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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京城里忽然开了一家极大的玻璃铺子,专卖这样的大玻璃以及各样玻璃器皿,比西洋玻璃更加晶莹剔透,价格却又不如西洋玻璃那么昂贵,短短数日便即风靡京城,许多大户人家纷纷去这家铺子里买玻璃做窗户,买玻璃器皿、屏风等物使用。
寒冬腊月许多人都不想出门迎风吃雪,隔着透明的玻璃窗赏花确是一件乐事,因此,导致玻璃很快就供不应求,非权贵豪富之家极难买得到。
以贾府之势,本该同这些人家一样,早些定下玻璃来取代窗纸,或是建造玻璃房才是,偏生府里今年的进项不足,准备过年用的几千两银子都是典当了府内的金银器皿所得,便是这家的玻璃比西洋玻璃便宜一倍,他们也没有钱买下那么多的玻璃给各处房舍装窗。
贾家不缺玻璃窗和玻璃器皿,黛玉所居东厢房便是玻璃窗,不过这些玻璃都不如新出来的玻璃透明,新玻璃平整光滑,隔着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的人物器具。
黛玉对这些倒是不看重,于她而言,透明的玻璃窗也好,不甚透明的玻璃窗或者纸窗也罢,都只是一扇窗户而已,赏梅赏雪终究是开窗更好,虽冷了些,但是不仅目中视物,而且鼻端蕴香,方是人生之美事。
不想,卫若兰忽然打发人送了一套玻璃器皿和东西,又有几块大玻璃来给她作窗户。
旁人如何艳羡自不必提,黛玉想起卫若兰曾经说过他进献过几张方子给长泰帝,其中就有制造玻璃的方子,他觉得自己手底下没有能人做不出来,方进献上去,等做出了好东西他不必出钱就能拿到手。如此想来,那家玻璃铺子应该就是长泰帝手下的商贾所开了。
黛玉看了尚未划开的几块大玻璃一眼,装窗之前忙命先孝敬给贾母,倒将其他之物都命人收了,除了玻璃器皿与人言,余者皆不提起。
贾母近来正为宝玉的亲事感到烦闷,无论是史鼐夫妇的书信来人,还是南安太妃的亲自保媒,都不能说动王夫人,如今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以免名声不好听,听了黛玉的话,含笑道:“兰哥儿特特叫人来给你装窗户,给我这个老婆子作甚?我屋里本来就是玻璃窗,竟不必更改了,装你屋里的窗户上,你们都爱隔窗赏花逗鸟,用着正好。”
黛玉红着脸道:“凭是什么东西,都该先孝敬外祖母才是。我瞧着玻璃倒好,尺寸又宽又大,够装好几个窗户的呢,我那卧室定然用不了。”
贾母笑道:“卧室用不完,就装在书房的窗户上,瞧着透亮。”
贾母见多识广,虽知这样玻璃罕见,却也不会据为己有,黛玉无法,只得用在自己东厢房三间的窗户上,更换之后,屋里十分亮堂。
凤姐探春等姑嫂姊妹听说后,都来看稀罕。
巧姐儿裹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罩着雪帽,原本蹲在窗外廊下看台阶上开得正好的腊梅,忽一时站起身,转过头朝里面正往外看的惜春吐了吐舌头,吓得贴窗望景的惜春一个倒仰,险些跌倒,忍不住骂道:“好你个巧姐儿,难道忘记我是你二先生了?在这里吓唬我!”
惜春精通丹青,守孝后一味清闲,黛玉不忍她单孤单寂寞,又恐她走了原路,遂教巧姐儿跟她学画,虽未正式拜师,但惜春常以二先生自居。
巧姐儿跑进屋,笑嘻嘻地赔罪,道:“二先生,我不知道玻璃竟这样清楚地看到人。”
惜春哼道:“你天天跟你大先生读书,不知道才怪!”说着,双手合拢,拢着巧姐儿冰凉的小手,引得巧姐儿一阵笑。巧姐儿跟黛玉学了几个月,精怪异常,比起刚来看新玻璃的众人,巧姐儿早知新玻璃的好处,还问黛玉要了剩下的玻璃给弟弟装窗户,好叫他隔窗看景。
凤姐在旁边抿着嘴笑,心里越发对黛玉感激不尽,比之幼时,巧姐儿性情活泼了许多。
惜春低头对巧姐儿道:“巧姐儿,看你娘,是不是在笑话我?我记在心里。下回你不听话,或者惹恼了我,我就找你娘算账!”
凤姐急忙摆手,道:“和我不相干,快别找我。”
巧姐儿也跟着摇头,道:“和我不相干,快别找我。”
母女两个一般的眉毛眼睛,说话腔调一致,逗得众人都是一阵失笑,他们终于看完新玻璃的好处,宝玉忍不住道:“真真是好,我那怡红院的玻璃窗都不如妹妹这里的。”
探春笑道:“你想要新玻璃,跟太太说去。”
若论以往,宝玉必定已经点头称是了,不想听了这话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我这么一个俗人,竟是别作践了好东西。姊妹们都没有,单我一人要来何用?终究无趣。林妹妹这里的不算,原是卫若兰特地给妹妹装的。”
众人听了,瞅着黛玉笑,各自感慨,心下艳羡。
尤其是湘云和宝钗二人近来因史家来信一事,虽未交恶,心底却是渐行渐远。
贾母和王夫人到底心疼宝玉,尤其是贾母,次日拿出梯己,命人给宝玉换玻璃,只可惜新玻璃供不应求,纵使是贾母打发人去,亦未曾买到,等到开春时才得。
因老太妃之薨,凡有爵之家皆不敢筵宴音乐,贾家又因贾敬之死,年亦不曾好过。
这几个月因为宝玉的亲事,贾母和王夫人都不大欢喜,府里又是众说纷纭,偏生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诸多杂事层出不穷,姊妹们接连几个月都不曾起社,如今到了仲春天气,黛玉便做了几首桃花诗,而非书稿中自己早已读过的桃花行。
凤姐倒是忙碌起来,一年期满,迎春便可出嫁了。
保宁侯府和贾家心意相通,迫不及待地过大礼,定了四月初六的日子为婚期,幸而嫁妆皆已齐备,保宁侯府给的约莫三四万两聘金东西等都给迎春带回,贾赦想着前景不妙不敢留下来,凤姐贾琏又从梯己里拿了一个庄子和几套首饰给迎春做嫁妆,倒也不忙不乱。
偏生王子腾之女许给保宁侯幼子,定五月初十过门,两处凑在一起,凤姐忙得脚不沾地。
二月下旬,皇后忽然打发人来接黛玉进宫说话,吃了没一盏茶,就命人将一摞清单递给黛玉,瞧着黛玉疑惑的目光看过来,笑道:“傻孩子,明年你就及笄了,卫若兰又急得慌,恨不得早早成亲,难道此时不该打点嫁妆?”
黛玉面上一红,贾家没提,她竟真的忘记此事了。
皇后手指点着清单,道:“这些都是你父亲给你留下来的嫁妆,封存在户部,都是你们祖上几代主母的陪嫁,虽有缺失,所幸皆剩大半,都是家具、古董、首饰、庄田和铺子,至于绫罗绸缎胭脂花粉手巾药材等琐碎之物都不在此列,若在,也都糟烂不能用了。我看了一回,庄田商铺古董都不必费心,户部派人打理得十分妥当,古董也保存完好,家具首饰我都叫人重新收拾去了,都是好料子,很有些紫檀黄花梨和珠宝等东西现在拿了钱都没处买。”
黛玉感激不尽,道:“我林家子孙凋零,历年来皆是一脉单传,至我一代,虽有姐弟二人,偏生兄弟又没养活,因此百年来只进不出,赏人的东西里也没这些大家伙,故此这些东西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是传承,也是念想儿。
皇后笑道:“这样才好,留下来都是你的了。”
随后,又拿出两份清单给黛玉,道:“上头那一份是礼部奉旨给你准备的嫁妆清单,按各王府嫁县主的规格,你瞧瞧。放心,我都叫人看着,没人在其中做手脚。下面这一份是我和陛下给你准备的嫁妆,因礼部拿了好木头给你打整套家具,这一份里多是药材首饰绸缎脂粉字画玩意儿等物,只有几件紫檀、黄花梨、乌木的古董家具,最要紧的是陛下给了你两处庄田,原是皇庄,每处万亩,和给卫若兰的相邻,以后好打理。”
黛玉掩下心中的惊讶和感激,忙道:“先父留下来的嫁妆足矣,朝廷所备已甚是感激,如何还能再受陛下和娘娘给的东西?倒不如留作他用。”
皇后摆摆手,道:“我无儿无女,留着何用?你得了我的心意,我就多给你些,旁人就是羡慕也不中用。你就更不用替陛下节省了,他如今财源广进,不缺钱,而且手里没钱的时候东西多,并未花钱。咱们女人家,手里多些嫁妆才好过日子,到了夫家用不着受气。这些都是你的,料想你外祖母也会给你备一份东西,卫家的聘礼大约叫你带回去,等出阁时各人再给你添妆,勉强也算得上是十里红妆了。”
黛玉失笑道:“听娘娘说的这些,何止十里,便是二十里三十里也有了。”单是一份就已是十里红妆了,何况三四份凑在一处?她手里那些字画书籍,不知道得装多少箱子,别的都可不要,唯独这些必然得带出阁。
皇后不以为意,只说等她出阁一个月将嫁妆送至荣国府,道:“我倒是想让你从我身边发嫁,不过想着你在那里长大,从那里发嫁才说得过去,而且跟着我,未必就得清净。”
黛玉道:“多谢娘娘劳心,原该如此。”她不愿恃宠而骄,贾家发嫁最好。
皇后又叮嘱道:“除了古玩字画书籍等物,出阁时嫁妆不许带旧东西,素日家常穿戴使用的旧首饰旧衣服旧茶碗砚台等都不能带进门,等回门后走亲戚,再慢慢叫人运过去。一会子我吩咐刘丫头一声,叫她盯着,别装进箱子里了。”
黛玉疑惑不解,料想是风俗所致,口内却道:“知道了,二姐姐备嫁,我见二嫂子也说过这事,从前的旧首饰都熔了打新的,或者叫工匠炸一炸,一色鲜艳夺目。”
皇后点头道:“理当如此,记着就好。”
黛玉翻看了一回嫁妆清单,目不暇接,不可胜记。
皇后喝了一杯茶,问黛玉道:“玉儿,我常听陛下说要重用卫若兰,若是陛下打发他远远地去办差,你怎么办?”
黛玉霞飞双颊,不觉想起卫若兰平常透露给自己知道的意思,低声道:“且看时长时短,若长就一起,哪怕是去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也跟着,若短我就在京城里等着他。陛下和娘娘总不会不许我跟着罢?”卫若兰有卫若兰的心气本事,她不会阻拦卫若兰建功立业,更不会出现“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情况。
皇后抚掌一笑,点头道:“自然不会。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长泰帝得到消息后,笑对卫若兰道:“如此你可放心了?朕早说静孝这丫头和旁人不同,旁人以为苦,她却未必。下剩一年,你除了当差并教导弟子外,好生跟朕与你安排的人学习如何行军打仗,明年你成亲后,朕就派你出去。”
卫若兰忙称遵命,明年他就十八岁了,娶亲从军都是极好的年纪。
却说黛玉不知君臣二人之语,她陪着皇后说笑了一回,又就着春景作画,傍晚出宫时带着这几份嫁妆清单,回明贾母。
贾母一呆,随即一叹,拉她坐在身边,道:“皇后娘娘想得极周全,听卫家的意思想定在你及笄后就成亲,嫁妆东西原该预备起来了,我想等你二姐姐出门子后叫你二嫂子料理。”
黛玉不好说府里这些年入不敷出,李纨等都恨不得节衣缩食,贾母给自己必惹旁人生怨,听了贾母之言,不假思索地道:“这些东西尽够了,外祖母的东西将来就留给宝玉和姊妹们罢,不必为我费心。这么些东西都不知道怎么搬过去,哪里再添外祖母的东西?”
贾母笑道:“别人都盼着嫁妆多,你倒好,往外推辞。我手里东西多着呢,够给你做嫁妆,也够给你哥哥娶媳妇,别的自有公中出。”
在座的邢王夫人和薛姨妈等都是一笑,独探春等眼里闪过一抹羡慕之色。
正说着,有人通报说史家打发人来了。
贾母一怔,史家年前打发人来说姻亲事,年下才回去,如何才两个月就又打发人来了?忙命请进,又命人去叫史湘云过来。
史湘云和宝玉并肩而行,刚踏进房门,便听自己家来的仆妇对贾母道:“天暖化冻,老爷太太打发我来接大姑娘,乃因正月里老爷太太给大姑娘看了一户人家极好,是两江总督葛辉家嫡出的三公子,今年十六岁,生得好聪明伶俐模样,已经中了秀才。太太说,大姑娘一年又一年地大了,再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耽搁不起。”
听了这一番话,湘云如遭雷击,呆愣半晌,只觉得连脚都迈不动了,宝玉发现,忙扶着她进去,因未先向来人给史鼐夫妇请安,也不敢扶她坐下。
史家仆妇看着湘云,目中露出一丝不赞同,站起身道:“姑娘好。”
湘云回过神,应了一声,随即向她们给史鼐夫妇请安,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在这里好好儿的,想着一二年后叔叔就任满回京了,如何反来接我过去?”
史家打发来的仆妇是史鼐夫人的心腹,她心底讽刺一笑,嘴里却道:“老爷太太心里都想着姑娘,旧年是老姑太太舍不得姑娘才将姑娘留下,如今姑娘年纪大了,如何还能继续留在老姑太太家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想着大姑娘呢。”
原来史家下人回去,将贾家的回复和南安太妃说媒不成等事都告诉了史鼐夫妇。
彼时史鼐夫妇刚接到贾政第二次回信不到十天,得知后越发生起气来,心想难道就凭着你们说等任满回京再说就由你们做主?那都到几时了,若是定不下来,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因此,夫妇商议过后,就在任职之地给湘云说亲,横竖外人不知京中消息,史鼐夫人再心冷齿寒也不能不管湘云,打定主意春天接她过来,连同封存在府里的嫁妆一起拉过来,好生打点,明年就发嫁,横竖湘云明年就十五了。
坐在下面的王夫人等暗自叫好,在心底称赞起史家了,这才是大户人家的气度,先前那样像什么?王夫人本以为还得拖延一二年,不曾想,史家反倒先退了。
探春看了湘云一脸的不自在,心想自己巴不得家人如此用心,她倒不情愿。
王夫人看着贾母,笑道:“这是合家团聚的喜事,何况又是分别了一二年,史大姑娘定是欢喜得过了,这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贾母却是不舍湘云,湘云亦舍不得离开,含泪道:“我只舍不得老祖宗。”
史家仆妇笑道:“大姑娘快别如此,叫人知道了怎么想?虽说山高水长,但是姑娘的婆家不是没回京的时候,等回了京城,自然有相见的时候。”贾政夫妇不肯答应结亲,贾母又不能做主,湘云继续留下来叫人看笑话不成?史家仆妇心里越发不耐烦了。
湘云低头不语。
贾母叹道:“别说云丫头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她。她跟在我身边这么些日子,冷不防地提出要走,心肝儿就似被剜出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