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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荒谬又混乱的时代。
后世的人能拨开迷雾,理清脉络,说得出前因后果,结局经过。
可身在那时代的人,很多都是混乱懵懂的。大家都在斗,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斗。只是上面说了要斗,就有人斗。别人都在斗,谁不斗谁就有问题。
想老老实实的种地,想安安静静的生产?那不行。
红太阳说了:“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说,要斗起来。于是大家就斗起来。
一开始是武斗。
譬如机关二厂的工人不能同意机关一厂工人们的政见,怎么办?两个厂子的工人们垒起沙袋,筑起工事,架起机关枪图“突突突”的互相扫射,“砰砰砰”的互丢手榴弹。血流成河。
学校里的一群学生,要把自己这边的旗子插到被另一群学生占据的教学楼顶。为了这个荣誉,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热血沸腾,一个冲上去,被机关枪射死了,下一个再冲上去!屋顶上都是年轻未及盛放就凋谢的生命,地板成了红色。
这就是武斗。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仿佛一出没有现实基础的荒诞剧。可这却是真实发生的历史。
武斗的结果是惨烈的,惨烈到政府也意识到这样不行了。新的政策下发了,政府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至少血流成河的局面终于控制住了,于是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文斗。
告密,揭发,划清界限。父子,父亲,兄弟,朋友,师生……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人伦之礼都被废弃。大义灭亲是光荣的,划清界限是必须的。国人传承了千年的仁义礼智信全部被抛弃,人性最阴暗最丑陋的一面在阳光下肆无忌惮。
那时候的太后是个年轻姑娘。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父亲母亲也都来自工人家庭,都有工作。姑娘上到初中,赶上招工,家里一合计,不上学了,上班!于是也成为了光荣的工人阶级的一员。一家三口人,三口人都有工作,在当时,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更多的人家是女人围着锅灶转,五六个孩子嗷嗷待哺,全家就一个男人挣工资粮票。
早先还好,正正经经上班。后来斗了起来,班也不正经上了。斗才是最正经的事。
那天姑娘和工友去参加一个批/斗大会,听说这次批/斗的是个大人物。很高级很高级的干部。
其实那些批/斗,那些道理,姑娘听了无数遍,却并不是真的很懂。她只是跟着大家喊口号,跟着大家举手。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在她的认知里,“跟大家一样”等于“正确”。她看过很多次批/斗了。批/斗者高喊口号,痛陈事实,揭发被批/斗者的种种不正确思想。被批/斗者被押解着,或者跪地,反绑,挂着木牌。有的低头沉默,也有挣扎和辩解的。但企图反抗的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脚踹,皮带抽,血肉都飞溅。
而他们的亲人,家人,也会勇敢的站出来,勇敢的和他们划清界线,以示自己的思想永远走在正确的道路上。那些人,有妻子,有丈夫,有儿子,有女儿。她也见过儿女亲手拿着皮带抽打父亲的。
姑娘其实不爱来看这些。但是不来代表着你积极性不够,代表着你思想上在着问题。那样就成了大问题了,所以她不能不来。
那一次,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一般来说,军人是特殊的群体,普通人轻易不能批/斗军人。但那个穿着军装,肩膀上有肩章的年轻男人,坚决的拒绝和他的父亲划清界限。批/斗者勃然大怒:“李辉同志!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必须立刻、马上和这个走资本主义的修正分子划清界线!”
被称作李辉的年轻军人,帽檐下锐利的眼睛看着批/斗者,冰冷的道:“他是我父亲。”
批/斗者痛心疾首:“李辉!你是个好同志,你怎么能有这种封建社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呢!你只要和他划清界线,就还是一个好同志!”
姑娘站在人群中,怔怔的看着那个年轻的军人。她看到,他的嘴角扯出了一抹不屑的冷笑。他看向那批/斗者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
姑娘忽然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她不知道他会怎样选择。她更加不明白的是,她竟然不知道她希望他怎样选择。
“我拒绝!”他的声音听上去毫不迟疑,无比坚定。
姑娘的肩膀,忽然便松了下来……
在批/斗者的指挥下,人们恶狠狠的扑上去,扒下了他的军装,反剪他的双手,强迫他和他的父亲一起跪在地上。给他的脖子上挂上木牌。木牌浸过水,粗铁丝几乎勒紧了肉里。
批/斗者在台上,口沫横飞的讲述他是如何发现这两人的思想问题的。他是个苦出身,父母双亡了,因为是同乡,便和这家人生活在一起。少年时代的他,就敏锐的察觉到了那人已经过上资产阶级的*生活。他小心在那家里潜伏,仔细收集了好几年的证据,终于确认了这是一个资修分子!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把他揪了出来,决不然他再隐藏在干部的队伍中!
他在台上口沫横飞,群众在台下掌声如雷。
姑娘越想越是愕然。
一个没有了父母庇护的孤儿,受了身为同乡的长辈的照顾,少年时代才不至于流离失所,不但衣食无忧,还顺利的高中毕业。甚至他的工作都是那长辈安排的。而现在他做的,这是什么事儿?
姑娘文化程度低,并不知道有一个词语叫作“中山狼”。她只觉得这是条狗,吃了人家的肉,却反咬了人家一口。
她于是懂了李辉看他时目光中的鄙夷。
但她只能跟着大家一起举着红本本,喊口号,或者为那批/斗者鼓掌。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用皮带抽打他,一道道的血痕出现在他硬朗的面颊上。他被抽倒在地上,却从未求饶。当皮带落到他父亲身上时,他挣扎起来扑过去,压在老人家的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挡。
男人们停下手,看向那批/斗者。那人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狂热,一种得偿心愿的满足。他点头,那些皮带就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她一直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那是一个,让人深感无力的年代。
后来的几天,她一直心神不属。她总是想着那个年轻男人。
她后来终于忍不住偷偷去看他,却意外的听到一段对话。
“不给饭吗?”
“不给。”
“那……?”
“就那意思。”
“哦……”
短短的对话中透露出来的浓浓的恶意,让她遍体生寒。等人走了,她去看他。看管并不严,在这个买火车票都要介绍信,买米买面都要粮票的年代,无法可逃,无处可逃。
他被关在放杂物的棚子里,一些木箱,地上有干草。他躺在干草堆里,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样。
她吓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扒在木门上叫他:“李辉!李辉……”
李辉动了动,很缓慢。他撑起身体坐在地上看着他。和几天前那个健康健壮的年轻军人比,现在的他憔悴消瘦,脸颊和眼窝都深陷。
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有神,狭长锐利,看着她的时候冰冷,带着审度和怀疑。“你是谁?”他问。
姑娘忽然瞠目结舌。她是谁?她就算告诉他她是谁,他也不认识她。她和他,根本就是陌生人。
“我……我叫刘凤梅。”她咬咬牙,“我听到他们、他们想饿死你!你……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回答:“四天了。”
怪不得!他看起来这么缓慢、虚弱。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抹了把眼睛,跟他说:“你等着,我晚上给你送吃的来!”
那姑娘说完,甩着粗黑的大辫子就跑了。
李辉坐在地上,目露困惑。他想了许久,想不起来与这姑娘在哪里见过。他又慢慢的躺下,忍受着饥饿,尽量不动,减少消耗……
李辉没有想到,那个姑娘真的来了。偷偷摸摸的借着夜色掩映,给他拿来了两个馒头。他吃了半个,剩下的藏进干草堆、板条箱。
“你赶紧走。”他说,“别让他们发现你。”
“我、我明天再给你拿吃的。”
“别来。”他依然冷静,“这够我吃几天的,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她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看着她,没问她为什么要给他送吃的。他说:“过几天再来。”
她破涕为笑。
就这样,他靠着她送来的两个馒头,熬过了这些天。
他们看他没有饿死,但是极其虚弱,回去报告给了那个人。那人来看了他一回,眼中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目光,然后说:“给他饭吃。”
他们给的饭依然是吃不饱的,只是为了不让他饿死。因为他们还要批/斗他和他的父亲。
刘凤梅看着他和他父亲被押着游街,被殴打,她无能为力。她能做的,仅仅是时不时的偷偷的给他和他父亲送些吃的,让他们能吃的饱一些。
他接受她的食物,却很少和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她和他,终究只是陌生人。
有一回,她还没走,有别的人来了。听到声音,他目光一凛,低喝:“骂我!”
她文化程度不高,却是个十分机灵的姑娘。她立刻指着他骂道:“你别以为这样就完了,我告诉你,就你这种资修分子,就得天天批/斗你!”
幸亏她平时参加批/斗态度积极,那些话听得太多了,她拿来活学活用,车轱辘话来回说,一套一套的。
那时候年轻人经常脑门一热,一充血,就冲过来对这些反/革/命分子或打或骂,很正常。来人没有生疑,还跟着骂了两句,然后和她一起离开了。
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李辉的嘴角微微勾起。
明明长得眉目端正,一脸正气,笑起来却有一种很特别的坏劲儿。
叫人莫名,就耳根发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