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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沉,倦鸟归巢。一个圆盘脸颇为富态的妇人来到了荣华堂.此人约莫三十年纪,穿香黄色团花倭缎袄罩着暗铁锈缂丝排穗褂,一条湖绿暗绣宝相花云绫裙,言语形态多和善,眉梢眼角露温柔。她不是别个,正是书衡的乳母,唤作李妈妈。帘下值班的丫头蜜桔看到了,忙收了困意,笑着迎上来,一边接她手里的包袱一边往书衡的左次间让:“妈妈打发丫头子送过来就是,哪里用您老亲自跑腿?”
李妈妈笑道:“我几日不见小姐了,想得慌,原也是专程来看看。”
蜜桔忙忙把新收的六安茶浓浓的沏了一壶给她斟上,笑道:“姑娘今日起得早,上午在园子里狠玩了一场,这会儿正睡午觉呢。”
李妈妈侧着身子往紫檀橱里望了望,压低了声音笑道:“我也带了两个孩子了,就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娃娃。不哭不闹自吃自睡恁地乖巧。”
蜜桔也笑,满满都是与有荣焉:“可不,聪明的很,三个月前才开蒙,如今《三字经》都背完了。把公爷和夫人喜得什么似的。”
“那是。咱小姐出生的时候,高天上福寿禄三星大亮,钦天监都惊动了,真是个万中无一的贵人,命里带着呢。”
李妈妈时不时就送小鞋小衣服过来,蜜桔也已经习惯,她一边整理衣橱一边比划:“妈妈细心,小孩吃好睡好长的快,姑娘可是又高了一寸。”等她打开了包裹,顿时眼前一明:“呀,好鲜亮伙计!”
李妈妈也不禁面有得色:“上次去南安郡王府贺寿,咱们小姐跟那小县主碰头,那小县主藕荷色罗襦上绣了一对白绒兔子,绣纹好不鲜活,那兔子都要抖着腿从衣服上跑下来了。咱们小姐年幼还不知道在衣服上用心,上次却盯着那绣兔儿看了好一阵。事后还特特的跟我讲。这不,我巴巴的求了来,给咱们姑娘打扮打扮。”
蜜桔抚摸一会又赏叹一会,由衷道:“妈妈多劳,我们自愧不如。”
李妈妈笑的很是谦和:“我原是个奶妈子,哪里比的了你们这些副小姐金贵。姑娘如今已不用吃奶了,公爷夫人却还高看我,我怎么能不尽尽心?”
“妈妈过谦了。”蜜桔把小衣服放在条案上,准备书衡一醒就拿给她看。李妈妈又坐了一会儿,便要先告退,只说夫人回府了再来。蜜桔忙丢了绣绷子起身:“我去瞧瞧,姑娘只怕要醒了。”
这却是蜜桔一片好心。李妈妈费了老大力气学这绣活,若能当面看到姑娘欢喜,心里必是畅快的。却不料,这一看却出了岔子,紫檀橱里,罗帐垂地,锦衾散落,蓉枕歪斜,哪里有那小小的人影?
蜜桔吃了一惊,忙推了伏在榻边打瞌睡的蜜糖:“还挺尸呢!快醒醒,姑娘,姑娘呢?”
蜜糖迷迷瞪瞪的揉揉眼,含含糊糊的揉眼:“睡呢,不是睡的好好的?”再一看,顿时三魂齐飞,睡意全消,急的要哭,话都说不利索了:“啊呀,啊呀―――”
还是李妈妈年长稳重,她察觉不对就跟了进来,四下一望,镇定的道:“不要慌,府里外三门内三门有那么多丫鬟婆子看着,一个大活人能跑到哪里?咱们姑娘素来人小胆大,定是自己又跑到花园淘气了。不过那园子里有虫有水的,到底得人看着,速速寻来要紧。莫要声张!”
蜜桔蜜糖这才镇定下来,立即同李妈妈打发了一众丫头园内搜寻。
定国府后院子有处莲池,如今荷叶田田清香隐隐,未见菡萏却有新绿,莲池后绿柳坡上有一间雅舍,名唤月心庵。这原本是国公爷清修之处,或疏雨敲窗的午后,或风清月和的夜晚,他忙里取闲,便会到此,或焚香静坐或抚琴阅经。清心涤骨,高趣雅致,意态超脱,飘飘然有神仙之慨。
书衡身为新世纪大好青年,自然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然则此番经历过于玄奇,此世寄身过于神幻,由不得心里不打鼓。抬头三尺有神明,对看不见说不清猜不透的东西还是心存敬畏的好。她不信神,却信命运。
庵室正中一间就是礼佛堂。石墨色大条石砌出光洁地面,藏青色锦幔后檀香浮动,鸦青色四神纹芙蓉刻心乌木条案,上面放着一个四足貔貅环刻人鱼纹圆鼎,古意十足。鼎中烟气袅袅,闻之俗事皆忘。条案后垂着天青色羽纹纱帐,帐后是个小巧的佛龛,供着慈眉善目金身佛爷,额中佛珠饱满圆润,双耳垂肩莲生身下。这佛爷还是定国公府仙逝的老夫人,也就是书衡这辈子未曾谋面的祖母留下来的。据说这佛爷十分灵异,心地不同的人,能看到不同的影像。金刚怒目,则众生威服,菩萨低眉,则慈悲六道。
书衡昂头看了半晌,嘴角越抿越紧,强迫着自己把眼泪咽回去,照着回忆里的动作双手合十慢慢跪下。
袁书衡原本不叫袁书衡。这句话一说出来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个故事。而这故事一开头就必然是说来话长。
哎呀,还真是说来话长。
那些年琼瑶阿姨风靡两岸三地大江南北,粉嘟嘟的爱情哗啦啦的眼泪征服了多少人的青春,而这多少人里恰好就包括了绮年玉貌花信年华的她妈。奈何自己已为人妇循规蹈矩,满脑子鸡毛鸭血的爱恨情仇无处挥洒,等到女儿出生上户口,灵机一动,把名字取做书桓,致敬《情深深雨蒙蒙》里自己仰慕的男神。可惜她妈纵然大学毕业,书法水平却始终停留在幼儿园水平,一个木字硬是撇没有弧度捺没有尾巴一个横短的看不见。民政局工作人员揉揉被电脑屏幕辐射得半瞎的双眼,手指在键盘上一敲,袁书恒!当当当,一个热乎乎的名字新鲜出炉,带着清新的油墨味道。
其实书恒一点都不想穿越。原因无他,她既无不甘又无不幸,生活有滋有味十分幸福。爸爸妈妈身为国家公职人员,严守计划生育政策,只有一个宝贝疙瘩,书恒当了独生女当到二十出头,一直被视为掌上明珠千宠百爱,除了叫名字的时候------
爸爸叫她的时候,总是一脸如萍姑娘的幽怨,因为袁爸爸身高八尺器宇轩昂,却有个极为接地气的名字“袁红旗”,相比之下“袁书恒”的逼格显然高了不止一层,是以每每感慨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被生产厂家贴上高端洋气的标签。而妈妈叫她的时候,总是一脸依萍姑娘的愤懑,书桓呢?说好的书桓呢?身为乖乖女的她自觉对不起妈妈早早预备好的满肚子春花秋月,于是献计:既然母上大人难以释怀,为何不养只小京巴儿唤作书桓,聊表心意?结果袁妈妈一指头拍她脑袋壳上,那表情-----简直了!
总之,袁书恒姑娘在爸爸的幽怨和妈妈的愤懑下,顺风顺水四平八稳的长大,仗着父母强大的基因和爆好的考试运,一路从重点小学考进重点大学,然后考上公务员,准备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做做材料,在父亲的相亲预备队里挑个中意的,欢乐逍遥聊此一生。忽有一日正在工作中的她接到老妈的电话,夫妻两个准备响应国家政策生二胎。瞧瞧,多么有活力!爸妈老当益壮她还是很开心的,毫不吝啬的选购了一大堆补品。
谁料想,前世所有的美好都在那个艳阳已死的黄昏戛然而止。
那是个正儿八经的下班时刻,她提着保灵孕宝认认真真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心的避开下水道绕过电线杆躲着广告招牌,结果一个尖锐的啼哭从天而降------天!是个小孩!书恒下意识的丢了东西冲过去展开了双臂―――然后她就被这天外陨石般的力道直接砸到了这架空世界。
每次回忆起这一幕书衡都有种抚额长叹的冲动。如果,还有的选,还能有时间犹豫,书衡会考虑要不要做这个雷锋。然而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真的只是做出了本能反应。
往事不堪回首!她其实也知道那个毫无物理学常识的举动有多么的愚蠢。奈何偏偏撞见了,就无法幸免。如今身堕异世,她只能祈祷那个跌下阳台的小孩免遭一难,而她父母也能被将要降生的幼弟略作抚慰。她坚持逢节烧香遇神祝告,人力无能,唯托神佛。
“愿我佛慈悲,度世间苦厄,保佑我父我母,身体康泰,顺心遂愿。”书衡一叩首,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其实她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十分抗拒的。身在襁褓就干过绝食赴死的事,巴巴的希望抛却此具皮囊,灵魂便能重返故乡。也因为自己的折腾,未出满月就得了新生儿肺炎,又是咳嗽又是低烧,连累的国公夫人日夜悬心,一众丫鬟婆子提心吊胆。
书衡毕竟不是人事不知,她这一世的娘亲把自己抱在怀里,时刻不放,连奶妈都不假手,眼瞧着那鲜艳明媚的女子一日日憔悴下去。而袁国公原本是含蓄内敛向来神色不动的人,却连着成旬告假,昼夜陪护,生怕自己一错眼书衡这条小命就没了。
后来,夫妻两人把那些开口宽慰“这姑娘命里不是袁家人”“要有个万一的准备”的人统统打了出去,抱着她来到了这座庵堂。她亲耳听着那个位高人贵鲜假辞色的国公爷在佛前念了七日七夜祈福经。袁夫人诚心叩首,生孩子都没有哭的人,当时却泣泪涟涟,若书衡能熬过大劫,她宁愿折寿求全。听得书衡心里一颤一颤。一连三日不哭不叫不动弹的她终于心酸难禁,痛哭出声,哀音颤颤。
有了求生*的她开始努力配合治疗,积极吃奶不再吐药,终于痊愈。事后书衡想想,恐怕天意如此,命运要安排这段际遇给她。毕竟,不是哪个新生儿都运气那么好,诚心作死还能捡回命的。心结解开,以后的日子就舒畅多了。
一定是老天爷觉得书恒上辈子死的过于悲壮(好歹也是见义勇为),自己都看不下去了,因此有心补偿,让她这辈子依然过的很不错。非乱世人,朝不保夕,非宗室女,义务和亲,非贫家子,衣食成事。定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金娇玉贵,锦裹绣缠,生于书香门第,长于簪缨世族。父亲靠谱母亲精明,夫妻同心,妖孽退散。一望可知她会再次拥有顺风顺水四平八稳的人生。当然,前提是她安富尊荣不作死,另外身子骨还得够结实。书衡摸摸自己面颊上的软肉,看看胖乎乎的小手,很是满意:瞧瞧,多么健康。
异世游的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为何不好好珍惜?书衡变着法放宽心态开解自己。不可奈何,那便泰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