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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日五鼓时分,整个铁网山就热闹起来,惊动了无数飞禽走兽。
先抵达铁网山的并非圣驾,而是工部官员、五城兵、侍卫队以及众多宫女太监,或是先行开道撵尽路人,或是效沙场扎营,或是将山中的飞禽走兽赶出圈起,好方便达官显贵狩猎,京城至铁网山之间的官道上早已铺满黄沙,两边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等赶着水车洒水。
在深山中苦练掌法的卫若兰听到隐隐人声,不敢再行滞留,隐身于一株极茂盛的树冠之中,果然看到五城兵驱赶野兽,待他们离开,卫若兰便飞身离开,返回山庙。
陈麒说抵达铁网山后就打发人来叫他,卫若兰不慌不忙地用了斋饭,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裳,方便骑行打猎,又检查一遍宝锋利箭并箭袋、骏马等,直至巳时二刻,果然见到御林军副统领云青亲自过来,顺手在他肩上一拍,笑嘻嘻地道:“好兄弟,走,陈大人叫你,一会子咱们好好较量较量,看看到底谁的本事高些。”
卫若兰心中紧绷着的丝弦顿时松开,因云秋菊之故,他自然认得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云青,展眉笑道:“谁怕谁来?你这么大的人,一会子输了可别哭鼻子,回头叫冒哥儿笑话!”冒哥儿正是云青的长子,年方三岁,生得聪明清秀。
云青闻言,改拍为捶,道:“你当我是冒哥儿?还哭鼻子?走了。”
卫若兰去牵了马,兄弟二人并肩出了山门。
山庙虽建在后山里,但距离山脚下并不高,坡度亦缓,二人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八个衣帽周全的太监抬着一顶银顶版舆,一色青盖青帏青幨,盖角金黄缘,前后左右围着两个老嬷嬷并两个宫女、四名太监和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又有一个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跟在后头,云青倒是认得此人,乃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先自己一步进了山庙,说是奉诏。
卫若兰看在眼内,料想轿内必是黛玉,早几日他就听行虚小和尚说,黛玉身边的老嬷嬷急急忙忙地打发人回城取衣服,今儿早上用斋饭时,行虚又叽叽咕咕地说老嬷嬷一大早就下山去了,说要给皇后娘娘请安云云。
卫若兰很清楚,黛玉身上带孝,必定是要先请示觐见,方有嬷嬷先下山之举。
云青想了想,侧头问卫若兰道:“倘或我没记错的话,林公的千金静孝县主便在此庙内为林公夫妇做法事超度,前些日子守山门时还碰见了几个太监,瞧着版舆的规格倒不像。”
按规格,县主的暖轿和朱轮车皆是红盖、红帏、青幨、盖角青缘,舆乃银顶、红盖、红帏、盖角金黄缘,并绣以鸾凤图案。眼前这顶版舆固然是银顶,盖角亦是金黄缘,但却是青盖、青帏、青幨,规格低了不少。
卫若兰看他一眼,道:“静孝县主孝期之中,忌红。”
云青听了,顿时恍然大悟,暗叫惭愧,刚刚他自己还说黛玉在替父母做法事,偏说起规格时忘记了,真真是糊涂了。
说话间,他们已行至夏守忠身后数丈处,山路狭窄,他们越不过去。
版舆行得缓慢,卫若兰耳聪目明,发现一名老嬷嬷凑近窗前,一边走,一边对舆内轻声道:“县主,咱们后边儿有人,一个是卫伯府的长公子,一个是御林军的副统领云大人,瞧着装束打扮,想来是云大人来叫卫公子下去狩猎。”
黛玉端坐舆内,听了刘嬷嬷的话,微微一怔,亦轻声问道:“可能让道与他们?”
刘嬷嬷往后看了看,目测间距,回道:“回县主,让得。山路虽狭窄了些,但也不至于让不了道,只不过咱们走在山道中间,他们没法子越过罢了。”
“那就让他们一让,想来是去参加秋围的,莫耽搁了人家,咱们晚些下山倒无妨。”黛玉身边有宫里的嬷嬷宫女和太监们服侍,消息向来灵通,近日虽因住在庙里,尚未听说长安城内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但是从前刘嬷嬷说起各家秘事时提过卫伯府的情况,前些日子无意中被卫若兰撞见,她事后又听刘嬷嬷分析,卫若兰来庙里跪经,定然是卫伯府中有人不想让他在皇家秋围中崭露头角。
刘嬷嬷答应一声,果然吩咐抬着版舆的太监几声,再往下走时,便靠了路边。
他们如此,夏守忠也跟着让了一让。
卫若兰心中了然,攥紧缰绳,与云青疾行几步,上前对着版舆抱拳致谢,又跟夏守忠和刘嬷嬷等人打了声招呼,越过版舆下山去了。
黛玉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无意中对上卫若兰回眸一瞥,不禁涨红了脸面。
虽然她知道自己坐在版舆内,又有青纱遮窗,卫若兰定然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但是想到好巧不巧就对上他这回头一看,总觉得他好像清楚自己作为似的。实在是太不端庄了,黛玉暗道,怪不得荣国府里人人都说自己比不得宝钗端庄矜持。
黛玉赶紧正襟危坐,原想一路目不斜视,可是念着山中风景,忍不住又往外看。
及至到了山下,夏守忠等太监骑上留在山下的大马,在前面引路,行了好一阵子,在许多营帐之外围下马,丫鬟婆子留下,又引版舆穿过重重守卫,前行至一座金顶明黄绣龙凤大帐前,等诸太监散去,刘嬷嬷和姜嬷嬷并宫女方请黛玉下舆。
夏守忠跪在营帐前行了礼,与帐前几名昭容彩嫔说了几句话,一名昭容入内,片刻后回转,道:“奉诏:宣静孝县主觐见。”
夏守忠起身,引黛玉入内。
踏进皇后娘娘的帐内,黛玉便觉察出不同来,彩嫔昭容侍立两旁,或是捧帕、或是端炉、或是执拂尘香珠,一声咳嗽不闻,与尚未色、色齐备便已令人叹为观止的省亲别墅相比,此处出乎意料的朴素,虽处处不失规格,但一色半新不旧,令人不觉奢华。
黛玉低眉敛目,行罢国礼,便听上面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道:“走近些,让我看看。”
黛玉一呆,便有一名昭容过来,送自己上前,又听皇后叫她抬起头。
此时,黛玉方见到皇后真容,只见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随意挽着发髻,掩不住雍容华贵的气度,最出奇的是皇后站在画架前,手里执笔,裙摆上依稀能看到滴落的颜料。
皇后见黛玉生得姣花软玉一般,心内十分喜欢,将手里的画笔和颜料递给身旁的宫娥,伸手拉着黛玉,上下细细打量一番,笑道:“好个晶莹剔透的孩子,刘丫头没撒谎。早知生得这样好,就该早早打发人叫你进宫。”最难得的是她的眉宇间仿佛蕴含着无数灵气,宫内美人虽然多不胜数,终究还是庸脂俗粉,满身烟火气息。
刘嬷嬷虽然是嬷嬷身份,其实年纪并不甚老,只三十五六岁,黛玉心内揣测,皇后叫刘嬷嬷刘丫头,显然年纪比刘嬷嬷大些,可瞧着模样却比刘嬷嬷年轻得多。
容不得黛玉多想,她便接口道:“静孝蒲柳之姿,萤豆之微,不敢当娘娘如此赞誉。”
皇后见她虽然字字谦逊,但是态度从容,不见丝毫局促,心里又添了几分喜欢,拍拍她的手,转移话题道:“会作诗不会?”
黛玉坦然道:“幼时上过一年书,随后又读了几年书,只会做些打油诗。”
皇后笑道:“会就好,我最爱有才气的孩子。今儿到了这铁网山,瞧着处处秋景,皆可入画,才画了一幅景色,聊以自赏,偏生缺了一首诗,翻遍了一肚子典故,也没做出个所以然来。过来,作一首诗,题在上面,不可推辞。”说毕,亲手拿了毛笔蘸足墨汁递给黛玉。
黛玉向来自恃奇才,压倒世人,如今执笔在手,须臾之间便得一律,一挥而就。
宫娥接走用罢的湘管,皇后端详片刻,抚掌笑道:“好!好字!好诗!以秋入题,处处新巧,不露丝毫堆砌生硬之态。”因近午时,更衣后命人摆膳,留黛玉同用。
皇后比当今大了三岁,十六岁时嫁给还是皇子的当今,如今已年近四十,有一三岁之子早亡,此后就不肯再生儿女了。此事瞒着当今并世人,许多人可怜她,只说她伤了身子生不出来,又有许多人在当今登基后看她的笑话,说她终将被有子的嫔妃取而代之,毕竟皇太后的地位更高。他们却不知乃是皇后自己不愿意生,恐其陷入宫闱风云之中,生死皆不由自己。
皇后从来不与底下嫔妃争风吃醋,和娘家十分疏远,早早拒绝了省亲一事,一味沉溺于琴棋书画中,自在度日,平常也只是总管后宫事务不让别人在自己宫里安插眼线,凡是需要耗费心力料理的事情都分给诸位嫔妃,自己冷看嫔妃争奇斗艳并如今朝中诸皇子各拢群臣。
大概是想得开,性子豁达,因而皇后的面目显得格外年轻。
黛玉天生灵透,心思敏锐,一顿饭的功夫,她隐隐地察觉到皇后似乎并不将当今放在心里的态度,不然不会这般云淡风轻。
最让黛玉感到好笑的是用过膳后,皇后指着案上几道菜肴,对身边的宫娥道:“狩猎还没开始,咱们倒吃上了野味。这道清炖雉我尝着味儿倒好,赏给吴贵妃用,那道果子狸肥嫩非常,赏给周贵人用,余下的几道菜赐给你们下去尝尝。”
宫娥连忙谢恩,端走赏赐嫔妃的两道菜后,撤下其他。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外面金锣之声大作,马蹄声起,皇后笑道:“想来是狩猎开始了。他们个个好勇斗狠,咱们用不着去看,我最近跟西洋画师学了西洋画,叫油画,他们画出来的果子和人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不像咱们这边儿的技法,画出来的人物影像个个都是肥头大耳的富态,分不出谁是谁。赶明儿我学得好了,给你画一幅画像。”
黛玉听过油画,亦收藏过几幅名家之作,只是不曾学过,见皇后这里颜料画具齐全,不禁来了兴致,二人说说笑笑,挥笔乱画,好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欢呼,皇后问发生何事,立刻就有人回道:“回娘娘,外头有人一箭射死了猛虎,进献御前,那一箭从猛虎眼中射入,令猛虎头骨崩裂,就此殒命,一身皮毛却十分完整,圣上龙颜大悦,正命人重赏,又叫到跟前问话。”
皇后亦觉此人勇武,忙问是谁,只听那太监道:“乃是卫伯府的长公子,名唤卫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