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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砺和若海几人离得智较近,听出智语气里的无奈要多于恼怒,池长空却以为自己顶撞了智多次,智必已动了真怒,他脸色变了变,往后退了几步,众人以为他畏惧退开,但见他又退后几步,原来是挡在了那小女孩身前,看他的模样,无须开口,便知他又是犟劲发作,竟是摆出了一副要以性命护住这小女孩的架势。【 】
只为了这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而且还是一个族人尽灭于己手的小女孩,居然要豁出性命来和主帅做对,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但看着池长空一脸紧张却一步不让的样子,竟没有一人觉得荒诞,许多人心里都在想,对于羌族,己军的复仇实在是有些过分,便是真放过这么一个尚不懂事的小女孩,也在情理之中,但在智的威压之下,众人也只敢把这念头藏在心底,只是望向池长空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敬佩和担心。
正僵持时,原在坡下指挥军士搬运羌族尸首的窟哥成贤不知何时已跑了上来,他似乎根本未看见坡上的尴尬,径直走到智身后,匆匆禀道:“坡下军士有紧急军情报来,请智王速下坡定夺。”
张砺等人听得一惊,心想此时还会有什么紧急军情,总不会拓拔战的黑甲骑军已从上京城南下吧?
“什么军情?”智似笑非笑的看了窟哥成贤一眼,“说得详细点。”
窟哥成贤道:“方才有一路军士在围堵黄土坡时遇到两名来历不明的男子,这两人暗中潜伏,形迹可疑,一被盘问便立即逃窜,那队军士立刻围追,两男子负隅相抗,且下手极狠,一出手便连伤五名军士,幸那队军士结下十人阵,一场厮杀,两男子一被杀一被擒,现在那名活口已被擒至坡下。”
“哦?”智神色镇定,似乎并不太在意此事,问道:“刚才各队军士返回时,怎么没有立刻报知。”
窟哥成贤躬身答道:“那队军士本来是一回来就想报知,但智王已上得坡顶,又因见羌王赴死,军士们心生感触,所以才一时忘记。”
“今日心生感触的人倒是真多。”智冷笑:“窟哥成贤,以你的精明干练,抓到活口后不经盘查来历就向我禀报的蠢事,应该不会去做吧?”不等窟哥成贤接口,智已接着道:“上次拓拔战派入幽州的铁胆剑卫共有一百人,刀郎刑讯杀死一个,若海在顺州城外杀了一个,我们在密林里又杀了九十六个,这两人应该就是漏的那个铁胆剑卫吧?”
“是。”窟哥成贤点头道:“如智王所料,那名活口已招认,他名叫贺也先,正是铁胆剑卫的副统领,自我军兵发顺州后,他就一直暗中潜伏在侧,窥视我军动静。我已吩咐军士将他严加看管,还请智王下坡详加盘查。”
“一百名铁胆剑卫算是全都留下了,也是个意外收获。”智却不动身,只淡淡道:“这贺也先既已为刀殂之肉,又何必我亲自下坡查问,把他带上来。”
“是。”窟哥成贤神色不变,恭恭敬敬的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下坡。
“长空,你真该好好学学窟哥成贤!”不等窟哥成贤离去,智已向池长空高声喝道:“就算真想要我改变心意,也该找个借口,似你这样胡来蛮干,只是莽夫所为。”
坡上众人听得一楞,池长空也不明所以,只能黑着脸站立不动,但见窟哥成贤身形一滞,苦笑了一下,匆匆下坡。
张砺心里明白了,窟哥成贤想必也是对那小女孩起了恻隐之心,但知智已是骑虎难下,直言劝阻反会惹得智更为不快,正巧军士擒杀铁胆剑卫,所以窟哥成贤便借机禀报,至于请智下坡查问,则是想拖延些时间,等智完那名铁胆剑卫后,略分心神时再设法求情,主意是好主意,只可惜这点心思还是没能瞒过智。
过不多时,窟哥成贤就押着一名衣衫破碎,浑身是伤的黑衣男子上得坡来,那男子便是铁胆剑卫的副统领贺也先,他与正统领严夜兵分两路,严夜与娄啸天率大队潜入幽州挟持萧怜儿,贺也先则带着两名剑卫埋伏顺州城外,监视羌人和幽州军之战。
但这两路铁胆剑卫都未能得逞,严夜这一路九十七名铁胆剑卫在幽州城西的密林内被幽州精锐全灭,贺也先三人先是在顺州城外被若海杀了一人,等幽州军出征顺州后,他俩人便一直潜伏在侧,从顺州至黄土坡,沿路窥视战况,开始由于两军混战激烈,而铁胆剑卫又擅隐匿行踪,倒也无人察觉这两人,等到大战接近尾声,贺也先眼看羌人将灭,正犹豫不定是否要悄悄撤退,恰被一路包围黄土坡的辽军发现行踪,短瞬交手后,两人被一擒一杀。
这贺也先被擒上黄土坡,开始神色间倒还有几分硬气,但窟哥成贤一把他押到智面前,这贺也先立刻如见厉鬼般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目光根本不敢与智相触,众人以为他畏死情怯,不禁心生鄙夷。但他们并不知道,贺也先身为战王亲军,一点既入死地则萌死志的骄兵傲气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被拓拔战任命为铁胆剑卫的副统领,可在亲眼见得七万羌人被智连施毒计覆没后,贺也先却是真的怕了面前这名一脸漠然的白衣少年。
虽然贺也先跟随拓拔战出征时,为断绝敌部粮草和动摇敌军士气,那些屠杀老弱之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亲眼看到智毫不容情将羌人全族老幼一举灭杀时,还是令他这个旁观者却从心底感到了一种遍体生寒的惊惧,他并不觉得屠杀老弱之举有多失当和残忍,可令他惊惧的是,智手中只有一万骑军,却在一日一夜之内尽灭七万羌人,智那种洞悉人心,把握全局的冷静,为谋一胜,以敌老弱为饵的冷酷,在看似轻描淡写的攻杀中本身就蕴藏着一种漠视一切的残忍,这使他忍不住恐惧的想到,主公的二十三万黑甲骑军看似有绝对的优势,可真要对上这个可怕的少年,是不是真能赢得胜利?
察觉到贺也先的惊慌,智不屑的转过头去,唤过若海,问道:“前几日在顺州城外,就是此人伤了你的胳膊?”
“对,就是他。”若海见仇人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感快意,向贺也笑冷笑道:“小子,当日的威风上哪儿去了?你倒是勤快,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就先给你报点仇。”智左手一抖,藏锋剑霍的从衣袖中弹出,极干脆的照着贺也先双肩就是两剑,直接割断了他的双臂筋络,“回去告诉拓拔战,既然彼此都不择手段,那就看看,谁会得到最大的恶果。”
贺也先没想到智一句话都不问就直接下手,顿时惨叫一声,痛得满地打滚。
智冷冷看了他一眼,又吩咐几名军士,“找匹坐骑给他,把他绑在马鞍上,放他走。”
若海瞧见贺也先的惨状,正觉痛快,但见智根本不曾盘问便要放他回去,大感意外,“智王,你这就放他回去,难道就不问他两句?”
“问他什么?拓拔战是想让我们与羌族拼个两败俱伤,但这一仗的结果早已出乎了他的意料,还有什么好盘问的?若不是要他带话给拓拔战,我就直接杀了他。”智挥手示意几名军士将贺也先带下,干脆利落的处理完铁胆剑卫的事情,见若海仍一脸茫然,智遂道:“你们几个,每次见事不明总喜欢开口问我,有时候也真该自己动动脑筋,凡事自己想得深远一些,好过问而方知。”
智又向一旁的窟哥成贤问道,“你想劝我放过那个羌族小女孩,是不是?”
窟哥成贤稍一犹豫,老实道:“是。”
“你倒是会动心思。”智擦去藏锋剑上血污,又淡淡道,“那个铁胆剑卫伤了若海,我就要废了他,我这个人其实很护短,容不得人伤害我的兄弟和部下,但做为我的部下,就要懂得惟我所命,一点小聪明,若能瞒过我,也就罢了,否则,有话还是直说的好。”
窟哥成贤满脸羞红,低声道:“末将明白。”
智笑了笑,又看向挡在那羌族小女孩身前的池长空,摇了摇头,却不开口。
窟哥成贤被智识穿心思,已不敢再多言,若海与池长空交好,心里发急,“这个犟种,真是不让人省心,真触怒了智王,那就难收拾了。”虽然暗自埋怨,但若海心里也着实想救下小女孩,见智不动声色,便向那小女孩走去,又向池长空连使眼色。
走到小女孩面前,见她趴在一具羌族妇女的尸首上,若海心想这妇女一定便是小女孩的娘亲,又见小女孩幼嫩的脸上满是泪痕,心中怜惜更盛,温言道:“小娃娃,别怕,叔叔不会伤你,这是你娘亲吗?”一边说,一边便伸出手去抱小女孩,若海心里想着,这女孩只是一名普通羌人的女儿,又如此年幼,根本不懂得什么复仇,好生哄她几句,再把她抱到智面前,智见她年幼无知,说不定就会放她一条生路。
“如果那些辽军问你话,你一定不能回答,你只要拉着这姑姑大哭…如果有辽军来抱你,你也千万不要反抗,就让他们抱着,闭上眼睛,就当抱着你的人是义父…”小女孩青儿记得她的月姨叮嘱她的话,所以看见若海伸手来抱,不躲闪,也不说话,但她却不肯闭上眼睛,反倒两眼直直的盯着若海看。
若海被她看得心虚,以为自己的问话触到了小女孩伤心处,不由暗骂自己愚笨,“再是年幼,也该知道娘亲是死在我们手上,我怎么会问这一句废话?”他不忍心去看小女孩,回头向智喊道:“智王,只是个寻常羌人的小女孩,年纪太小,已经吓坏了,什么事都不懂…”
“寻常羌人的小女孩?”智走上几步,问:“你怎么知道,就因为她趴在那妇女的尸首上?”
若海楞了楞,心说智王未免太过多疑,只听智又道:“若海,你可记得,你从顺州回来时曾亲口说过,顺州百姓告诉你,涂里琛想要屠下顺州全城时,有个羌族小女孩拉着他的衣袖,说涂里琛当时的模样凶得怕人,而那个小女孩称涂里琛为义父┉”
若海这下真的是傻了眼,想不到智记性竟会这般好,清楚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看看怀里的小女孩,却又大感不以为然,就算这小女孩真是涂里琛的义女,可涂里琛已死,羌人又已灭族,只剩这么个小女孩,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坡上其余军士听了智的话,也都一脸纳闷,都觉智谨慎得过头,而这斩草除根的心思也未免太过。池长空
智也不多言,看向了那小女孩,小女孩被若海抱在怀里,听智说起义父的名字,眼中忽又有泪珠挂下,那娇小悲苦的模样更惹人怜惜,不但打定主意要救下她的池长空准备豁出去算了,就连张砺和窟哥成贤也忍不住想要开口劝阻。
“我们打败仗了,是吗?”小女孩忽然开口,眼睛盯着智,一眨不眨。
众人都觉难以回答,沉默着不吭声,最后还是抱着她的若海叹了口气道:“是啊,你的族人…是败给了我们,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说着,若海也眼巴巴的看着智。
“我不怕!”小女孩抹干了眼泪,又道:“你们赖皮,骑着马打我们,如果我们也有马,才不会输给你们!义父很厉害的!塔虎哥哥也很厉害,他箭射得最准!”小女孩理所当然的为族人说着话,却忘了她的族人都已不在,幼稚的声音里带着股子倔,早忘了月歌的叮嘱。
若海心里一紧,小女孩天真的令人辛酸,但她的话里却透露了她的身份。
“你的义父是涂里琛,是吗?”智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含着无人能懂的失望和紧张。
“对!”小女孩用力点头。
“智王,她已经是…一个人了。”若海小声说了一句,用轻轻搂紧了小女孩,想提醒她别再说话。
智看了他一眼,顿了顿,看着这一脸稚气,却又懂得在仇人面前抹干泪痕的小女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上到坡顶的军士越来越多,不过一里方圆的黄土坡顶站满了人,呼吸可闻。
每一名上来的军士在看到这个小女孩后都沉默无语,同情之色在军士眼中显露无遗,这种无声的沉默无疑是种请求。智知道军士们对他的敬畏,如果他执意要触及众怒,斩草除根,除了池长空这莽夫,没有人敢于抗命,但他亦知,这种沉默的请求是对弱着的怜悯,也是为人者不可丢弃的良心,同样,这亦是他希望每一名军士都能拥有的道义。
感觉到四周沉默的压抑,智忽然想,也许和这小女孩随便说上几句,就可以抽身离去,毕竟这小女孩还年幼的不会成为任何威胁,就算不去理会,这么个小女孩,也无法在这世上继续存活下去,又何必再不去做这个赶尽杀绝的恶人,而且这一仗里,对部下的强迫也实在是太多了,还有涂里琛,他临走前虽然狠起心不向小女孩看上一眼,但这种狠心,只是一种父慈…而那个叫月歌的女人,她的心思真的是不可低估,可以肯定,让这小女孩趴在寻常妇女尸身上的主意就是她出的,她这是想瞒过这小女孩的身份,再让小女孩的哭声来打动军士的心肠,这样的细巧心思,令人不得不服。可如果自己真的狠下心要灭尽羌人呢?也许,那个女人也是在赌自己会心软这一次吧?
至于池长空…这个倔到底的家伙,数次当面顶撞,总要给些惩处,以免军士也学着懈怠军纪,就罚他留下来掩埋羌族,以他的脾性,一定会想办法先安置好这小女孩,然后回来找个拙劣的借口骗自己,说那小女孩已经逃走了,而自己就要装着无动于衷的样子对此事不闻不问,大概,这样的结果,也算是两全其美吧?
想着,智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用尽量柔和的口吻向小女孩问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见小女孩不说话,又道:“不要怕,孩子,我…不想伤害你。”
这一次,众人都听出了智语气中的温和,而且智还特意问起小女孩名字这种无关轻重的事情,显然已不存杀意,不少人当时就长嘘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
“我…我叫青儿。”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月姨叮嘱过她,看到辽人只管自己哭,不要跟他们说话,可看到智如义父般一脸温和的看着她,她忽然不想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哭,因为就是这个男人带着的一大帮坏人害得她看不到义父,而且,小女孩觉得,不管这个男人说什么,她一定都要回答,很大声的回答,至少不能给义父丢脸!
小女孩很后悔,刚才的回答声音太轻。
“青儿吗?很好听的名字。”智很随意的点了点头,便想结束这似有些多余的对话,他决定,再和军士们交代几句,干脆就转身到下坡去。
“我的名字叫青儿,你听到了吗?”这时,小女孩忽从若海的怀里挣扎着探前,向智大声叫道:“羌王涂里琛是我义父!我是最后一个羌人!所以——我就是下一任的族长!羌人的族长!”
小女孩记得月姨的叮嘱,但她还记得义父曾对每一个羌人所说过的话,活过今日的羌人,就是下一任羌族的族长,而这个人,就要代替所有族人活下去,所以,青儿向着坡上的所有人大声喊道:“我叫青儿!我会好好活下去,帮每个族人把他们的份活下去!我不会做最后一个羌人,我要活过今天!我要去买很多很多马,再来跟你们打仗!你们听到了吗?”
小女孩天真的以为族人被打败是因为没有马,所以她想当然的喊着:“我叫青儿,我是羌族族长!你们听好了!我一定会打败你们的!再过一百年,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一百个一百年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要打败你们!一个都不饶,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很多很多的骑军回来打你们,帮义父和大家报仇!报仇!你们听清楚了吗!”
她大声叫嚷着,一边在若海怀里激动的挥着手,一边擦干眼中流出的每一滴眼泪,奶声奶气的声音叫得很响,很响,清楚的传到坡上每一个人的耳中。
坡下,所有辽军陡然死寂,每一个人都惊诧莫名的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小女孩,可除了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喊声,再没有人还能发出一点声息,那是被彻底震惊后全无声息的安静,整座坡顶,只剩下沉重的喘息随着小女孩的喊声回荡黄土。
小女孩稚气的声音喊着对仇人最幼稚的威吓,就是这样一个幼嫩的小女孩,已是最后一名羌人,还是在生死由人一念的敌军包围中,却大喊着要成为羌族下一任族长,为她的族人复仇,她的威吓本该如一句无聊玩笑般惹人嘲笑,可坡上辽军听来只有一种手足冰凉的悚然;
这个民族,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征服,从来没有!即使只剩下这样一个天真无知的小女孩,亦有着不容轻蔑的烈性。
没有人知道还能再说什么,抱着小女孩的若海也震惊得手足无措,想把小女孩放下,却怕会有人对她不利,可继续抱着,他又觉双臂之间有着不堪负荷的沉重。
最后,还是小女孩的用力挣扎使若海松开了手,他把不停扑腾的小女孩放在地上,又退后一步,看着小女孩发怔。
青儿一口气喊得那么大声,觉得很吃力,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又睁大眼睛去瞪智,她发现,智也在盯着她看,眼睛里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阴沉沉的,是从来没有在义父脸上看到过的冰冷。
“池长空,你——还想救这个女孩,救这个——新的羌族族长吗?”智看着抬头与他对视的小女孩,口中冷冷而问。
池长空还未从这小女孩带给他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他张着嘴,半晌无声,想要点头,却被智阴冷如刀的目光惊慑。
“涂里琛,你养了一个好女儿!足以瞑目!”智突然狂笑起来,向着小女孩大笑道:“小娃娃,我记住了,从今日起,你就是羌族族长!若要来日复仇!我等你!”
话说毕,智狂笑不止,袍袖一拂,深深的看了小女孩一眼,转身径直下坡。
众人都楞住了,初时智显然对这小女孩怀有杀心,可听到小女孩说出这样一番话,智反而突然离去,谁都不知道智究竟在想些什么,若海忙追上道:“智王!你…你要走了?”
“不走又如何?等着她替父报仇吗?”智长声冷笑,“一个娃娃的话,也可当真?只是这份胆量,却也值得给她一个在乱世中活下去的机会。”
智脚下不停,口中连声下令,“张砺,随我下坡,我口述,你默记,立即写下密书,遣一千快骑火速送回幽州!”
“若海,你率三千人留在坡上,就以此土坡为丘,将所有羌人安葬!”
“窟哥成贤,你领三千人收拾羌人遗留辎重,安排收兵事宜,准备返回幽州!”
“池长空,还你副将之职,立即率一千人前往顺州,安置受惊百姓!”
“赵良臣,今日起升你为统领偏将,由你率余部军士,带上我军阵亡尸首,先行启程!”
众军士被智的连番军令弄得头晕,这几道军令连安葬羌人的事宜都有,却惟独没有那个小女孩的事,几员将领只得忙不迭应声,而赵良臣听见智不但知道他的名字,还升他为偏将,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惊是喜。
小女孩站在原地,瞪瞪这个,瞪瞪那个,见无人理会她,又盯着坡上几匹骏马看个不休,一脸羡慕。
智走到坡边,脚下一停,自言自语般道:“顺州经此一难,民心慌乱,若非那个小女孩劝得涂里琛心软,顺州全城险些便遭屠城,说起来,顺州百姓倒还欠了这小娃娃一个天大的人情。”说着,智抬高声音道:“池长空,你此去顺州,定要好生安抚城中百姓,一千军士便随你留在顺州,城中诸事皆可便宜行事,接我军令之前,不得擅离!”
说毕,智不理诸人惊讶,大步下坡,也没有向那小女孩再看上一眼。
池长空张口结舌,若说智不责罚他,还他副将之职不算太意外,可任他这一员武将去掌领顺州之事却实在是匪夷所思,而且一旁站着的这个抬头赌气的羌族小女孩也令他费心,智似乎是要任这小女孩自生自灭,可他却放不下心,这小女孩记得仇恨,若让人把她带回幽州,自己想想也觉不妥,可若真把她一个孩子留在荒山野地,显然更是不当。
张砺正要随智下坡,见池长空呆立不动,忙过来拉他,“怎么还不走,楞着干什么?”
池长空呆呆道:“智王怎么不责罚我了?”
“听口气你倒是觉得不受罚挺不该的?”
“可是…可是…”池长空木然道:“这个小女孩该怎么办?难道就留在这里?”
“你啊,真是一个漫无心机的莽夫,难怪屡次顶撞智王,智王都舍不得责罚你?”张砺失笑道:“该怎么安置这小女孩,智王不是早安排好,让你来照料了吗?”
“什么?”池长空大惊失声:“智王安排好了?他让我照料这个娃娃?可他什么都没说啊!”
“轻点声!”张砺为之气结:“ 你可真是不开窍,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智王要让你这武将去令顺州?为什么又故意说顺州百姓欠了这娃娃一个天大的人情?又为什么要你不奉军令不得离开顺州?这都还不明白?难道非要智王给你点明,他是要让你带着这小娃娃去顺州安置?”
“是这样?”池长空这才有些回过味来,虽然顺州百姓与羌人有仇,但这小女孩也算救了全城百姓,如果把小女孩带到顺州,想必也不会有人去难为这么个小孩,智知道自己想救小女孩,而军令中所说的入了顺州后一切事务由他便宜行事,也是存了让他妥善安置这小女孩的心思,只是,智看似不闻不问的抽身离去,其实已为这小女孩做下了最好的打算。
“张大人,你说,智王是不是一开始就不打算伤害这孩子?”池长空茫然而问。
“这个…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张砺叹了口气,“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智王的心思,又有谁懂得?说不定,智王心敬羌王,早就想放过这个孩子,又或者,是这个小娃娃的烈性,打动了智王。”
张砺摇了摇头,看见小女孩正看着他,张砺笑了笑,走到小女孩身旁,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蛋,“很可爱的女娃子,好好长大,知道吗?今天,你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很多人,都会永远记得你。”
小女孩晃了晃脑袋,想躲开张砺摸她的手,张砺又是一笑,看着她的脸蛋道:“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娃娃,孩子啊,那些仇恨…那些仇恨…”他想了良久,还是摇了摇头:“罢了,如许深仇,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惟愿日后,你能多些欢颜,想来,这也是你义父的心愿。”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她记得,义父真的说过这样的话,要求活着的族人能能轻轻松松的过完这辈子,于是,她也就安静下来,看着张砺不出声。
“就这样吧,也该告别了。”张砺还是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微笑道:“羌族的小族长,我也会永远记得你。”他向池长空点了点头,便也离去。
坡上的人群络绎走开,经过小女孩身边时,很多人都停下来多看了她一眼,有的人看着她摇头,有的人默默叹气,也有的人从怀里掏出几片肉脯干粮,塞在她手里,小女孩不肯拿,便放在她脚边。
最后,坡上只剩下了池长空和这小女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池长空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和小女孩说什么,或者,只能直接把她抱了就走。
“你也是坏蛋?”小女孩闷了半天,很直接的开口就问。
“大概是吧。” 池长空苦笑。
“我是羌族族长!”
“我…久仰了…”
“你怕不怕我?”
“…我怕…怕你不肯跟我走…”
“为什么要跟你走?”小女孩开始摇头,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教我本事,教我骑马,我大概肯跟你走!”
“教你本事,让你报仇吗?”
“我会好好活下去的!活着才能报仇!我会去买很多很多马,练一支很厉害很厉害的骑军出来,你信不信!”
“我相信,真的相信!”池长空觉得自己捧了一个很烫手的山芋,不过,听到小女孩说要好好活下去,他又觉这似乎也很值得,至于小女孩口口声声说的报仇…他不愿多想。
“我们去哪?”
“去…可以让你好好活下去的地方…”
“教我骑马!”
“…………”池长空惟有长叹。
天色已亮,张砺到得坡下,却未发现智,四周一望,忙喊过一名军士,那军士伸手往远处羌族的尸堆指了指。
远处,一道背影长身而立,目光及处,是羌王羌后相依不倒的尸首。
张砺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没有上前打扰。
良久,白衣少年向着依偎不倒的尸首长长一揖。
“我给你们留了一个,瞑目吧。”
清风微起,徐徐送出少年口中的话,荡于原野,白日朝阳下,如语清风似带暖意,久久不散。
后记:
史载;辽太宗改元元年,羌族绝迹。惟有数支分支小族存于西疆极偏远之地,且皆不以羌为名,是故,史书载,羌人族灭。
然,西疆偏远地,有一支党项部落(朔源可为羌人旁支),该族闭世而居,亦不以羌族自称,却有一年,党项居地内,忽有一少女一人一骑翩然而至,自称羌族族长,要在此长住安居。
党项人皆惊异,问其羌人风俗,少女侃侃而答,无一不知。
党项一部勉强而信,少女又取随身所之盐米相赠,党项族长遂允其居住,却不许少女自称羌族族长。少女欣然而应,视此地如归彼家,又教党项族人各种狩猎,放牧之法,鼓励党项人砍树为屋,硝皮为衣,使党项人脱茹毛饮血之旧习。
党项人惊称其能,感其指点,皆喜与其为伴,然每问其名,少女都含笑不答,日久之下,少女已颇得人心,族中上下,都视其亲厚。
年后,老族长辞世,党项人重选族长,推众意,竟齐奉少女为族长。
少女却言,若要她为族长,则党项部需重以羌为名。
族人遂应。
同年,党项羌族长路迁徙,沿路取道各处古羌分支,少女收拢数部,集八族八姓,竟得十数万人之众。
隔年,羌族大出偏地,呼啸向西,每过一地,都不惜以重金购大量马匹,一路直至夏州(今内蒙与陕西交界),逐当地百姓,占得其地。
为巩部族人心,少女与族中大姓李氏男子结为夫妻,以李氏为主,建乱世政权,但少女不许族人称其为后,只让族人仍奉其为族长。
数月后,辽宋两地各兴兵夏州,欲夺其地,女族长背水一战,以重铠骑军开城冲锋,连败辽汉两军,声名大振。
此后十余年内,夏州称霸于辽宋两国之间,为人称异的是,夏州每每与宋结盟,却常起兵长路偷袭辽境。
又经数年,女族长病重,病榻间命其子登基开国,又告其子,当以羌族后裔自称。
是年,少族长病故,临终弥留前,忽大呼义父,且自称青儿,族人至此方知,当年温婉少女名青。
丧后,李氏子登基为帝,追封其母为青后,开国,史称西夏。
西夏建权两百年,重铠骑军铁林军名扬天下,与辽国屡次大战,皆胜。