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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将入夜,回香阁很热闹。
其实整个陕州城都很热闹,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讨论着吕氏女眷的惨案。
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人,在回香阁的二楼上,独占一张桌子。他姿态不羁,一条腿架在板凳上,一手往海碗里倒酒,显然酒瘾极大。
此时,有一个年轻人进门,走上楼。他一出现,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连带着酒楼的喧嚣热闹都降低了三分。
等到欧阳青云觉得有点过分安静了,抬头,年轻人已经来到他面前。
“欧阳先生。”年轻人彬彬有礼。
欧阳青云咧嘴笑:“哟,纪公子!快坐快坐!莫不是见老夫一人独酌,特来共饮?”
纪桓一愣,不由苦笑:“不瞒欧阳先生,晚辈喝不得酒。”
“啊?怎么说?”欧阳青云一脸不信。
“晚辈从小一碰酒,就会全身出红疹子。”纪桓无奈,描述道:“严重时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幼时有一次出去跑出去玩,误饮酒酿元宵,呃……还险些送了半条命。”
欧阳青云听得大摇其头,遗憾扼腕:“公子失了人生一大乐趣,可怜可怜,为此应当痛饮三碗。”说着,果真就自顾自灌了三碗黄汤下肚。
纪桓失笑。
他笑起来极好看,唇红齿白,连带着整个酒楼都明亮了起来,一点无可奈何叫人怦然心动。
欧阳青云捡两颗花生扔进嘴里,惬意地眯起眼睛。酒不错,身边还有位难得的美人,瞧过去清雅标致、如诗如画,真是心旷神怡啊。
好在他还没醉,欧阳青云懒懒问:“既不是来喝酒,公子到此是?”
纪桓说:“晚辈仰慕先生久矣。”
“哈哈,公子眼光真好。”欧阳青云一点都不惭愧,“老夫虽然不仰慕小辈,对于令尊,倒是神交多年,始终可惜不得一见。说起来,手中的一桩悬案,调查了十余年,每每想到没有宰相大人的证词,真是为难得酒都喝不下呀。”
“悬案?”纪桓道:“可是江湖三大奇案之一?”
“不,是另一桩惊天悬案。”欧阳青云神秘兮兮地凑过脑袋,靠近纪桓,压低声音,“也许,纪公子能帮我解开其中的几个疑惑?”
查了十几年的惊天悬案……纪桓谨慎道:“晚辈还不知是什么案子。”
狂放的欧阳青云这下声音压得更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轻声投下一个惊天大雷:“孝元皇后与雁门关一役。”
纪桓大吃一惊。
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天下第一神探,敢擅自去调查当年的真相。
欧阳青云见纪桓面色凝重,哈哈大笑几声,取过一坛酒继续喝:“想来纪公子知道的不少。直接说吧,想要老夫做什么,无须吞吞吐吐,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天下多少事,不过如喝酒,多喝一碗是一碗!”
既然如此,纪桓开门见山:“晚辈想请欧阳先生查一个人的身份。”
欧阳青云眯起眼睛,朝纪桓伸出手掌,“按规矩,黄金千两。”
纪桓:“……”
丞相公子对身外之物向来没概念,万万没想到欧阳青云的条件会是黄金,这才想起这位天下第一神探,第一爱好是美酒,第二就是黄金,吕怒请他过来,照样花了一千两的灿灿金子。
“晚辈只有三百两……银票。”纪桓说实话,也不气不恼。
欧阳青云啧啧:“不愧是栋梁后代,一家都清廉如水。”
纪桓:“……”
欧阳青云长叹一声,像是个做了赔本买卖的懊恼商人:“也罢,你且把你所知道的,关于这个想查明身份的人的东西,如实一一写下来,有多少写多少。现在告诉老夫,老夫喝多了也会忘。”
是不想有个人妨碍喝酒吧……
欧阳青云唤小二拿纸笔过来。
纪桓也不推脱,索性就在这张桌子上写了起来。他一手行楷写得极好,京中求他墨宝的人很多,轻易就能卖出高价,让欧阳青云看得直呼可惜:“下次我准备好纸笔,小纪大人定要赏我副字。”
“……不用先生求的。”纪桓觉得欧阳青云真是极有意思。
他思路清晰,下笔快,足足写了三张纸,将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
“一码归一码嘛。”
欧阳青云等字迹略干,就塞进怀里,又美滋滋倒酒,头也不抬,“作为交换,当年那桩悬案,日后我若问起,你须如实相告,不可有一丝隐瞒。”说得如此轻松,笃定纪桓不会拒绝。
纪桓确实没拒绝:“好。”
——因为他同很多人一样,一样渴望了解当年雁门关外发生的一切。
姜府。
夜深人静,夜空一轮明月高悬。
纪桓在床榻上躺了许久,没有睡意,侧过身子看窗台边投下的月光。
月凉如水。
子时到了吗?多少人正在等待子时?那些可怜的女子,知不知道今夜将会遭遇什么?
左右睡不着,纪桓索性披衣而起,喟叹一声,想着翻本书出来看看也好。
“为何叹气?”
忽地听到这个声音,纪桓的心猛地一跳,循声望去,黑暗中,随一声轻响,一道火光亮起,照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晏时回用火折子点亮灯盏,转过头,侧脸俊美无匹,淡声问:“你在担心吕氏?”
纪桓怔怔看着他,暖色的火光照在如画的眉目上,俊朗动人。
“你不当赵鸣了?”
晏时回倚靠檀木书桌,瞧上去有些随意,说:“赵鸣差不多该死了。”
“什么时候?”
“今夜。”
“为什么死?”
“刺杀失败。”晏时回手中亮出一块令牌,修长手指勾着丝穗,漫不经心地晃了晃,“他奉命今夜来姜府刺杀你,行动失败了。”
纪桓暗自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死的?”
“咬破毒囊自尽,明天午时前,尸首就会出现在吕氏府中。等天亮了,你就同竹石,还有洛阳王的侍卫一起离开陕州。”
“你呢?”
晏时回没想到纪桓会这么问,不由愣了愣,才低声道:“我会暗中保护你。反正你也不想看见我。”
纪桓沉默了一会儿,清亮的眸子盯着晏时回:“为什么针对女眷下手。”伤害无辜的女子性命,无论如何还是太狠毒了。
晏时回不咸不淡道:“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原因。”
纪桓又只能不说话了。
他确实猜到了其中的原由,女眷没有实权,丧命之后,引起的慌乱只在府宅,不会涉及到下面的黎明百姓。婚姻是联系士族门阀的一大手段,今日吕氏的女子死尽了,日后吕氏这颗大树倒下,原先靠联姻依附的各方权贵才能狠下决心断绝和吕氏的干系,不趟浑水。
如此一来,当皇帝真的要下手铲除外戚的时候,很多阻拦也已经在无形之中扫除了。
闹得这样大,现在各地到处传来死讯,皇帝怎么会不知道?皇帝不仅会知道,而且会一次又一次地知道,凶手用这么多女子的死亡来提醒他当年孝元皇后的薨逝,他是否还能继续忍让外戚?
以晏时回如今所展露的,纪桓可以想象,一定还有下招,让皇帝可以名正言顺地铲除吕氏。比如之前在他身上发生的,安排一个“吕氏的”刺客进行刺杀,传到皇帝耳朵里,外戚这样残害忠良,他不可能继续不作为。
纪桓和燕霖也早就想到了,只有通过皇令,将赋予的权利收回来,才能真正达到铲除的目的。单单用刺杀这种行为,除非杀光吕氏的人,否则位子只会换个人坐,可杀光吕氏,又会造成太多的动乱了。
其实,就算纪桓不认同这种手段,也不得不承认,从女眷下手这个方法,的确是去除吕氏的一大高招。
虽然残忍。
纪桓不由想,这个人年纪轻轻,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杀伐果决?
晏时回道:“早点睡吧。”
纪桓不假思索:“等等……”他轻吸一口气,“你是江氏的人吗?”
一豆烛光中,晏时回眯了眯眼,审视似的看着纪桓:“是,又如何?”
纪桓垂下眉目,半晌道:“晏大侠,其实……我并不讨厌你。我知道你深不可测,能否卸下伪装,同我坦诚布公,说说话?”
少顷。
“坦诚布公?为什么不敢看我?”
晏时回脸上的笑容绝对算不上和善,他抱臂道,“纪桓,你请一个欧阳青云来调查我,还不够?需要特意摆出一副知己的架子,交心?”
晏大侠对动之以情这套一点都不买账,还咄咄逼人,让纪桓略觉尴尬,只好道:“那算了。”
晏时回却似乎没有算了的意思,蓦地笑了起来,“你当真不讨厌我?嗯?”
“说不上讨厌。”
其实纪桓为人算不上嫉恶如仇,但至少是非分明。然而他扪心自问,非但不讨厌晏时回,还隐隐对这个危险的人物……有一点关心。
却不想,晏时回忽地上前两步逼近纪桓:“你腰间的香炉是谁送的?你在京城,除了陆子骁和楚亭煜,还有什么亲密朋友?”
纪桓一惊,直觉往后退了两步,“与你无关。”
“呵。”晏时回嗤笑一声:“谈笑风生楼情报天下第一,你猜,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那又怎样?”
“你不想知道,送你这个香炉的小疏,现在在哪里?”
两人靠得极近,晏时回那双寒星般的眸子,目光直直投入纪桓的眼中。纪桓简直要没法思考了,却还是猛然抬起了头,呼吸都一紧,“你知道小疏?”
纪桓身上的桂花香气,诱惑着晏时回不断靠近,可是眼中的急迫和关切,毫无掩饰的渴望,又像一盆冷水浇到了晏时回炽热的心头上。
“去了洛宁,当一个好官。”晏时回没头没尾,低低沉沉道,“纪桓,有些事,你别管。”
什么跟什么?
纪桓还要再问,却有一缕清风自他脸颊掠过,夹着一种淡而奇异的香气,下一瞬,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倒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之中,同被掠去黑风寨那次如出一辙。
晏时回抱起纪桓,感觉还是太轻了——他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气力远超常人。
把人放到床榻上,盖上被子,手指又在那鼎香炉上流连过。晏时回半跪下来,手肘支在纪桓榻前,细细地注视纪桓的眉目,早早就想这么做了,却直到现在,才能肆无忌惮地打量。
“对不起。”晏时回小声说,“我不能放过那些人,为了你,为了清河。”
他低下头,面部的线条极为优美,五官深刻,轻轻凑过去,吻上了纪桓的额头,接着,轻若无声地附在纪桓耳边说:
“明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