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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璪站在窗前很久了,他一直凝望着窗外的天空,此时已近黄昏,夜色袭来不过片刻的功夫,白色的梨花随风一飘,便散为纷纷白雪一片,成为这余晖落尽之后独有的一抹清丽之色。
呆望了许久,终是觉得无事可做,他便开始在一张白帛上临摹起了画圣卫协的《列女图》,传闻卫协画人不敢点睛,而实际上最后的点睛一笔才最俱神韵。他也不是第一次临摹了,所以对于卫协细如蛛网的白描特点已深有研究,如今临摹起来已是胸有成竹,只是此刻的心境有些寥落,好像缺失了某一角让他觉得甚为不安和难过,笔尖在白帛上画着画着,竟成了一个英姿清爽的俊俏公子哥儿形象。
婢女阿珠轻轻的打开书房之门,走了进来,见他在聚精会神的作画,便好奇的走近,望上了一眼,只觉公子的画很似传神,那山水丽色雾锁重城,宛若身临其境一般,而最吸引她的还是河上一叶扁舟上一个迎风站立的翩翩公子,不,那人长发飘飘,身纤婷婷,巧笑嫣兮,虽着男装打扮,但看上去竟也像是一个清丽可人的女子。
她凑过来看时,卫璪正好在给那女子点睛,只漆黑的一笔,那双眸子便集蕴了灵动的神采一般,十分的美丽动人。
“公子,您画的这个女孩儿可真美。”阿珠由衷的感慨了一句,却令卫璪回神似的一颤。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自那日那个女子带着阿虎乘雕而去后,他便开始坐立不安恋恋不忘?他是在担心阿虎的伤势?抑或是在怀疑那个女子的身份?她到底是什么人?何以有如此大的本事能驭使大雕,呼唤鸟群?
《山海经》中记载了无数有如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的神话传说,难道那名女子竟是来自于某处仙山?
她说五天之后便会送一个健康的阿虎回来,现在已是第五天了。眼看着这一天也快要过去,他骗母亲的谎言也将截止于这一天,不知那女子所说的话是否能当真?
“刚才叫你去看一下夫人是否安寝?如何?”卫璪问道。
阿珠见他神色严肃,忙躬身答道:“公子,夫人已经睡了。”说完,她似乎有些心疼,又小声道。“时辰不早。公子又几天没睡好,不如阿珠服侍公子……”
“你去休息吧!我现在还不困。”卫璪打断了她的话,又继续在那画上描摹起来。此时,他的笔点在那一片天空,渐渐的勾勒出一只鸟的形状。
公子并没有责怪她,他的语气仍是温和的。只是他似乎有心事,而且很疲倦。所以不爱多说话。
阿珠知道自己不能再打扰公子了,便很识趣的轻手轻脚走出了书房外,当她刚从门槛上踏出,抬头望向天空时。竟看头顶上空似有一道黑影正在朝她们兰陵郡公府降落下来,她不由得惊叫了起来:“公子,你快出来看。那天上是什么?”
卫璪闻声急忙跑了出来,寻着阿珠指的方向望向了天空。朗月照射下,那道黑影已越来越近了,他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那是一只大雕,而雕上所坐的一人正是阿虎。
“咦,那好像是小公子耶!”
阿珠惊叹出了声,卫璪连忙示意她噤声住嘴,于是,她也很乖巧的不说话了。
那只大雕终于降落在了兰陵郡公府的后花园,卫玠选这个地方也是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哪知自己刚从大雕背上跳下来,便看见哥哥卫璪站在了自己面前。
“阿虎,你的伤真的好了么?”从头至脚的将弟弟打量了一番,但见他神清气爽,卫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目光最后直盯在了他的胸前,就在五日之前,舅舅的剑刺进了他的胸膛,那一剑虽未致命但也应留下了一道巨大的伤疤。如果不是阿珠在这里,他或许会冲动的将弟弟的衣襟打开瞧上一瞧。
“阿璪,让你们担心了,母亲现在怎么样?”
卫玠话一落音,卫璪便将他拉着进了书房,将阿珠遣开后,便道:“你把衣衫解开,让我看看伤口。”
“真的是好了,若你不信,我便给你看看吧!”卫玠见哥哥紧张的样子,不觉好笑,不过为了让他安心,他也十分应命的将衣衫解了开,那道剑伤的疤痕自然是有的,只是没想到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阿猛那个女子果然不像是凡间之人。”卫璪微微沉吟,目光忽地落在了他的衣领处,奇怪的问道,“你脖子上是什么,怎么红红的?”
卫玠用手一抹,竟见手上一片樱红之色,那是他用凤仙花汁给阿猛所涂的唇色,也就是说刚才哥哥所看到的便是阿猛的唇印,他脸色微微一红,尴尬的笑了笑道:“不小心染上的花汁,没什么……我去拜见母亲吧!”
卫璪若有所思,但见他就要走,又低声喝止道:“慢,母亲已经睡了,你应该也累了,还是洗洗休息,明早我们再一起拜见母亲!你在舅舅那里到底学了些什么,今晚想清楚,明早该怎么回答母亲。”
“嗯?”卫玠微有些诧异。
“你甚少离家这么久,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便告诉她,你被舅舅留在了汜水学习一些东西,这也是舅舅的意思,所以,你今天晚上好好想一想怎么圆这个谎言,让母亲安心。”
“原来如此。谢谢你,阿璪。”卫玠的心情十分好,对于哥哥提出来的要求,他觉得完全不是难题,所以他回答起话来都是满面春风的。
可是等他走到书房门前时,卫璪又再一次叫住了他:“阿虎……”,欲言又止。
卫玠此时感觉有些不对劲了,转身便问:“阿璪,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兄弟之间顿时出现一阵沉默,良久。卫璪才低声问道:“你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是么?”
卫玠没有回答,他甚至有点心虚,难道阿璪从他脖子上的唇印已猜到了一切么?不过,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不如就跟他先提一提向荥阳嵇家求亲的事。
“那日,你为了她甚至连命都不顾了。”卫璪看着他。忽又叹息了一声。“其实舅舅的那一剑未必就是想取她性命的,可是你……”
“舅舅如今好么?那日你们也在法场附近,孙秀没有对你们起疑心吧?”卫玠突地转移话题问。
卫璪微讶。知他不想在上一个话题继续下去,便叹了口气,接道:“舅舅还好,那日亲见法场的人甚多。人群冗杂,我们不过是路过那里。后来舅舅还是带我去了汜水关散心,孙秀的人再怎么查,也不敢查到舅舅的头上,毕竟舅舅手上握有汜水关十分大军的兵权。”
卫玠点了点头。忽地诮笑的问了一句:“孙秀他应该离死也不远了吧?”
“你胡说什么?”卫璪微惊,立声喝止。
卫玠这才低下头来,其实他也是听阿猛说了那一句——叫他待孙秀死后去荥阳嵇府求亲。
阿猛是有预知后事能力的。倘若孙秀还能长命百岁,她应该也不会说出那一句话。
“我只是随口说一说。孙秀一日不死,这天下就一日不得安宁,自他与赵王执掌大权以来,多少士族被夷三族,他们杀的人已是成千上万了吧!”
“阿虎,即使我们这样想,但也不能说出来,所谓祸从口出,你不是不懂。”
“可是你看,连江湖上的平民都敢从孙秀的屠刀下劫囚,秦时便有陈胜吴广等农民起义,而那些士族却只能箴口默言以求名哲保身。”
“有些事就是这样,平民敢为而士族不敢为,君不得民心便使民怨激反,只因那些平民也被逼至走投无路,他们可以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而士族还在食君奉禄,你若反了便是对朝庭不忠,史上也会留下千古罪名,而且士族往往是罪及一人而祸及三千,没有谁敢拿三族的性命来作赌注。”
见卫璪说得严肃而激动,卫玠心中一阵愧疚,接道:“阿璪,你说的我都懂……刚才的话我也只是跟你说说罢了。”言罢,他也看向门外的一片月色流光,低声道,“时辰不早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和你一起去拜见母亲。”
卫玠这么一说,卫璪便无言以对了,其实他还想问卫玠是否有看到那日法场上所劫去的囚犯,但想到此事涉及到那个女孩的密秘,卫玠不一定会告诉他,便也作罢了。
卫玠躺在床上时,满脑子里都是阿猛的影子,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子会有那么多的面,她表面英姿飒爽大大咧咧,其内心却是无比温柔细腻,她总是眉梢眼角含笑带着些许的玩世不恭,一副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样子,却也会偶尔露出娇羞楚楚动人的一面,而更让他无法抗拒的是她的柔媚与主动,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魂牵梦萦牢记脑海,哪怕是入梦也挥之不去。
而在这个连梦境都变得十分美妙有趣的夜晚,卫萌萌却来到了一个荒效野外的茅舍之中,这间茅舍之中莹火幽微,非常黯淡,里面住着的正是愍怀太子和其子道文。
自上次劫法场之后,她本来应该极早的来与愍怀太子会面,但因叔宝的事而拖延了五天,这次来的目的也正是与之商议那些所劫囚犯之事的,要知道这次所救之人是潘安与石崇,对于石崇这个杀女婢而炫富的伪君子,她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潘安这位历史留名的大帅哥,她还是很感兴趣的。
给愍怀太子发出信号之后,茅舍之门应声而开,她走进去后,就见愍怀太子早已坐在地上等候着了。
小道文再次给她倒上了一杯热茶,她见这小男孩长得甚是冰雪可爱,不禁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笑盈盈的道了声谢,并从怀中取出一只风车送他玩去了。
“谢谢姐姐……”小道文笑得非常开心,一声姐姐叫得卫萌萌也甚是高兴。
愍怀太子一直静静的看着,此刻看到道文脸上洋溢着天真浪漫的笑容,心中似有触动,脸上也渐渐的展开了微笑,只不过那微笑在这样一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太子殿下,我便开门见山的说了,你将潘安、石崇与其家眷都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姑娘的驭鸟之术实在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吾听闻孙秀最好那些诅咒巫术之说,北邙山所建的寺庙连神像都开口说话了,不知这乌鸦成群劫走囚犯之事,他会如何向天下百姓编造谎言?”
北邙山的寺庙之中,神像忽然开口说天降神谕,应立赵王司马伦为天子,方可兴我晋室。这样的传言她也有耳闻,怪力乱神之说向来都是人为,晋书上也有记载,孙秀专门制作诅咒制胜的巫术文章,令其亲信扮作仙人王乔,以神仙文字来蛊惑百姓,预言司马伦国运之长久。但此刻见愍怀太子岔开话题,她心中略有些不悦,顿了许久,才接道:“孙秀杀人成狂,本就已失人心,即使没有这乌鸦劫法场之事,他的命数也不久矣。”
“我听说姑娘亦会算命,你既说他命不久矣,那便也真的是命不久矣了。”愍怀太子笑道。
卫萌萌笑了笑道:“你是说测字算命么?我耍的也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作不得真。我知太子殿下的用意,孙秀欲以巫术传言助赵王登上王位,太子殿下便也以巫术传言反其道而行之,不过,又何需如此,齐王与赵王不合已久,早已暗藏谋反之心,待到齐王的义军一到来,便也就是赵王与孙秀的死期了。”
“姑娘分析的是,赵王当政,孙秀掌权,所提拔的人士皆是与他们亲近的无用之辈,有志之士受到排挤,如齐王,与赵王合谋除掉贾氏外戚之后,却被孙秀用计赶出朝堂只做了个游击将军,想来齐王在许昌谋划得也该差不多了吧!”愍怀太子说这番话的时候,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话题一直环绕在这些政治之事上,卫萌萌一时也失去了耐心,便再一次问道:“潘安和石崇呢?太子殿下欲拿他们来做什么?”想到那些被他用来随意牺牲的死士,她眸中冷然的光芒一闪,“难道太子殿下想用他们来做死士?”
愍怀太子刚送到嘴边的茶杯一顿,他垂着的眼帘下看不出是什么神情,但也好似在压抑着什么一般,半响无语,待到卫萌萌不耐烦的站起身准备离去时,他才道:“愿不愿意做死士,我会遵从他们自己的选择,都是从法场上捡回来的性命,如今也回不到过去再享荣华富贵了,就是离开了这里,你认为他们还有活命的可能吗?”
愍怀太子抬头看向她,那表情是十分漠然而凄凉的,只因他自己也是回不到过去而只能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卫萌萌不免又对他生出同情,叹了一口气,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便好!”说完,她又提出要求:“现下,我只想见潘安一面。”
“见他做什么?”愍怀太子的眸中露出好奇。
“好歹也是位大名鼎鼎的帅哥,想问问他这一生郁郁不得志,落得如此下场,有何感想?”
这也算是一个必须要见上一面的理由吗?愍怀太子怔愕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