫人一桌。
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东平王府早非王爵,其妻亦非超品王妃,而是二品诰命夫人。
就这么着,年长者同坐,年轻者同席,虽说不论品级,席位终究还是按品级来的,水涟和未出阁的姑娘们则是额外开了席面,坐在最下面。
北静王妃也是青年女子,然而作为主人,她倒不好和黛玉坐在一席,笑道:“今儿问忠顺王妃要了他们王府里的一班小戏子来唱戏,生旦净丑都是女孩儿,适合咱们听看,有一个小旦极好,虽不如琪官唱得妙,比别家的却强了不少。”
忠顺王妃道:“等静孝县主还过席,我跟着还席,你们都去我们王府,叫我们府上最好的戏班子唱戏给你们听,那才是真真的好,都进宫献过好几回戏了。”
既答应了黛玉的还席,众人也不好拒绝忠顺王妃的,都满口答应说必到。
宴罢更衣,各处游玩一番,大家方才纷纷告退。
次日黛玉还席,亦请了贾母等人,贾母倒是携着邢王夫人和探春等姊妹亲自过来,顺便瞧瞧卫家的房舍园林,忠顺王妃等也都一一到来,不过是吃酒看戏赏花等事,不消多记。
黛玉几次赴宴都见到王夫人带着探春出面,有时候宝钗跟着,有时候宝琴跟着,又或者宝琴和邢岫烟一同跟着,甚至也带凤姐母女一起,但其中宝琴和邢岫烟都已定亲,宝钗又早有金玉良缘,巧姐年纪小,剩下的就只探春一个待字闺中,各人心中明了。
不过,虽然王夫人和探春频繁出门,但是黛玉一直不曾听到探春定亲的消息,她留心几日,着实猜不出王夫人的打算,只好暂时丢开。
渐渐地热了,赏花吃酒也无甚趣味,多谈些脂粉首饰儿女等,黛玉懒懒地便不去了。
卫若兰万事都随黛玉之心,不求她常出门与人结交,也不认为靠妻子结交几个达官显贵的夫人提携自己的前程是好事,故此,忙完几个兄弟友人请吃的酒就不再出门,乐得黛玉亦在家,夫妻两个或是小酌,或是对弈,十分自在。
啪的一声,随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黛玉衣袖滑落,腕上五色并列的翡翠手镯露了出来,五色虽杂,却不显得乱,透过荧光四射的镯圈,可清晰见到腕上如凝脂似白雪的肌肤。
黛玉落子后,端茶润口,不免说起近日的疑惑。
卫若兰苦苦思索下一着,觉得这样走不好,那样走也不好,拈着棋子盯着棋盘,闻听此言,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奇怪?自是挑出各样不是来,所以不曾定亲。”
黛玉叹道:“你说得对。你我虽知舅舅舅母的打算,到底外人不知,单听舅母的种种挑剔,都说舅母仁厚,体贴女儿,想给三妹妹寻个四角俱全的人家。我总是心里不安,偏生咱们都是外人,不好深管。”对于探春之事,黛玉只觉得无能为力。
卫若兰落下一子,见黛玉不假思索地落子,塞死了自己一片棋子,不等她捡起棋子,忙忙地将自己落下的和黛玉跟落的棋子捡起来,后者弹进黛玉跟前的棋罐,道:“我不走这一着,你让我想想。”
黛玉手指从脸颊上划过,道:“不害臊,你难道不知落子无悔的道理?既然落了子,不算是输是赢,都不该如此。”
卫若兰嬉皮笑脸地道:“在人前遵守这条规矩,在你跟前就不必了,难道你和我计较?”
黛玉不禁一笑,啐了他一口,低头吃茶。
卫若兰复又思索起来,拿着手里的棋子在棋盘上比划,依旧难以下定决心该走哪一步,生怕自己无论走哪一步,都被黛玉堵死。
卫若兰此时才知,黛玉的棋艺竟也十分精湛,虽非国手,但远胜寻常,譬如自己。
刘嬷嬷忽然走过来,道:“宫里才传了消息出来,太上皇跟陛下提起,说上一回聘选嫔妃是好些年前的事情,如今也该征采才能,况且诸皇子皆已长成,除前头几个大皇子外,下面的皇子也都到成婚的年纪了,故降下不世出的隆恩,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可将名单送往礼部,以备聘选。娘娘打发人跟奶奶说一声,怕是明后两天旨意就下来了,叫奶奶少出门,免得有人想着奶奶和娘娘亲厚,来走奶奶的门路。”
黛玉站着听完,和卫若兰面面相觑,正值王夫人给探春说人家的时候,到底是巧,还是不巧?按那书稿中,竟似没有发生此事,不然定会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