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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燕羸弱而太平统治下,天牢常年阴冷空寂。
“这个鬼地方上次有这么多人的呼吸,怕还是太.祖在时。”
吕付半身血污,伏在靠墙的木板上,他咳嗽了几声,胸腔发出一种粗糙轰鸣的声响,又扭过头,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铁栅外的那道身影,“昔日太.祖欲除世家豪族,手中皇权几度不稳,付出的代价堪称惨痛,可不过区区二十年,门阀在大燕又再度复辟。小子,你可要活久点,今日我吕氏一门的性命,日后必会有人找你索回。”
天牢幽深,又位于地下,壁灯发出的火光似乎都害怕寒冷,贴着冷硬的墙壁瑟缩,照不到燕疏身上。
他在无边的黑暗中遗世独立。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如老天无眼,尚且觉得你们无辜,那取走这条命便是。”燕疏声凉如水,“但是吕元帅,我言出必行,你的命活不过今夜。”
吕付拖着两条残腿,艰难地翻了个身,粗糙的木板和身体接触时带来新一轮的疼痛,他戎马一生,临死之前必须要好好看清楚,这条命最后被人夺走。
“你还等什么?”吕付面无人色,却仍笑。
黑暗之中,燕疏同样静静端详了吕付,忽问:“这些年,你为何要同匈奴合作?”
吕付仰躺在木板上,手掌撑着身体,闻言,他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看来你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你知道的很多。”
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嗤笑。
“大燕气运已尽,颠覆也不过是几年的事,他会一统整个塞外和中原,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吕付道,“匈奴和中原已经足足斗了两百年,匈奴早已学会了中原的那一套。早在十年前我就知道,他的文治武功非但在匈奴之中无人可匹,就算放到中原,也是万里无一、凤毛麟角。匈奴迟早是他的,中原也不例外……哈哈,小子,今日你擒住了我,可你要如何对抗雄心勃勃的人杰霍扎?我不想让匈奴人给我报仇,你若是放了我,大燕的兵马大元帅这条残命,怕还能换几座城池。”
燕疏冷冷道:“以你知道的东西,能帮霍扎夺下的,又何止几座城池?”
“同他硬碰又有何好处?你以为现在的大燕,还有当初的谈判资本吗?”吕付冷笑道:“哪怕孝元皇后再世,也再不会有扭转乾坤的侥幸。他日你见到霍扎,就会明白我的话。天下大势,从来都是顺昌逆亡,岂知我的做法不是在更好地保全黎民?”
“我知道了。”燕疏没有反驳,甚至还慢慢点了点头,问:“你还有什么遗言?”
吕付一愣,他低下头,自嘲地看着鲜血淋漓的腿,移开目光后,幽幽道:“你见过大雁北归南迁吗?”
“见过。”
燕疏缓缓抬手,剑气凝于指尖。
“春风不度雁门关,连大雁都明白,雁门关以北就是不该去的地方了。”
吕付呵笑,不知想到了谁,声音忽而转入呢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他要是知道我的死讯,定会很高兴罢。”说完,这个伟岸高大的男人唇角含笑,竟然已是轻轻合上了眼睛,仿佛可以很从容的就死了。
燕疏眸如寒星,面上没有表情,手腕一转,指尖一道无形剑气发出,旋踵离去的同时,吕付的喉间如同被一把利刃狠狠刺过,血花迸溅。一声闷响,是手掌再也撑不出身体,教吕付整个人倒在木板上。他死得极快,脸上还保持着平静安和的神彩,只喉咙刺穿了一个黑红的窟窿,在木板上汩汩淌了一滩血……
又说眼下皇帝昏迷不醒,外戚轰然倒台,太子尚未登基,朝廷整个已尽在丞相掌握。
燕疏亲手杀了吕付,并非没有狱卒看见,可他既是丞相放入天牢的人,身上又悬着太子亲信的标识,狱卒以为他除去吕付多半是受了丞相或太子的指示,遂也不敢阻拦,任人快步出了天牢。
今夜没什么月色,寒风凛冽如刀,怕是将有一场冬雨。
纪勖所站的地方与天牢大门不过一箭之距,燕疏脚下一顿,走了过去。他整个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心中充斥着冰冷,肃杀,愤懑,以及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过分沉重以至不想说话,然而面对纪勖时,却还是不由软化了情绪。
这个人教导他长大。
是他仅有的,可以示弱的长辈。
上官九和朱十都改装成了纪勖的随从,各提着一盏灯,站在边上。借着灯光,燕疏看见了纪勖眼角浅淡的细纹,心念一动,无声垂下眼睫。
天牢隶属刑部,位于地牢的斜下方。四人出了刑部衙门,一辆马车已在外头等着,刑部尚书崔临沧站在衙门外,也没多问什么,与丞相寒暄几句便各自告别——今夜整个六部都会很忙。
上官九和朱十坐在车辕上赶车,也不知要不要回宫,好在丞相府和皇宫离得近,暂时都在一条路上。依上官九所想,现在大患已除,皇帝还需要休养身体,左右无事,大可回去睡觉,朱十也觉得应当先避开皇宫,回相府。
车内。
燕疏交代:“吕付死了。”
“剩下的我会派人处置。”纪勖对此并不惊讶,如今吕付的死活也成了小事,他只问:“疏儿,等回了宫,你待如何处理太子?又如何面对你父皇?”
十五年来,大仇得报,整个人如灌铅一般沉重。
一张张脸在他面前闪过,贤贵妃散乱着头发狂笑,他的外祖母厉声一遍遍质问他是谁,以及最后吕付含笑闭眼赴死的样子。这些人死有余辜,可母亲九泉之下,会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安息吗?
为了报仇,他满手血污。
蓦地,燕疏低声道:“我想明泓。”
纪勖蹙眉,他眉间的皱褶较眼角的细纹更加清晰,是常年思虑深重造成的。“纪桓在陕州胡闹,暂且由得他去,你只要记得自己该做什么。”又说,“眼下正是关键时候,清河就要回京了。你……难道要把清河推出去?”
“我没有这么想。”
燕疏说,“但是仲父,你太偏爱我和清河了。明泓他……”
“他是我的唯一的儿子。如果我当真那么偏爱清河,那么现在明泓早已是驸马。”纪勖眉目一凝,截断道,“他母亲的遗愿很简单,只是不希望他卷入阴谋诡谲斗争之中。疏儿,我们筹划了多年,事到临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举棋难定?”
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也就是纪桓那手行云流水的行楷,隔迢迢山水而来的一纸薄信,白纸黑字写,纵然今生你我两两相负,惟愿各自长存一丝初心,不忘来路……
可是他离初心和来路越来越远。
最害怕的是,一旦登上了那个位子,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马车在车厢的沈默中放慢速度,走了一个时辰,最终停在了宫门外。燕疏随纪勖下车时,天色已经转亮,云层交叠,有些阴沉。看守宫门的侍卫上来向纪勖禀告:“丞相,清河公主小半个时辰前到了,已进宫。”
纪勖意外,据他所知,陕州的变故弄得清河公主和纪桓不欢而散,纪桓的意图不难得知,可清河公主没有配合意思的,怎会突然加快行程星夜进宫?
皇帝昏迷的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燕疏也若有所思。
一行人立刻赶往御书房,皇帝在这里晕倒,就地治疗,还来不及转移至寝宫。
只见几个太医已被赶出了御书房,在外头候着,谈论着回生丹的神奇。太医院院首陈太医见到纪勖,立刻道:“丞相大人,您总算来了!皇上正派人寻你,要你亲自来拟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